前面我们说到五霸的特点,以及他们之间所显示的历史变化。春秋争霸的历史变化,实际上有很多方面,下面我们就来谈谈争霸以及争霸之后的变化。
首先,春秋争霸一开始的重心在中原,但春秋五霸过去之后,历史的重心就开始向东南方向倾斜了。到了春秋中后期,吴越渐渐兴起。这一现象在中国历史上很重要。我们知道,远古时期,在今天的长江中下游这一带,就有河姆渡文化(是中国已发现的最早的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之一,位于宁波余姚市河姆渡镇)、良渚文化(是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遗址,中心位于杭州市区西北部瓶窑镇)。商代的时候,在今天的江西一带,有所谓的吴城文化,考古人员在江西一带发现了一些青铜器。再往后,就到了有文字记载的时期,也就是吴越争霸。而吴越争霸实际上就是由于楚国不断地向南方拓展,惊醒了吴越这一带所潜在的历史力量,促使它们崛起。其实,自远古以来,这个地区始终有人生存,只是没有崛起的契机。
《左传》以及清华简(由清华大学收藏的一批战国竹简)中《系年》这一篇,也讲到吴越争霸和晋楚争霸的关系。这种关系很有意思,跟一个女人有关。这个女的叫夏姬,她是郑穆公的女儿,嫁给了陈国一个叫御叔的大夫。夏姬生了一个儿子,叫夏征舒。但是清华简出土的文献《系年》有不同的记载,说夏姬的丈夫就是夏征舒。这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陈灵公、孔宁、仪行父就组团到她家去瞎闹。夏征舒长大后,就用强弓硬弩把陈灵公给射死了,而仪行父则逃到了楚国。这样一来,楚庄王就找到了灭陈的理由,一下就把陈国灭了。后来他听了大臣的建议,觉得灭一个国家,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大,所以又恢复了陈国。就这样,夏姬作为战利品,来到了楚国。楚庄王对她很感兴趣,但是大臣劝他,说这个女人不吉利,妨男人。楚庄王还是英明的,一咬牙没要。但是按照《左传》的说法,子重、子反也都想要她。
这时候有个叫申公巫臣的就站出来,说这个女人已经弄死好几个男人了。子重、子反一听这个,摸了摸脖子也打消了念头。后来楚庄王就把她送给了连尹襄老。在灭陈之后的邲之战当中,连尹襄老也死了。之后,连尹襄老前妻生的儿子黑要也跟夏姬有了一种瓜葛。这个女的长得漂亮,所以人见人爱。
十多年过去了,申公巫臣始终对夏姬念念不忘,后来他就约了她一块儿逃跑。他让夏姬到郑国去找她丈夫的尸体,然后约定在郑国见。申公巫臣是外交官,他到齐国访问,在回来的路上就将复命的任务交给了副使,自己跟夏姬一块儿跑了。就在这个时候,子重、子反等留在楚国的大臣得知了这一消息,心说:你不让我们娶,原来你是给自己留着!结果,这两人就把申公巫臣留在楚国的家属杀掉了,这是泄私愤。
我们可以大胆猜测,巫臣和夏姬之间应该是有某种默契的。按照《左传》的记载,陈国灭亡的时候,夏姬的儿子已经能开弓射箭杀人了,他的年岁肯定不小了,那此时的夏姬怎么也得三十多岁了。又过了十来年,夏姬早已经是老太太了。但是,文献记载未必可靠,关于她有很多不可信的说法,比如说她三次返老还童,回到18岁。所以我们说为什么清华简《系年》可能更可信呢?如果她是夏征舒的媳妇,那申公巫臣跟她跑的时候,她应该还在诱人的年纪。总之,因为申公巫臣把她带走了,所以楚国人杀掉了他的家属。申公巫臣就立下毒誓,要让楚国从此不得安宁!于是他就跑到晋国,向晋国提了一条建议,在楚国的背后培植一股力量,也就是吴国。
而后来吴国又得到伍子胥和孙武的帮助,吴王阖闾依靠这些人霸业中兴。而吴国的崛起,又引发了越国的崛起。而越国的崛起很有可能就是楚国人在吴国背后培植的力量。
总之,历史大势向南方滚动,春秋争霸由中原发展到南方长江下游地区的吴越。孔子在世的时候,其他诸侯国就受越国、吴国的威胁,吴国甚至在伍子胥的领导下,三战入郢,打了著名的柏举之战(公元前506年,由吴王阖闾率领的3万吴国军队深入楚国,在柏举击败楚军,随后占领楚国都城郢)。
在不断的战争当中,中国文化的热点在不断地扩张,这是一大变化。
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变化,那就是在争霸过程当中,尤其是霸业结束了以后,列国的大家族开始兴起。这些大家族,尤以晋国的家族为典型。而晋国自进入春秋以来,为了保证权力的合理继承,有一条规矩,叫“不畜群公子”,就是不养群公子。一旦老的诸侯确定了接班人以后,其他的公子就到其他国家去做“寓公”,免得他们生出非分之心——夺权。我们知道当时是个家族时代,要想打仗就得利用一些家族,于是统治者就在晋国内部培植了几大家族,其中有范氏、中行氏、韩赵魏三家,以及栾氏等六七个大家族,这些家族慢慢火并,后来剩下三家,也就是韩、赵、魏。
这和后来春秋战国之际发生权力更迭有密切的关系,贵族权力内部的大家族趁势崛起。我们看到,历史在不断重演。周王的贵族,为国家征战,慢慢发展出一个庞大的贵族阶层,导致王权衰落;而在列国,这种情形重演了一遍。这是第二个方面的变化。
还有一项变化就是国人走下了历史舞台。国人这个群体变成了“编户齐民”,就是一般小百姓。这在中国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
什么意思呢?我们要从封建制开始说起。前边我们也讲过,有些学者说国人是平民,实际上这都是受西方历史的影响。因为西方的确有个平民阶层,在和贵族阶层不断地较量,争取权利。比如罗马,一开始罗马人的公民权只被授予了很少一部分人,罗马城里边的其他人,比如手工业者以及非罗马人,就不断地向贵族要求权利。一开始设保民官保护他们的权利,后来他们进入议会,人家开会商量事情,他们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听席上,再后来慢慢就有了投票权。所以,在西方,平民阶层向贵族争夺权利的阶级斗争是非常明晰的。于是有的学者就受了这个影响,认为所谓国人就是平民,实际上不是,要比那复杂得多。
还是从封建说起,封建的时候,比如伯禽封于鲁,他必须带着他的家族、亲人们一起前往鲁地,这些人就是贵族。但我们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过小日子是这样,一个国家也不例外,同样需要手工业者,需要各方面的人。所以我们看到,西周封建的时候,就把一些殷商人中有手艺的,直接分配给诸侯。像鲁国在《左传》中就有对长勺氏和尾勺氏的记载。《曹刿论战》里边讲战于“长勺”,这里的“长勺”指的就是做长把勺的这个人群。在西周封建的时候,殷商遗民长勺氏就被封给了鲁国,同时晋国封建的时候得了九族,卫国封建的时候得了殷民七族。这些人相对于周人而言,他们是被征服者,而在土著眼里,他们实际上都是征服者、闯入者。
对于周人来说,这些人是殷商遗民,如果不好好待他,他不给你干活,他跟你不一条心,你怎么办?所以我们看到周人对这些人也是以拉拢为主,给他们立社,赋予他们相应的政治权利,他们也就成了国中人。所以国中人成分非常复杂,绝对不像罗马那样有清晰的阶级斗争,而是有不同的来历。所以我在《中国文化史》里边讲,国人就是城里人。虽然城里人也有等级之分,但是他和城外的野人是不同的。我们知道“国野对质”,野人就是土著,而国人就是周家封建的时候,在土围子周边生活的这些人,这是诸侯权力得以存在的基础。如果把姬姓的贵族比作石头,那么被分配给周人的殷商遗民就是砖瓦,虽然脆点,但也是材料;野人就是被征服者、被管理者。当然从大的文化上说,野人到了春秋后期也有晋升的机会了。所以孔子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意思就是野人要想做事,就要先学习礼乐,那些先做了官再学礼乐的都是国中人,因为他们属于周家比较亲近的人。
这些国人实际上是有不少权力的。《周礼》里边讲,有几种事情必须征求他们的意见。比如说国家有了大危难以后,是战,是和,还是迁走?诸侯要召集国人到自己的庭院来,进行商量、表决。国家想迁都,迁不迁?得和国人谈一谈。另外就是国家立君主,确定不了人选,贵族内部已经没法子了,这也要征询广大国人的意见。这些权力都是原始的民主遗风。因为大家都是从外地来这儿闯荡的,如果不一条心,那事就没法办了。但是到了春秋时期,这些人慢慢就被老贵族忘掉了。到了战国时期,他们和野人一起变成了纳税户,编户齐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