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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俶真训

【题解】

高诱注: “俶,始也。真,实也,说道之实,始于无有,化育于有。”

本训是《淮南子》的宇宙起源论。文中把从天地开辟到万物形成,由近及远分成三个阶段。又把现实世界从“无”到“有”四个发展阶段做了横的剖析。这是对《庄子· 齐物论》宇宙观的进一步深化。这种宇宙发展论虽不符合科学实际,但是它把宇宙的发展归结为物质世界的发展变化,这就从上帝造物说的传统观念中解放了出来。

文中把上古历史分为至德之世、伏牺氏、神农黄帝、昆吾夏后、周室之衰五个阶段。指出随着社会发展,纯朴消失,争斗不休,道德沦丧,失去人性的根本。其中虽有崇古非今的倾向,但也包含了肯定平等、公正、互助等积极思想。只有“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遗物反己”,才能返回到“俶真”状态。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此)“乃高注本也。”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 〔1〕 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 〔2〕

【注释】

〔1〕“有始者”句:高诱注: “天地开辟之始也。” “有未始有”句:高诱注: “言万物萌兆,未始有始者,始成形也。” “有未始有夫”句:高诱注: “言天地合气,寂寞萧条,未始有也。夫未始有始,仿佛也。”按:未始,未曾。

〔2〕“有有者”句:高诱注: “言万物始有形兆也。”按:后“有”字,指现实存在的万物。 “有无者”句:高诱注: “言天地浩大,言无可名也。”按:无,指物体以外的广大宇宙空间。 “有未始有有无者”句:高诱注: “言道微妙,苞裹天地。‘未始有有无者’,在‘有无者’之前。”[“有未始有夫”]句:高诱注: “天也。”此句宋本脱。《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刘绩《补注》本、《四库全书》本有此句。以上化自《庄子· 齐物论》。

【译文】

有天地开辟的时候,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有未曾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有现实存在的宇宙万物,有物体以外的广大宇宙空间,远的是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再远的是未曾有的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

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萌兆牙蘖,未有形(呼)[埒]垠堮,无无蠕蠕,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 〔1〕 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 〔2〕 有未始有夫未始(者)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冝冝)[冥冥]者也。 〔3〕

【注释】

〔1〕繁愤:积聚散发的样子。 萌兆:开始。 牙蘖:树木的嫩芽。牙,通“芽”。 “形呼”:《道藏》本、刘绩《补注》作“埒”。“呼”字形讹。形,形朕;埒,畛域。即际涯义。 垠堮:界限。王念孙《读书杂志》云:疑“垠堮”是“形埒”之注,而误入正文。 无无:李哲明《淮南训义疏补》:按“无无”义不可晓,疑当作“冯冯”。《天文训》: “冯冯翼翼。”注: “无形之貌。”“无”与“冯”音形俱近,因而致讹。 蠕蠕:昆虫爬行的样子。

〔2〕优游:悠闲自得。 竞:追逐。 畅:通达。 和:和合之气。 缤纷:混杂。 茏苁:聚集。 兆朕:与“形埒”义同。《文选· 〈魏都赋〉》引许注: “朕,兆也。”

〔3〕“未始者”:《道藏》本、刘绩《补注》本无“者”字。疑衍。 萧条:寂寥冷落的样子。 霄雿:虚无寂寞之意。 遂:成。 大通:畅通。 “冝冝”:《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冥冥”。形误。冥冥,昏暗的样子。

【译文】

所说的有开始的时候:是指万物积聚而未散发,萌芽初生,没有形成界限,蠢蠢欲动,万物将要兴起而没有产生物类的时候。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上天之气开始下降,大地之气开始上升,阴气和阳气互相交合,相互悠闲地追逐融通在宇宙之间,覆盖着德泽,含怀着和气,混杂聚集,想和万物交接而不见形迹。有未曾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上天含有的中和之气没有下降,大地含有的和气没有上扬,虚无冷清,荒远幽深,没有像要成气,而畅通在昏暗的宇宙之间的样子。

有有者:言万物掺落,根茎枝叶,青葱苓茏,雚蔰炫煌,蠉飞蠕动,跂行哙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 〔1〕 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治)[冶],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 〔2〕 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不可为外; 〔3〕 析毫剖芒,不可为内; 〔4〕 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 〔5〕 若光耀之(间)[问]于无有,退而自失也。 〔6〕 曰:予能有无,而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至妙何从及此哉?

【注释】

〔1〕掺落:参差错落,即杂乱之义。 青葱:青翠茂盛的样子。 苓茏:茂盛。 雚蔰:草木繁荣茂盛。 炫煌:光彩鲜艳的样子。 切循:抚摸。循,通“揗”。《说文》: “揗,摩也。”

〔2〕扪:摸。 “治”:《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冶”。《要略》: “储与扈冶。”储与扈冶,广大的意思。 浩浩瀚瀚:广大无边的样子。 隐仪:仪度。《广雅· 释诂一》: “隐,度也。” 揆度:度量、考察。 光耀:指无形。

〔3〕陶冶:化育,造成。 混冥:混,大。以大冥喻“道”。 深闳:精深而广大。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闳,叚借为宏。”

〔4〕剖:判。分离。

〔5〕汪然:池水平静的样子。

〔6〕“间”:陈昌齐《淮南子正误》云: “间”当作“问”。光耀问于无有,事见《庄子· 知北遊》。 自失:隐藏不见。

【译文】

天地产生了现实存在的万物(“有”):指的是万物参差错落,根茎枝叶,青翠茂盛,色彩鲜明,飞行的昆虫和蠕动的爬虫,用脚行走的和用嘴呼吸的,可以用手抚摩把握而能计算数量。有物体以外的广大宇宙空间(“无”):走近它看不见形体,倾听不到声音,抚摸它得不到,远望它没有尽头,广漠深远,无边无际,不能够度量考察而通往无形。远的是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包裹了整个天地,化育生成了万物,并且和大道相通,精深而广大,不能够确定外部边界;解剖分开毫芒,也无法分清内部边际;没有一点极小的界域,但这是能产生有、无的根本。再远的就是未曾有的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天地还没有分开,阴阳还没有分离,四季还没有分明,万物还没有产生,平静如池水,寂静清澈,没有办法见到它的形体。就像光耀询问无有一样,退下后便自然消失了。光耀说,我能达到“有无”的境界,却不能达到“无无”的境界。等到达到“无无”的境界,“至妙”又怎么能够到达这种境地呢?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 〔1〕 善我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2〕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 〔3〕 虽然,夜半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犹有所遁。 〔4〕 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所遁其形矣。物岂可谓无大扬攉乎? 〔5〕 一范人之形而犹喜,若人者,千变万化而未始有极也。 〔6〕 弊而复新,其为乐也,可胜计邪?譬若梦为鸟而飞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 〔7〕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 〔8〕 今将有大觉,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 〔9〕 是故文章成兽,爪牙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 〔10〕 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狡猾钝惽,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 〔11〕

【注释】

〔1〕大块:指大自然。以下六句,见于《庄子· 大宗师》。 劳我:使我劳苦。 逸我:使我安逸。 休我:使我安息。

〔2〕善:认为善。

〔3〕壑:沟。以下数句,化自《庄子· 大宗师》。

〔4〕趋:快走。 遁:亡失。《吕览· 报更》高诱注: “遁,失也。”

〔5〕扬攉: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补遗》云: “扬搉,粗略也。”按:有约略、大概义。攉,通“搉”。据《庄子· 徐无鬼》郭象注,有显扬妙理而确实论之义。

〔6〕范:即效法义。

〔7〕“梦为鸟”句:化自《庄子· 大宗师》。

〔8〕“方其梦也”几句:化自《庄子· 齐物论》。

〔9〕公牛哀:人名。有鲁人、韩人、江淮之间公牛氏三说。 转病:高诱注: “易病也。”按:古代有借尸还魂之说,与此类似。 掩:打开。 觇:察看、侦察。《说文》: “觇,窥也。”

〔10〕文章:指外表的皮毛。

〔11〕代谢:更替。 舛驰:背道而驰。舛,《玉篇》: “舛,相背也。” 狡猾:诡诈。 钝惽:昏昧,不明事理。

【译文】

大自然用形体负载我,用生存来使我劳苦,用年老使我安逸,用死亡使我安息。那种把我生存当作好事的,便是把我死看作好事的原因。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大山藏在深泽中,人们认为它是牢固的了。即使这样,深夜时大力士背着它很快逃走了,而睡觉的人并不知道,可见事物还是能够亡失的。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面,那么便没有办法使它的形体亡失了。万物的变化难道可以说不是充满妙理的吗?人类一旦只获得了人的形体就欢喜,其实像人这样的形状,是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的。陈旧的去了而新的又出现了,那样的是值得快乐的,(那么值得快乐的事难道还)可以计算出来吗?就像梦中变成鸟而飞到天上,又在梦中变成鱼而沉没到深渊之中,当他正在梦中的时候,不知道他正在做梦,睡觉醒了之后才知道这是一场梦。现在一定要有大觉大悟的人,然后才能够知道这些都是人生的一场大梦。当初我没有生下来的时候,怎么能知道人生的快乐呢?现在我没有死,又怎么能知道死亡不快乐呢?从前公牛哀患了一种转症的病,七天变成了一只老虎。他的兄长推门进去探视他,这只虎扑上来便把兄长吃了。因此人的外部形体变成了兽类,人的四肢变成了虎的爪牙,人的心志变成了虎的心志,精神和形体都发生了变化。当他是虎形的时候,不知他曾经有过人形。当他是人形的时候,也不曾想到自己将要变成虎形。二者互相更替发生不同变化,各自乐意所化的人形、虎形,变化多端,难以明察,是非没有端绪,谁能知道它们是怎么产生的?

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洋)[泮]而为水; 〔1〕 冰故移易于前后,若周员而趋,孰暇知其所苦乐乎? 〔2〕 是故形伤于寒暑燥湿之虐者,形苑而神壮; 〔3〕 神伤乎喜怒思虑之患者,神尽而形有馀。故罢马之死也,剥之若槁; 〔4〕 狡狗之死也,割之犹濡。 〔5〕 是故伤死者其鬼娆,时既者其神漠,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 〔6〕 夫圣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终始。 〔7〕 是故其寐不梦,其觉不忧。 〔8〕

【注释】

〔1〕“洋”:《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泮”。泮,消散。“洋”字形讹。

〔2〕“故”:《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水”。当是。 趋:归附。

〔3〕虐:祸害,灾害。《说文》: “虐,残也。” 苑:枯病。《本经训》高诱注: “苑,病。” 壮:壮健。

〔4〕罢:通“疲”,气衰力竭。 槁:枯木。

〔5〕狡:高诱注: “少也。” 濡:濡湿,气力未尽。

〔6〕伤:《广韵》“漾”韵: “或作殇。”《说文》: “殇,不成人也,年十九至十六死为长殇,十五至十二死为中殇,十一至八岁死为下殇。” 娆:高诱注: “烦娆。善行病祟人。” 时既:时尽。年老寿终。 漠:定。

〔7〕杖:凭倚。 依: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疑当作“形神相扶”。

〔8〕“是故其寐”二句:见于《庄子· 大宗师》、《刻意》及《文子· 道原篇》。

【译文】

水到了冬天往往就要凝结成冰,冰冻到了春天就会消融为水。冰、水前后的不同变化,就像圆周一样循环往复,谁有空闲知道它们的苦乐事情呢?因此形体被严寒酷暑、干燥潮湿的灾祸伤害时,形体枯竭而精神健壮;精神被喜怒、忧虑的患祸伤害时,精神竭尽而形体尚有馀力。所以那些气衰力竭的老马死后,宰剥它就像朽木一样;小狗死后,宰割它时,其中血湿之气还存在。因此早年夭亡的人,他的鬼魂能危害人;寿终正寝的人,他的灵魂是安定的。这些现象都说明形体和精神没有一起消亡。有道德的人支配自己的心性,使形体和精神互相依存,而共同始终。因此他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也没有忧虑。

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神气不荡于外,万物恬漠以愉静,搀抢衡杓之气,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害。 〔1〕 当此之时,万民倡狂,不知东西; 〔2〕 含哺而游,鼓腹而熙; 〔3〕 交被天和,食于地德; 〔4〕 不以曲故是非相尤,茫茫沈沈,是谓大治。 〔5〕 于是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其性; 〔6〕 镇抚而有之,毋迁其德。是故仁义不布,而万物蕃殖;赏罚不施,而天下宾服。其道可以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 〔7〕 是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馀。 〔8〕

【注释】

〔1〕混冥之中:指上古之世。 搀抢:指彗星。又指妖星。《广韵》“衔”韵: “搀抢,祅星。” 衡杓:高诱注: “北斗柄第七星。”按:王念孙《读书杂志》引之曰: “衡”当为“冲”,形相似而误。“冲”、“杓”皆妖气也。又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高注未解“衡”字。“衡”与“横”同。《毛传》陆德明释文云: “衡,横也。”引申之,充满亦谓之“衡”。 弥靡:远逃义。弥,远。靡,逃散。

〔2〕倡狂:自由放任。

〔3〕哺:口中咀嚼食物。 熙:玩乐。高诱注: “熙,戏也。”按:通“娭”。《说文》: “娭,戏也。”

〔4〕交:俱,全部。 天和:天然平和之气。 地德:古时认为土地产百物,人赖以生存,有德于人,故称地德。《天文训》: “凉风至则报地德。”

〔5〕曲故:曲巧,诈伪。 尤:指责。 茫茫沈沈:盛大无边之意。王念孙《读书杂志》: “沈”皆当为“沆”,茫茫沆沆,叠韵也。《说文》: “沆”字注云: “莽沆,大水。”

〔6〕淫:过分,无节制。

〔7〕大美:《庄子·知北遊》: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陆德明《庄子音义》云: “大美,谓覆载之美也。”

〔8〕“日计之”二句:出自《庄子·庚桑楚》,亦见《泰族训》、《文子· 精诚篇》。

【译文】

古代的人处在混沌愚昧的环境之中,精神气志不流荡在外面,万物恬淡而安静,不祥的彗星和妖气,没有不全部逃散的,因而不能加害于人。当这个时候,万民恣情放任,分不清东南西北,嚼着食物而游玩,拍着肚子而嬉戏;全部覆盖着上天的平和之气,享用大地赐予的五谷;不因为巧诈和是非互相指责,真是一片太平景象啊,这就是大治。在这个时候,执政的君主,执使左右的人,而不使他们的性情过分放纵;镇守安抚四方而占有他们,不使他们的德性受到改变。因此仁义之道虽没有布达,而万物却能蓬勃生长。赏赐、刑罚虽没有施行,而天下的人民纷纷归附。天地万物能够享受抚育之美德,而这些功德是难以全部计算的。因此每天计算好像是不够的,但是以一年来计算它却是有馀的。

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1〕 古之真人,立于天地之本,中至优游,抱德炀和,而万物杂累焉,孰肯解构人间之事,以物烦其性命乎? 〔2〕

夫道有经纪条贯,得一之道,连千枝万叶。 〔3〕 是故贵有以行令,贱有以忘卑,贫有以乐业,困有以处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4〕 据难履危,利害陈于前,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 〔5〕 是故能戴大员者履大方,镜太清者视大明,立太平者处大堂; 〔6〕 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 〔7〕 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 〔8〕 依于跂跃之术,提挈人间之际,撢掞挺挏世之风俗,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犹得肆其志,充其欲。 〔9〕 何况怀瓌玮之道,忘肝胆,遗耳目,独浮游无方之外,不与物相弊 ,中徙倚无形之域,而和以天地者乎? 〔10〕 若然者,偃其聪明,而抱其太素;以利害为尘垢,以死生为(尽)[昼]夜。 〔11〕 是故目观玉辂琬象之状,耳听《白雪》、《清角》之声,不能以乱其神; 〔12〕 登千仞之溪,临猿眩之岸,不足以滑其和。 〔13〕 譬若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 〔14〕 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达于利害之变,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无所概于(忠)[志]也。 〔15〕

【注释】

〔1〕“鱼相忘”二句:化自《庄子·大宗师》。

〔2〕真人:存养本性的得道之人。 中至:中和。 优游:自由自在之义。 炀:烘烤。此指熏陶。本句出于《庄子· 徐无鬼》,亦见于《精神训》。 杂累:蒋礼鸿《淮南子校记》云: “杂累”犹“叶累”也。“叶累”为“积累”之义。 解构:高诱注: “犹合会也。”按:解,谓离间;构,指交构。 烦:受辱。

〔3〕经纪:纲常,法度。《精神训》: “开闭张歙,各有经纪。” 一: “道”之根本。

〔4〕“夫大寒至”几句:出自《庄子· 让王》、《吕览·慎人》及《论语· 子罕》。

〔5〕陈:排列。

〔6〕大员:指天。《管子·心术下》: “能戴大圆者体乎大方。” 大方:指地。 太清:指天空。《文子· 微明篇》: “镜大清者视大明。” 太平:天下太平。 大堂:指明堂。

〔7〕冥冥:指昏暗。

〔8〕纶:钓鱼的网绳。

〔9〕 :《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挟,叚借又为 。”挟,怀着。 跂跃之术:高诱注: “跂跃犹龃龉,不正之道也。” 提挈:扶持。 撢:《说文》: “探也。”即探寻、探求义。高诱训“引也”。 掞:锐利。 挺挏:高诱注: “犹上下,以求利便也。”吴承仕《淮南旧注校理》云: “撢掞”叠韵,“挺挏”双声,皆为连语,不得别义释之。 摸苏:摸索、探取。《楚辞·离骚》王逸注: “苏,取也。”《脩务训》高诱注: “苏,犹索。” 牵连:牵涉,关联。 微妙:细小之义。 肆:尽、极。

〔10〕瓌玮:宏伟。 “忘肝胆”二句:见于《庄子·大宗师》、《达生》,亦见《精神训》。 浮游:漫游。 无方:没有极限。 弊 :混杂。

〔11〕偃:熄灭。 太素:指自然之朴。《精神训》: “明白太素,无为复朴。” 尘垢:喻轻微。 “尽”:《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昼”。“尽”字形讹。

〔12〕玉辂:带玉饰的帝王专用车。 琬:没有棱角的圭。 《白雪》:古代著名琴乐曲,传为师旷所奏。 《清角》:传说中黄帝时代的乐曲。《韩非子· 十过》: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作为《清角》。”

〔13〕猿眩:使猿猴目眩。 滑:滑乱。 和:天和。

〔14〕钟山:指昆仑山。 炊: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炊”当为“灼”,字之误也。《太平御览· 地部》三引此正作“灼”。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云: “炊”固非,“灼”亦未必是。《吕览· 重己篇》高注引此作“燔以炉炭”。于大成《淮南杂志补正》云:或“灼”之与“燔”,亦有许、高之异乎? “则至德”: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 “则至德”疑当作“则德”。德、得古通,妄增“至”字。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艺文类聚》八十三引作: “得天地之精也。”

〔15〕骭:小腿。 概:古代用来刮平的器具。引申为刮平。 “忠”:《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志”。“忠”字形误。

【译文】

鱼儿在江湖中遨游会互相忘记,人在道术上得志会互相忘却。古代的真人,立在天地的根本之处,秉受中和之气,自由自在,怀抱圣德,和气熏陶,而万物得以成熟,谁又肯参与人世间的乱事,因为外物使自己的天性受辱呢?

“道”是有法度条理的,得到“一”这个道的根本,千枝万叶便可以连通起来。因此尊贵的人用它来行使指令,低下的人用它来忘记卑贱,贫困的人用它来安居乐业,困惑中的人也有处理危险境遇的办法。寒气到来时,霜雪降落,然后才知道松柏枝叶繁茂。面临困境,踏着危险,利害摆到面前时,这时才知道圣人不会抛开道德。因此能够掌握天道的人,才能主掌大地;以太空作镜子的人,才能看得特别深远;处在天下太平时的人,才能立于光辉的明堂之上;能够在昏暗的地方遨游的得道者,才能和日月同放光明。因此用“道”作为钓竿,用“德”作为钓绳,用礼乐作为钓钩,以仁义作为钓饵,把它投到大江之中,漂浮到大海之上,纷纭的万事万物,谁不归它所有呢?

那些怀着不正当的手段,参与人世间的关系,从社会风气中上下求得利益,来探求事物微小变化的人,尚且能够尽其心志,满足他们的欲望,何况那些怀有宏伟志向,忘记了自己的肝胆,遗忘了自己的耳目,独自漫游在没有边际的地方,不和外物相混杂,内心只倚靠在无形的境地,而和天地相融合的人呢?像这样的人,熄灭他们的智巧,而怀抱着自然之朴,把个人的利害当作尘土,把死生看作白天、黑夜一样。因此眼睛看到用美玉装饰的车子,配以精美的玉圭和象牙,耳朵听到高雅的《白雪》、《清角》的音乐,也不能够惑乱他的精神。登临千仞深的溪谷,面对着猿猴头晕的山崖,也不能够扰乱他的平和之气。就像昆仑山的宝玉,用炉炭加以燃烧,三天三夜也不会改变颜色,那是得到天地的精华所形成的。因此用生存都无法驱使他,利欲又怎么能感动他呢?用死亡都无法禁止他,祸害又怎么能够使他恐惧呢?明确了死生的分别,通达了利害的变化,即使拿天下这样大的东西,来更换小腿上的一根汗毛,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志向。

夫贵贱之于身也,犹条风之时丽也; 〔1〕 毁誉之于己,犹蚊虻之一过也。夫秉皓白而不(里)[黑],行纯粹而不糅,处玄冥而不暗,休于天钧而不伪,孟门、终隆之山不能禁,唯体道能不败。 〔2〕 湍濑、旋渊、吕梁之深不能留也,大行、石涧、飞狐、句望之险不能难也。 〔3〕 是故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 〔4〕 非得一原,(执)[孰]能至于此哉? 〔5〕

【注释】

〔1〕条风:春天的东北风。 丽:高诱注: “过也。”按:通“历”。《说文》: “历,过也。”即迅速经过义。

〔2〕“里”:《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黑”。当正。 玄冥:昏暗。又指北方之神统治之地。《礼记· 月令》: “孟冬之月,其神玄冥。” 天钧:北极之地。《庄子·齐物论》“而休乎天钧”。成玄英疏: “天均者,自然均平之理也。”指万物自然之变化。 伪:《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 ”。《集韵》“纸”韵: “ ,败也。”伪,通“ ”。 孟门:高诱注: “山名,太行之隘也。”按:在今陕西宜川东北、山西吉县西,绵延黄河两岸。 终隆:即终南山。

〔3〕湍濑:急流。 旋渊:深潭。 吕梁:古水名,在江苏铜山东南。 大行:太行山绵延山西、河北、河南三省。大,《集韵》“过”韵: “太也。” 石涧:深谷名。 飞狐:要隘名。在今河北涞源县北、蔚县南。两岸峭立,一线微通,迤逦百馀里。 句望:又名句注山。在今山西代县西。因山势勾转,水势流注而得名。

〔4〕魏阙:王宫之门阙。又高诱注: “一曰心下巨阙,神内守也。”按: “是故”二句见《庄子· 让王》、《吕览· 审为》及本书《道应训》。

〔5〕“执”:《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孰”。当正。

【译文】

富贵、贫贱对于自己,就像春天的东北风一样迅速吹过。诋毁、赞誉对于自己,就像蚊虻从自己耳边飞过。操守着洁白之行而不会变黑,品行纯洁高尚而不会混杂,处在黑暗的地方不感到昏暗,停留在寒冷的北极而不会毁坏,孟门、终南这样的险塞不能禁止,只有掌握了“道”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急流、深潭以及吕梁这样的深渊,不能使他滞留。太行、石涧、飞狐、句望这样险要的地方,不能使他为难。因此自己虽然处于偏远的江海之上,而精神却能在京城的魏阙遨游。不是得到了“道”的根本,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是故与至人居,使家忘贫,使王公简其贵富而乐卑贱,勇者衰其气,贪者消其欲。 〔1〕 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 〔2〕 是故至道无为,一龙一蛇; 〔3〕 盈缩卷舒,与时变化;外从其风,内守其性;耳目不耀,思虑不营。 〔4〕 其所居神者,臺简以游太清; 〔5〕 引楯万物,群美萌生。 〔6〕 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休其神者神居之。 〔7〕 道出一原,通九门,散六衢,设于无垓坫之宇; 〔8〕 寂寞以虚无,非有为于物也,物以有为于己也。是故举事而顺于道者,非道之所为也,道之所施也。

【注释】

〔1〕至人: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 简:轻视。

〔2〕“坐而”三句:化自《庄子· 德充符》。 饮:给人喝。

〔3〕“一龙一蛇”句:高诱注: “龙能化,蛇能解蜕,故道以为譬。”按:出自《庄子· 山木》。

〔4〕营:迷惑。

〔5〕臺:高诱注: “持也。”按:《说文》: “握,搤持也。 ,古文握。”许、高注同。即执持义。臺,当作“ ”。 简:《尔雅·释诂上》: “大也。”臺简,即掌握大道之义。

〔6〕引楯:高诱注: “拔擢也。”按:楯,通“揗”。《说文》: “揗,摩也。”即抚循义。

〔7〕事:治理。 休:休止。

〔8〕九门:九天之门。 六衢:指六合之内。一说六通之衢。《说文》: “四达谓之衢。” 设:施予。 垓坫:边际。

【译文】

因此和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生活在一起,会使家居的人忘掉贫困,使王公贵族轻视富贵而乐意卑贱,使有勇力的人衰减他的血气,使贪婪的人消除他的欲望。安坐不去教训别人,站立着也不发议论,空手去学习的人满载而归,所以他虽然不说话,却能让人享受到平和之气。因此最高的“道”是不违背自然规律行事的,就像龙化蛇解一样;伸缩、卷舒,和节令一起变化。在外部能随从风气而变,内部能持守自己的天性。耳目虽不显明,而思虑却不会迷惑。他平居静漠的时候,精神执持大道而游于太空。引导抚循万物,各种美好的事物萌发生长。因此扰乱精神的人,精神就离开他;使其精神休息的人,精神就可以停留下来。大道从“一”本原产生,向上通达九天之门,向下布散在六衢之道,施放在没有边际的宇宙。静漠而空虚,对于外物不强求改变它,外物对于自己已经有所变化。因此行事顺从“道”的规律,不是“道”所强求的,而是“道”所施予的。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呴,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 〔1〕 是故槐榆与橘柚,合而为兄弟;有苗与三危,通为一家。 〔2〕 夫目视鸿鹄之飞,耳听琴瑟之声,而心在雁门之间。 〔3〕 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之内,一举而千万里。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 〔4〕 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也。 〔5〕 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扬、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撩)[橑],而轮之无一辐。 〔6〕 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

【注释】

〔1〕呴:《玉篇》: “呴,亦嘘,吹之也。”即张口出气。这里有长养义。父母:喻天地。 阅:汇总。 和:和气。

〔2〕有苗:高诱注: “有苗国在南方彭蠡,舜时不服者。”按:即今洞庭湖一带。 三危:西方山名。在今敦煌一带。《史记· 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 “三危山有三峰,故曰三危。在沙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

〔3〕鸿鹄:即天鹅。

〔4〕肝胆:喻近。 胡越:喻远。

〔5〕圈:范围。以上四句出自《庄子·德充符》。

〔6〕墨:墨翟。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家。有《墨子》传世。 扬:《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杨”。《吕览· 行论》毕沅新校正引梁仲子云: “杨、扬古通用。”杨朱,战国初期道家人物。 申:申不害。战国中期法家人物。 商:商鞅。战国法家,卫国人,曾仕秦为相。 “撩”:《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橑”。橑,《说文》: “椽也。”即屋椽。又指伞盖的骨架。《广韵》“萧”韵: “橑,盖骨。”

【译文】

上天所覆盖的,大地所运载的,六合所包含的,阴阳所长养的,雨露所滋润的,道德所扶持的,这些都产生在一个天地之内,一起汇聚在和气之中。因此槐树和榆树,橘树与柚树,总合起来看,它们是同种异物的兄弟;有苗和三危,联系起来看是一个家族。眼睛看到天鹅的飞翔,耳朵听到悠扬的琴瑟之声,而精神活动却远在雁门关之外。在一人之身中,精神能够游移分离;精神活动在六合之内,一次远举就能达到成千上万里。因此从事物的不同方面去观察,同处于体内极近的肝胆,就像胡越那样遥远;从它们相同的方面去观察,万事万物都在一个范围内活动。诸子百家的学说,各自都有产生的背景。至于像墨子、杨朱、申不害、商鞅的学说,对于治政,就像伞盖缺少一个伞弓子,车轮少一根车辐条,有它可以充个数,没有它对于治世也并无妨害。自己以为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不能通达天地之情的表现。

今夫冶工之铸器,金踊跃于炉中,必有波溢而播弃者,其中地而凝滞,亦有以象于物者矣。 〔1〕 其形虽有所小周哉,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有况比于规形者乎? 〔2〕 其与道相去亦远矣。今夫万物之疏跃枝举,百事之茎叶条(梓)[㮆],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 〔3〕 若此,则有所受之也,而非所授者。 〔4〕 所受者,无授也,而无不受也。无不受也者,譬若周云之茏苁,辽巢彭 而为雨,沉溺万物,而不与为湿焉。 〔5〕

【注释】

〔1〕播:撒。 中:得。

〔2〕周:《道藏》本同。《楚辞· 离骚》王逸注: “周,合也。”黄锡禧本、《四库全书》本作“用”。 保:通“宝”。宝贵。 九鼎:古代象征国家的传国之宝。《史记· 五帝本纪》等载为禹所铸。

〔3〕疏跃:布散义。 “梓”:《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改作“㮆”。梓,《说文》: “楸也。”㮆,《说文》: “ ,伐木馀也。㮆,亦古文 。”即树木砍去后重生的枝条。 循:顺着。

〔4〕受:接受。 授:授予。

〔5〕“所受者”几句:刘绩《补注》本作: “所授者,无受也,而无不受也。无不受也者。” 周云:密雨云。 茏苁:聚合。 辽巢彭 :浓云蕴积的样子。 ,《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濞”。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 “ ”即“薄”之误。

【译文】

现在冶炼工匠在铸铁的时候,熔液在火炉中翻腾,一定有因翻滚而撒播到外面的,那些落地而凝结在一起的,也有同外物相像的。那些形状虽然也有少许相合,但是不能够同周王室的九鼎比贵重,又何况同有标准的形体相比呢?它和“道”的相距就更远了。现在世上万物的布散伸展,各种事物的茎叶枝条,都源于一个根本,而引发出千枝万叶。像这样,那么则是对“道”有所接受,而不是强行授予的。接受“道”所给予的,正因为不是强迫授予的,因而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就像密雨浓云聚集在一起便成为雨,虽然使万物浸没于水中,但是却不会同万物一样被沾湿。

今夫善射者,有仪表之度,如工匠有规矩之数,此皆所得以至于妙。 〔1〕 然而奚仲不能为逢蒙,造父不能伯乐者,是皆谕于一曲,而不通于万方之际也。 〔2〕

【注释】

〔1〕仪表:指法则、标准。 如:而。

〔2〕奚仲:夏后氏时车的发明者。 逢蒙:古代善射之人。羿弟子。 造父:周穆王时善驾驭之人。 伯乐:秦穆公时善相马者。谕:告晓。 一曲:一事。

【译文】

现在善于射箭的人,有标准作为法度,而工匠有规、矩作为准则,这些都是得到规定的标准,才达到这样巧妙的程度。但是造车专家奚仲不能成为射箭高手逢蒙,御马能手造父不能成为相马专家伯乐,这是因为他们专门研究自己这一方面的内容,而不能通达各个方面的变化规律。

今以涅染缁,则黑于涅; 〔1〕 以蓝染青,则青于蓝。 〔2〕 涅非缁也,青非蓝也。兹虽遇其母,而无能复化已。 〔3〕 是何则?以谕其转而益薄也。何况夫未始有涅蓝造化之者乎!其为化也,虽镂金石,书竹帛,何足以举其数! 〔4〕 由此观之,物莫不生于有也,小大优游矣。 〔5〕 夫秋毫之末,沦于无间,而复归于大矣。 〔6〕 芦符之厚,通于无 ,而复反于敦( )[庞]。 〔7〕 若夫无秋毫之微,芦符之厚,四达无境,通于无圻,而莫之要御夭遏者,其袭微重妙,挺挏万物,揣丸变化,天地之间,何足以论之! 〔8〕 夫疾风㪍木,而不能拔毛发; 〔9〕 云台之高,堕者析脊碎脑,而蚊虻适足以翱翔。 〔10〕 夫与蚑蛲同乘天机,天受形于一圈,飞轻微细者,犹足以脱其命,又况未有类也? 〔11〕 由此观之,无形而生有形亦明矣。

【注释】

〔1〕涅:一种矿石名,古代用作黑色染料。 缁:黑色。

〔2〕蓝:草本植物,叶子可以提取蓝色染料。又叫蓼蓝。《说文》: “蓝,染青艸也。” 青:靛青。

〔3〕兹:这。 母:本。指涅和蓝。

〔4〕镂:雕刻。

〔5〕有:指有形。 优游:高诱注: “饶多也。”按:即种类繁多之义。

〔6〕秋毫:喻微小。 间:孔隙。

〔7〕芦:芦苇。 符:苇中白膜。《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黄锡禧本作“苻”。 厚:高诱注: “犹薄。” :《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 ”。《四库全书》本作“整”,误。《字汇补》: “ ,《笔乘》曰:即古垠字。”《集韵》“谆”韵: “垠,或作 。”《篇海类编》: “ ,详 。” 为“垠”之古字。 “ ”:《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庞”。“ ”形误。敦庞,厚大。

〔8〕无圻:即无垠。 要御:禁御。 夭遏:夭折;阻塞。又作“夭阏”。《庄子· 逍遥遊》: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陆德明释文: “夭,折也;阏,止也。” 袭:重复。 挺挏:有推引义。 揣丸:和调之义。与“嫥捖”通。

〔9〕㪍:高诱注: “㪍亦拔也。”按:通“挬”。《广雅· 释诂》: “挬,拔也。”

〔10〕云台:台高入云,故称云台。 析:《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折”。《说文》: “析,破木也。一曰折也。”知“析”字是。 蚊虻:喻微细。

〔11〕蚑蛲:喻微小。 乘:凭借。 天机:指造化的奥妙。 “天”:《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夫”。王念孙《读书杂志》:下“夫”字因上“夫”字而衍。 一圈:一个范围。 脱: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云: “脱”字无义,字当作“托”,声近误耳。 类:指形象。

【译文】

现在用涅矿石染料染黑色衣服,那么比涅矿石更黑;用蓼蓝染蓝色衣服,则比蓝色更蓝;涅矿石不是黑色,蓝色也不是蓼蓝。现在即使遇到本色,也不能使衣服再还原了。这是什么原因呢?由此知道它们经过转化而变得更加稀薄了。何况那些不曾经过涅矿石、蓼蓝染化的情况呢!它们作为变化来说,即使雕刻在金石上,书写在竹帛上,又怎么能完全列举出它的变化规律呢?从这里可以看出,万物没有不是从有形中产生的,大大小小种类繁多。像秋毫之末这样微小的东西,可以进入到没有孔隙的地方,秋毫比起“道”,又算是大的了。“道”像极薄的芦苇的膜,可以通达到没有边际的地方,但是又可以返回到厚大的芦苇之中。至于说不像秋毫这样微小的东西,芦膜这样极薄的东西,都可以四达无境之地,通往无边无际的地方,而不会受到阻挡而折损,(那些在天地之间),比微小还微小,能推引万物,和调变化的“道”,处在天地之间,将怎么来评论它呢!强劲的大风能够拔起树木,但是却不能够拔掉人的毛发;云台高耸,跌落的人骨碎脑裂,但是蚊虻却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它们和细微的蚑蛲动物一样,凭借的是自然的奥秘,接受大自然赋予的形体。这些飞行轻捷极其微细的生物,尚且能够寄托自己的生命,又何况没有形象的物体呢?从此可以看出,无形的“道”

而生出有形的万物是很明显的。

是故圣人托其神于灵府,而归于万物之初。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寂漠之中,独有照焉。 〔1〕 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无所载; 〔2〕 地不定,草木无所植; 〔3〕 所立于身者不宁,是非无所形。 〔4〕 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 〔5〕 其所持者不明,庸(愚)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欤? 〔6〕

【注释】

〔1〕“视于冥冥”六句:见于《庄子· 天地》。“照”字彼文作“和”。

〔2〕载:行。

〔3〕植:树立。

〔4〕形:见。 “所立于身者不宁”:《文子· 精诚篇》作“身不宁”。

〔5〕真知:不巧诈,故谓真。

〔6〕“庸愚讵”:《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四库全书》本无“愚”字。《文子· 精诚篇》作“何知”。《庄子· 齐物论》作“庸讵”。庸讵,岂能。

【译文】

因此有道德的人把精神寄托在心中,而归向到万物开始的时候。能够在幽深暗昧中看得清楚,在无声之处能听到声音。在幽冥之中,独独能看到光明;静漠之中,却能见到和声。它以不被人使用的方式而让人使用,它不被人使用而后才能使用它。它以不被人知道的方式而使人知道它,它不被人知道而后才能使人知道它。上天的位置不确定,日、月便无法运行;大地不确定位置,草木便无法生长;人们所立身的地方不安宁,是非曲直便没有办法辨明。因此有道的人才能做到不巧诈,他的持守的东西(即“道”)是不明显的,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

今夫积惠重厚,累爱袭恩,以声华呕符妪掩万民百姓,使知之然人乐其性者,仁也。 〔1〕 举大功,立显名,体君臣,正上下,明亲疏,等贵贱,存危国,继绝世,决挐治烦,兴毁宗,立无后者,义也。 〔2〕 闭九窍,藏心志,弃聪明,反无识,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含阴吐阳,而万物和同者,德也。 〔3〕 是故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矣。 〔4〕

【注释】

〔1〕厚:《文子· 精诚篇》作“货”。 袭:相袭,承袭。《小尔雅· 广诂》: “袭,因也。” 声华:声誉,荣耀。 呕符:怜爱。《庄子· 人间世》: “以下伛拊人之民。”陆德明释文引李云: “伛拊,谓怜爱之也。”妪掩:抚育。 “知”:《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无“知”字。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使”下不当有“知”字。此因上文“所谓知之”而误衍。 然:欣喜的样子。

〔2〕体:亲近。《礼记· 学记》郑玄注: “体,犹亲也。” 决挐:解决纷乱。《文选· 左思〈吴都赋〉》李善注引许慎《淮南子注》: “挐,乱也。”

〔3〕九窍:九孔。《庄子· 齐物论》: “百骸九窍。”成玄英疏: “九窍,谓眼、耳、鼻、舌、口及下二漏也。” 业:《广雅· 释诂一》: “始也。” 和同:和洽同心。

〔4〕“是故”几句:出自《老子》三十八章。《文子· 精诚篇》亦同。

【译文】

现在积聚恩德,增加财物,厚施恩爱,用声誉荣耀去怜爱抚育万民百姓,使他们欣喜地珍爱自己的生命,这是“仁”的表现。推举有大功、树立有大名的人,使君臣关系亲近,端正上下之间的关系;明确亲疏,划分贵贱,保存危亡的国家,继续灭绝的世族;解决纷乱,治理危难,兴起毁灭的宗庙,存立没有后代的家族,这是“义”的表现。关闭人的九窍,隐藏起心志,抛弃智巧,返回到没有知识的境地,茫然地徘徊在尘世之外,而自由往来于万物开始的时候,吸进阴气,吐出阳气,而与万物和睦同心,这是“德”的表现。因此说“道”分散而成为“德”,“德”散落的部分而成为“仁义”,“仁义”确定而“道德”便废止了。

百围之木,斩而为牺尊,镂之以剞 ,杂之以青黄,华藻镈(觧)[鲜],龙蛇虎豹,曲成文章; 〔1〕 然其断在沟中,一比牺尊沟中之断,则丑美有间矣。 〔2〕 然而失木性钧也。 〔3〕 是故神越者其言华,德荡者其行伪。 〔4〕 至精亡于中,而言行观于外,此不免以身役物矣。 〔5〕 夫趍舍行伪者,为精求于外也。精有湫尽,而行无穷极,则滑心浊神而惑乱其本矣。 〔6〕 其所守者不定,于外淫于世俗之风,所断差跌者,而内以浊其清明,是故踌躇以终,而不得须臾恬淡矣。 〔7〕

【注释】

〔1〕“百围”以下十一句:见于《庄子· 天地》。 牺尊:古代的一种牛形酒器。 剞 :雕刻用的刀。 华藻:华文。 镈:高诱注: “今之金尊也。”吴承仕《淮南旧注校理》:洪焱祖注《尔雅翼》引此文许注云: “镈,今之金镈也。”疑通“敷”,布敷。 “觧”:《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鲜”。鲜艳。 文章:文采。

〔2〕一:一旦。 间:远。

〔3〕钧:等。通“均”。

〔4〕越:分散。 荡:放纵。

〔5〕观:显示。 役物:被外物所役使。

〔6〕湫尽:穷尽。《广雅· 释诂一》: “湫,尽也。”

〔7〕差跌:失误。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 “所断差跌者”,义不可通。疑当作“所断者差跌”。 踌躇:犹豫、疑虑。

【译文】

百围粗的大树,砍断做成精美的牛状酒器,用雕刀加以刻镂,涂上青黄的色彩,刻上鲜艳华美的花纹,配上龙蛇虎豹的图案,曲曲折折,色彩灿烂。然而它要被折断倒在水沟之中,一旦把牺尊同断在沟中的木头相比,那么美和丑之间的差距就很远了。不过就失去木头本性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因此精神散乱的人言词华而不实,品德放纵的人行动伪诈。最美的精气在心中消失,而言行便在外部显示出来了,这样身形免不了要被外物所役使。(言词华美),行动虚伪,是精神为求得在外部的表现。精神有穷尽,而行动没有穷尽,那么就会扰乱心志使精神混乱,从而使它的本性发生惑乱。他内心所守持的精神不能安定,而外部被世俗之风所迷惑,所决断就会有失误,也使内部清静明朗的精神受到浊乱。因此就会犹豫疑虑一生,而不会有一刻的清静了。

是故圣人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 〔1〕 不知耳目之(宣)[宜],而游于精神之和。 〔2〕 若然者,下揆三泉,上寻九天,横廓六合,揲贯万物,此圣人之游也。 〔3〕 若夫真人,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 〔4〕 骑蜚廉,而从敦圄; 〔5〕 驰于方外,休乎宇内; 〔6〕 烛十日,而使风雨; 〔7〕 臣雷公,役夸父; 〔8〕 妾宓妃,妻织女; 〔9〕 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是故虚无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 〔10〕

【注释】

〔1〕“修”:《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脩”。当是。

〔2〕“不知”二句:本于《庄子· 德充符》。 “宣”:《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宜”,《文子· 精诚篇》、《庄子· 德充符》同。

〔3〕揆:度量。《说文》段玉裁注: “揆,度也。” 三泉:三重泉。即地下深处。 廓:开扩,扩大。《尔雅· 释诂上》: “廓,大也。” 揲贯:有积累、贯通之义。《广雅· 释诂一》: “揲,积也。”

〔4〕动溶:摇荡。《说文》: “搈,动搈也。”溶,通“搈”。

〔5〕蜚廉:高诱注: “兽名,长毛有翼。” 敦圄:高诱注: “似虎而小。一曰仙人名。”

〔6〕方外:区域之外。

〔7〕十日:见于《山海经· 海外东经》、《庄子· 齐物论》、《楚辞· 天问》、《淮南子· 本经训》及马王堆汉墓帛画等。

〔8〕雷公:雷神。 夸父:神名。又为兽名。

〔9〕宓妃:洛河女神名。 织女:神女名。又为星名。

〔10〕素:本色。

【译文】

因此有道德的人,在内部提高道德的修养,而不在外部用仁义来修饰;不去关心耳目适宜于何种声色,而只求心灵游弋在精神和谐的环境之中。像这样的话,向下可以度量极深的三泉,向上可寻觅极高的九天,横着开扩天地四方,竖着贯通万事万物,这就是圣人的游观。至于说真人,他们游荡在最空虚的地方,而往来于什么都不存在的境地,骑着神兽蜚廉,而让敦圄做随从,奔驰在方外之地,休息在环宇之内,让十日来照耀,让风雨供使唤,把雷公作臣子,使夸父来服役,让宓妃作妾,织女为妻,天地之间,怎么能困住他的志向呢?所以虚无是“道”的馆舍,平易是“道”的本色。

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营慧然而有求于外,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 〔1〕 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风于秋。 〔2〕 夫有病于内者,必有色于外矣。 〔3〕 夫梣木色青翳,而蠃瘉蜗睆,此皆治目之药也。 〔4〕 人无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圣人之所以骇天下者,真人未尝过焉; 〔5〕 贤人之所以矫世俗者,圣人未尝观焉。 〔6〕 夫牛蹄之涔,无尺之鲤; 〔7〕 块阜之山,无丈之材。 〔8〕 所以然者何也?皆其营宇狭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又况乎以无裹之者邪? 〔9〕 此其为山渊之势亦远矣。夫人之拘于世也,必形系而神泄,故不免于虚。 〔10〕 使我可系羁者,必其有命在于外也。 〔11〕

【注释】

〔1〕事:奉事。 神:指人体生命活动的外在表现,也指精神意识活动。 娆:烦扰。 精:古代指构成人体和生命的基本物质。 营慧然:求索名利的样子。 宅:指精神之宅。

〔2〕“是故冻者”二句:出于《庄子· 则阳》。 暍:中暑。

〔3〕色:容色。

〔4〕梣木:即秦皮。又叫苦枥木。 青翳:今称角膜翳,有云翳、斑翳、白斑之分。 蠃:通“螺”。即池塘中的螺蛳,有清热、利水、明目之功效。 蜗睆:又称烛睆。类似今白内障。

〔5〕骇:惊骇。以下四句本自《庄子· 外物》。

〔6〕矫:纠正。

〔7〕涔:积水。高诱注: “涔,潦水也。”

〔8〕块阜:小山名。《列子· 汤问篇》作“魁父”。

〔9〕营宇:指范围。 无:无形。

〔10〕神泄:精神泄散。 虚:指疾病。

〔11〕“使我”二句:本于《庄子· 则阳》、《山木》。《文子· 精诚篇》作: “必其命自在外者矣。”《庄子· 山木》作: “吾命有在外者也。”可与此相参。

【译文】

人们过度地劳碌心志,而扰乱内部的精气,竭尽心力向外钻营追求名利,这些做法都会丧失精神元气,而使精神远离身心。因此受冻的人希望借助于衣服温暖如春,而中暑的人希望秋天的冷风赶快吹来。身体内部有病的人,必定表现在外部面色上。秦皮可以治疗角膜翳,螺蛳可以治疗白内障,这些都是治疗眼病的药物。人们没有其他原因而寻找这些药物,必定是眼睛被病状遮住了。圣人所以使天下人惊动的原因,是因为真人未曾过问;贤人所以纠正世俗风气的原因,是圣人不曾过问。就像牛蹄那样小的水坑,不会有一尺长的鲤鱼;块阜这样的小山丘,不会长出一丈高的木材。造成这样的原因是什么呢?都是因为它们所处的范围狭小,而不能容纳巨大的事物罢了,又何况用无形来包裹的万物呢?它们距离作为山渊的气势也是很远的了。人们被世俗所拘泥,必定会使形体受到羁绊而精神衰竭,所以免不了要生病。假使我能被别人束缚住,必定是我的命运和外物有所接触罢了。

至德之世,甘瞑于溷 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濛为景柱,而浮杨乎无畛崖之际。 〔1〕 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 〔2〕 当此之时,莫之领理决离,隐密而自成,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 〔3〕 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

【注释】

〔1〕至德:最高的道德。 甘瞑:酣睡。以上化自《庄子· 列御寇》。 溷 :无涯的样子。 徙倚:自由遨游。 汗漫:广大无涯的样子。 提挈:提举。 委:抛弃。 鸿濛:高诱注: “东方之野,日所出。” 景柱:即测日影的表柱。 浮杨:遨游。《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扬”。 畛崖:界限。《小尔雅· 广诂》: “畛,界也。”

〔2〕颙颙然:仰慕的样子。

〔3〕领理:统率、治理。 决:决裂。 离:背离。 隐密:隐藏,不露声色。《太平御览》卷七十七引作“隐愍”。《原道训》有“穆忞隐闵”。高诱注: “皆无形之类也。”与此义同。 浑浑苍苍:混沌广大的样子。 纯朴:纯粹朴素。 旁薄:广大无边之义。 优:充足,富裕。高诱注: “优,饶也。”

【译文】

在最好的道德统治时期,人们酣睡在什么都没有的境界之中,自由遨游在广阔无垠的地方,提举天地而抛弃万物。他们把东方之野作为太阳的影柱,而在茫茫的天际漫游。因此圣人呼吸阴阳二气,万物群生没有不羡慕他的美德,而和平柔顺。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去统率治理,也没有人决裂而离去,不声不响而万物自然形成,混沌不清,淳朴之性没有消失,广大无边而又混而为一,而万物自然丰足。即使有后羿那样的智巧,也没有地方能够使用它。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 〔1〕 吟德怀和,被施颇烈,而知乃始昧昧晽晽,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 〔2〕

乃至神农黄帝,剖判大宗,窍领天地,袭九窾,重九 ,提挈阴阳, 捖刚柔,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 〔3〕 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载听视,是故治而不能和。 〔4〕

下栖迟至于昆吾、夏后之世,嗜欲连于物,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 〔5〕

施及周室之衰,浇淳散朴,杂道以伪,俭德以行,而巧故萌生。 〔6〕 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 〔7〕 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 〔8〕 繁登降之礼,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 〔9〕 于是万民乃始慲觟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柄)[枘]于世,而错择名利。 〔10〕 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 〔11〕 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 〔12〕

【注释】

〔1〕伏羲氏:传说中上古部落领袖。 昧昧:淳厚的样子。 芒芒:同“茫茫”,广大。

〔2〕吟:吟咏。《增韵》: “吟,哦也,咏也。” 怀和:含怀和气。被:覆盖。 施:施加。 烈:大。 昧昧:似明未明的样子。 晽晽:求知的样子。《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文子· 上礼篇》作“懋懋”。 离:离开。 童蒙:指寡知蒙昧之人。 烦:无常,纷歧。 一:统一。

〔3〕乃:《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文子· 上礼篇》作“及”。剖判:分离。 大宗:事物的本源。《要略》许慎注: “大宗,事本也。”窍:贯通。 领:理。 袭:因袭。 九窾:九天之法。 :《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王念孙《读书杂志》云:当为“ ”,字之误也。《玉篇》: “ ,古文垠字。”按:九 ,即九地之形。 捖:和调义。解:会合。 叶贯:积累。《广雅· 释诂三》: “叶,聚也。” 族:种类。

〔4〕睢睢盱盱:张目直视的样子。 竦:《说文》: “敬也。”即敬仰地站立看。 载:通“戴”。头顶着。《文子· 上礼篇》作“戴”。和:谐和。

〔5〕栖迟:停留。 昆吾:夏的同盟部落名。 夏后:指夏桀。得:通“德”。指根本。

〔6〕施:通“延”。《本经训》高诱注: “施,延也。” 浇:薄。 淳:通“醇”。纯酒。指淳朴本性。 杂:《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王念孙《读书杂志》云:当为“离”,字之误也。于大成《俶真校释》:许作“离”而高作“杂”。《文子》用许本,故字作“离”耳。 俭:王念孙《读书杂志》云:读为“险”。《文子》作“离道以为伪,险德以为行”。巧故:巧言伪诈。

〔7〕王道:指先贤所行之道。《尚书· 洪范》: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儒:孔子创立的学派。 墨:墨子创立的学派。《韩非子· 显学》: “世之显学,儒、墨也。” 列:裂,分离。 讼:争讼。

〔8〕“于是博学”句:高诱注: “博学扬、墨之道,以疑孔子之术。”按:本于《庄子· 天地》。疑,其文作“拟”。与高说不同。 华诬:高诱注: “设虚华之言以诬圣人。” 胁:胁迫。 缘饰:即赞誉粉饰。《文子· 上礼篇》作“琢饰”。

〔9〕登降:即进退揖让之礼。 绂:《广雅· 释器》: “绶也。”系印章或佩玉用的丝带。绂色依官职品级不同而定。 冕:大夫以上贵族所戴的礼帽。

〔10〕慲:糊涂,不明事理。《说文系传》: “慲,不晓了之意也。” 觟:通“ ”。有二心。《广韵》“齐”韵: “ ,离心也。” 离跂:用力的样子。 “柄”:《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枘”,当正。枘,榫眼。凿枘,指迎合世俗。 错:施行。 择:索取。

〔11〕曼衍:放纵之义。 陂:水边;山坡。

〔12〕衰渐:逐渐衰退。

【译文】

等到世道开始衰败,在伏羲氏统治时,他的道德仍然淳厚宽广,人民称颂着他的功德,含怀着中和之气,散布着他的德泽,施予大众。但是智巧也开始了,人民似懂非懂,似明似暗地在追求,都想违背淳朴的本性,而想觉察明白天地间的某些道理,因此德性无常而不能统一。

到了神农、黄帝的时代,分离事物的根本,贯通天地,按照九天、九地之形法,引导阴阳,调和刚柔,像连接千枝万叶一样,影响到万物百族,使各种事物都有一定的法规条理。在这个时候,万民没有不睁大眼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人顶人听着看着,因此虽然天下得到治理,但是不能使百姓和谐。

渐渐发展到昆吾、夏后之时,对外物嗜欲无度,聪明被外物所诱惑,而性命便失去了根本。

延续到周王朝衰落之时,淳朴的本性散失了,离开了“道”而干起虚伪的勾当,推行存有危险的德行,因此诈巧迅速产生了。周朝统治衰败以后,先王所推行的正道被废止了,儒、墨两家开始分裂而辩论,两方信徒激烈争讼。在这种情况下,运用广博的知识而模仿圣人,用虚华之言来胁迫大众,奏乐唱歌跳舞,赞誉粉饰《诗》、《书》,来向天下收买名誉。他们制订烦琐的进见之礼,装饰带有佩带和礼帽的服装,即使聚集很多人也不能够弄清它的变化,积累很多财物不能够供给他们的费用。在这种情况下,老百姓便开始不明事理并被引上邪路,各人想要施展自己的智巧,来求得逢迎于世,以便索取名利地位。因此百姓在荒淫之路上追逐,而失掉他们的道德根本。世人之所以丧失性命之本的原因,是由逐渐衰败而造成这个样子,它的由来已经很久了。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反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 〔1〕 达人之学也,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觉于寂漠也。 〔2〕 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 性,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 〔3〕 是故与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说也; 〔4〕 与其有说也,不若尚羊物之终也始,而条达有无之际。 〔5〕 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 〔6〕 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荣辱之理。虽有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神无亏缺于胸臆之中矣。 〔7〕 若然者,视天下之间,犹飞羽浮芥也,熟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 〔8〕

【注释】

〔1〕性:指人的本性,亦即天性。《缪称训》: “性者,所受于天也。”虚:指无情欲。《氾论训》高诱注: “虚,无欲也。”

〔2〕达人:通达知命的人。 辽廓:旷远,空阔。

〔3〕擢:去掉。《方言》卷三: “擢,拔也。自关而西或曰擢。” :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当为“ ”。《说文》: “ ,拔取也。”按: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 ,字亦作搴、作攓、作 、作 。” 招蛲:有循环往复之义。借作“挑挠”。陆德明《经典释文》引李颐曰: “挑挠,犹宛转也。” 振缱:情意缠绵的样子。 摇消掉捎:高诱注: “未之能行也。”按:《大藏音义》卷六十四: “掉捎:掉,摇也,振也。捎,动也。”有奔走鼓动之义。 暴:表露。 越:扬。

〔4〕说:通“税”,亦通“脱”。舍弃义。

〔5〕尚羊:逍遥义。 “终也始”:《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疑衍“也”字。 条达:通达。

〔6〕劝:勉力。《说文》: “劝,勉也。”以下两句出自《庄子· 逍遥遊》。 沮:沮丧。

〔7〕弥靡:漫延。

〔8〕芥:《集韵》“黠”韵: “小艸。” 熟:《方言》卷七钱绎笺疏: “孰、熟古今字。” 分分然:忙乱的样子。

【译文】

因此圣人的学习,是想用来使人的性情返回到开初的淳朴状态,使心灵在无情无欲的境界中游弋。通达知命的人的学习,想要用来在空旷的环境中通达性命,而在寂静中得到觉醒。至于像世俗之人的学习,就不是这样。他们抛去人的道德和天性,内心使五脏愁苦,外部使耳朵妄听、眼睛妄视,使之劳困,开始永无休止的追求毫芒之利,奔走鼓动仁义礼乐,并在天下散播推行智巧和诈伪,来求得在世上昭显得到好的名声,这种行为是我所感到羞愧而不干的事。因此与其这样占有天下,倒不如抛弃了它;与其舍弃了它,倒不如逍遥于万物的变化之中,而和有、无的境界相联系。因此整个社会赞美他,他也不因此更加努力;整个社会都非难他,他也不感到沮丧,在生和死的环境中泰然处之,而在荣宠耻辱面前无动于衷。即使有烈火、洪水漫延天下,自己的精神也不会在心意中有任何损害。如果像这样的话,看待天下之间的万事万物,就像飞过的羽毛和浮动的小草,谁肯忙乱地把外物作为一回事呢?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 〔1〕 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夫人之所受于天者,耳目之于声色也,口鼻之于芳臭也,肌肤之于寒燠,其情一也。 〔2〕 或通于神明,或不免于痴狂者,何也? 〔3〕 其所为制者异也。是故神者智之渊也,渊清则智明也; 〔4〕 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则心平矣。人莫鉴于流沫,而鉴于止水者,以其静也; 〔5〕 莫窥于生铁,而窥于明镜者,以睹其易也。 〔6〕 夫唯易且静,形物之性也。 〔7〕 由此观之,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 〔8〕 是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 〔9〕

【注释】

〔1〕“真”:《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真”字于义无取,疑后人所加。《太平御览· 方术部》一引此作: “夫水之性清。”《吕览· 本生》: “夫水之性清。” 汩:乱。几句本自《吕览· 本生》。

〔2〕“口鼻”句:《文子· 九守篇》作“鼻口之于芳臭也”。 燠:温暖。《续方言》卷上: “暖,江东通言燠。”

〔3〕痴:傻。

〔4〕“渊清”:《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文子· 九守篇》作“神清则智明”。

〔5〕鉴:镜子。二句见于《庄子· 德充符》。 沫:泥中的泡沫。《文子· 九守篇》作“潦”。

〔6〕“睹”:《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不当有“睹”字。《太平御览· 服用部》十九引无“睹”字。 易:平。

〔7〕形:见。

〔8〕“用也”:《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庄子· 知北遊》作: “是用之者。”《文子· 九守篇》作“故用之者”。

〔9〕虚:心。 室:身。 白:指“道”。 止:栖息。 二句见《庄子· 人间世》。

【译文】

水的特性是清的,但是泥土使它混浊。人的本性是安静的,但是嗜欲使它混乱。人类从上天那儿所接受的本能,耳朵可以听到声音,眼睛可以看到色彩,口鼻可以辨出香臭,肌肤可以感觉寒热,他们的情感都是一样的。但是有的同神明相通达,有的却免不了要变成傻子疯子,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制约他们的精神不一样。因此说,精神是智慧的渊源,渊源平静智慧就会显明。智慧是心灵的府库,神智平定那么心灵就会平静了。没有人用流动的浑水当镜子,而用静止的清水来照,是因为它平静的缘故。没有人从生铁中观察自己的形容,只会从明镜中观察面容,是因为它平正的缘故。只有平正和安静,才能显现外物的性状。由此可以看出,被使用的东西必定借助于不能被使用的部分。因此只有使身心空虚起来,“道”才能产生,吉祥才能停留。

夫鉴明者,尘垢弗能薶。 〔1〕 神清者,嗜欲弗能乱。 〔2〕 精神以越于外,而事复返之,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也。 〔3〕 外内无符,而欲与物接,弊其玄光,而求知之于耳目,是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是之谓失道。 〔4〕 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 〔5〕 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此圣人之游也。 〔6〕 故古之治天下也,必达乎性命之情;其举错未必同也,其合于道一也。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爱之也,燠有馀于身也。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简之也,清有馀于适也。 〔7〕 夫圣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于己而已,贪污之心,奚由生哉?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 〔8〕 能有名誉者,必无以趋行求者也。

【注释】

〔1〕薶:玷污。

〔2〕神清:指精神内守,神清智明。

〔3〕越:泄散。

〔4〕符:符应。 弊:通“蔽”,遮蔽。 玄光:内明。 炤炤:光明的样子。 道:导向。

〔5〕“而神”句:《文子· 九守篇》作“则神慨然在之”。喟然,即欣然的样子。

〔6〕铄:熔化。 息:生。

〔7〕翣:扇子。通“箑”。《精神训》高诱注: “箑,扇也,楚人谓扇为箑。” 简:贱,轻慢。 清:《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四库全书》本同。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云:当作“凊”,字之误也。《说文》: “凊,寒也。”按:《尔雅· 释诂下》郝懿行义疏: “清,通作凊。”“清”非误。以上数句化自《吕览· 有度》,彼文亦作“清”。

〔8〕以:用。

【译文】

镜子明净,灰尘不能够玷污它。精神内守,嗜欲不能惑乱它。精神已经泄散到外面,却又再重新使它返回,这是失去了根本,却从末节上去探求。外形与内心不能配合,却想同外物交接;遮蔽住了内心的聪明,却想从耳目那里求得智慧,这是抛弃光明而导向黑暗,这就叫做失“道”。心里向往所到达的地方,而精神也能够欣然存在,精神返回到虚静状态,那么情欲活动也就会停息下来,这就是圣人的行为。因此古代有道德的人治理天下,必然通达性命的情理,他们的治政措施不一定全部相同,但是同“道”相通则是一致的。夏天不穿皮衣,不是爱惜它,是因为太热的缘故。冬天不用扇子,不是认为它卑贱,而是因为寒冷的原因。圣人按照食量多少而吃饭,度量形体大小而穿衣服,对于自己有所节制而已,贪污的想法,怎么能产生呢?所以能够占有天下的,一定是不利用统治天下的地位为自己谋利的人;能够得到名誉的人,一定不是靠到处钻营谋求而得来的。

圣人有所于达,达则嗜欲之心外矣。 〔1〕 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 〔2〕 是何则?其道外也。夫以末求返于本,许由不能行也,又况齐民乎? 〔3〕 诚达于性命之情,而仁义固附矣,趋舍何足以滑心? 〔4〕 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 〔5〕 若然者,陶冶万物,与造化者为人,天地之间,宇宙之内,莫能夭遏。 〔6〕 夫化生者不死,而化物者不化。 〔7〕 神经于骊山、太行而不能难,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 〔8〕 处小隘而不(寒)[塞],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 〔9〕 不通此者,虽目数千羊之群,耳分八风之调,足蹀《阳阿》之舞,而手会《绿水》之趋,智终天地,明照日月,辩解连环,泽润玉石,犹无益于治天下也。 〔10〕

【注释】

〔1〕达:通达事理。 外:抛弃。

〔2〕儡:疲困。《文选· 王褒〈洞箫赋〉》李善注: “儡,羸疾貌。”

〔3〕许由:尧时贤人。

〔4〕固:《文子· 守真篇》作“因”。《吕览· 尽数》高诱注: “因,依也。”

〔5〕说:解释。 滥:《庄子· 田子方》成玄英疏: “美色之姿,不得淫滥。”知“滥”有淫乱义。 道:《文子· 九守篇》作“遊”。 “真人”以上数句,化自《庄子· 田子方》。

〔6〕为人:王念孙《读书杂志》引之云: “人”者“偶”也。言与造化者为偶也。高未解“人”字之义,故训“为”为“治”。 夭遏:阻挡。

〔7〕化生者:指天。 化物者:指德。

〔8〕骊山:在今陕西西安市东。以下几句本自《庄子· 田子方》。太行:在今河南黄河以北沁阳的北面,绵延四百馀公里。详见《地形训》。 九江:长江于古荆地界分为九支。诸说多有分歧。

〔9〕“寒”:《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塞”。“寒”字形讹。扃:贯穿。 窕:《吕览· 适音》高诱注: “不满密也。”即充满义。 八风:即八方之风。详见《天文训》、《地形训》。

〔10〕蹀:踏,踩。 《阳阿》:古楚曲名。又为古之名倡。 会:配合。《说文》: “会,合。” 《绿水》:古舞曲。又为古诗。 趋:节奏。 终:《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文子· 九守篇》作“统”。《集韵》“东”韵: “终,尽也。”有周遍义。 连环:本指连成串不可解之玉环。喻紧密相连之事物。 泽:为润泽义。《文子· 九守篇》此句作“辞润金石”。

【译文】

圣人有通达万物变化之理的德行,那么贪欲的心理便被抛弃在外了。孔子和墨子的弟子们,都用仁义的学说来教导世人,虽然这样自身却免不了疲困。连自身都不能够施行,又何况所教导的弟子呢?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们的学说只重视外部的缘故。像这样,只抓住末节却要求返回到根本,许由也不能够做到,更何况普通百姓呢?如果真能通达内部性命的情理,那么外部的仁义就可归附了,取舍怎么能扰乱思想呢?至于像精神没有什么要掩饰的,心灵没有什么要负担的,通达事物的情理,静漠得像无事一样,没有什么凝结不动的,以虚静来等待,权势利益不能诱惑他,善辩的人不能说服他,声乐美色不能使之放纵,美人不能使他淫乱,智巧也不能打动他,有勇力的人不能使他恐惧,这就是真人的行为。如果能像这样,那么就可以化育万物,和大自然做伴侣。天地之间,宇宙之内,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的。自然界是不会死亡的,化育万物的德性是不会改变的。精神经过骊山、太行而不会受到阻碍,通过四海、九江而不会被沾湿,处在狭小的山隘不会壅塞,横贯天地之间也不会充满。不能通晓这样的道理,即使眼睛能数清千头羊群,耳朵能够分清八方声音的乐调,脚可以踏着《阳阿》的舞步,手可以配合《绿水》的节奏,智慧周知天地之理,光辉照耀日月,口辩可以解开连环,辞章能够润泽金石,对于治理天下,也还是没有一点补益。

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则性得其宜;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养生以经世,抱德以终年,可谓能体道矣。若然者,血脉无郁滞,五藏无蔚气,祸福弗能挠滑,非誉弗能尘垢,故能致其极。 〔1〕 非有其世,孰能济焉?有其人,不遇其时,身犹不能脱,又况无道乎?且人之情,耳目应感动,心志知忧乐,手足之 疾蛘、辟寒暑,所以与物接也。 〔2〕 蜂虿螫指而神不能憺,蚊虻噆肤而知不能平。 〔3〕 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而欲静漠虚无,奈之何哉? 〔4〕 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音;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太山之高。何则? 〔5〕 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志](忘)也。 〔6〕 今万物之来擢拔吾(悟)[性],攓取吾情,有若泉源,虽欲勿禀,其可得耶? 〔7〕

【注释】

〔1〕蔚气:病色。蔚,通“萎”。《楚辞· 离骚》王逸注: “萎,病也。”挠滑:扰乱。 极:尽。

〔2〕 :除去。李哲明《淮南义训补疏》:字书无“ ”字,当是“拂”之异文。《广韵》: “拂,去也,除也。”是其义。 蛘:《说文》: “搔蛘也。” “辟寒暑”: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 “辟寒暑”上疑脱“肌肤”二字。《吕览· 恃君览》: “肌肤不足以扞寒暑。”可证。

〔3〕虿:蝎类毒虫。 螫:有毒腺的虫刺人。 憺:平定。《说文》: “憺,安也。” 噆:刺穿。

〔4〕撄:干扰。 直:只。 惨怛:伤痛。

〔5〕玉石:《太平御览》十三引《文子· 九守篇》作“金石”。今本《文子》作“金玉”。

〔6〕志:《道藏》本、《道藏辑要》本作“忘”。据正。

〔7〕擢:拔取。 “悟”:《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性”。《文子· 九守篇》作“擢拔吾生”。知“悟”字误。 攓:拔取。 禀:承受。

【译文】

静漠恬淡,是用来养性的;和愉虚无,是用来养德的。外物不扰乱内心,那么性情便能得到适宜的处所。性情不扰动内心的平和之气,那么德性便有了安定的位置。保养性命是用来治理社会,内怀德性是为了终了天年,这样可以说是掌握了“道”的根本。像这样,血液经脉没有郁滞,五脏没有疾病,灾祸、福气不能扰乱,非难、赞誉不能玷污,所以能够达到理想的顶点。但是没有那样的清平之世,怎么又能得到成功呢?即使有能得道的人,没有遇到明世,自身还是不能够脱难,何况无道之人呢?况且人的常情,耳目能够感应行动,内心可以感知忧愁欢乐;手脚可以揉搓伤痛和瘙痒,肌肤可以防备寒暑的侵袭,这就是器官和外物进行接触的原因。黄蜂、毒虫叮咬手指,而精神不能平定;蚊虻穿肤吸血,而感觉不能平息。忧愁、患难来干扰人心的时候,不只是像黄蜂、毒虫的毒汁,蚊虻的叮咬的伤痛,这样却想要平静淡漠,怎么能做到呢?视力集中在细微事物上的时候,耳朵听不到雷霆的吼声;耳朵倾听金石的美妙音乐时,眼睛有时连巍峨的太山也见不到,为什么呢?精神集中在细小的方面,而把重大的事情忽略了。现在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纷纷来拔取我的天性,摄取我的性情,就像泉水涌流一样,即使想不接受,又怎么能够做到呢?

今夫树木者,灌以 水,畴以肥壤,一人养之,十人拔之,则必无馀 ,有况与一国同伐之哉? 〔1〕 虽欲久生,岂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之终日,未能见眉睫;浊之不过一挠,而不能察方员。 〔2〕 人神易浊而难清,犹盆水之类也。况一世而挠滑之,曷得须臾平乎?

【注释】

〔1〕 :《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瀿”。古楚语。指水暴涨。 畴:壅土。 “一人”二句:《韩非子· 说林上》: “然使十人树之,而一人拔之,则毋生杨矣。” :再生的枝条。

〔2〕挠:搅动。《说文》: “挠,扰也。” 察:见。

【译文】

现在种植树木的人,用大水来浇灌它,用肥沃的土壤来拥培它,如果一个人来培植,十个人来拔掉它,那么必定连枝条也没有了,又何况和一国的人共同砍伐它呢?虽然想要长久生存下去,又怎么可能呢?现在把一盆水放到庭院中,使它澄清一整天,还不能照见眉毛和睫毛。轻轻搅动一下便使之浑浊,就不能看见方和圆形的轮廓了。人的精神容易被搅浑而难于变清,就像盆水之类。更何况整个社会都来搅动它,怎么能有一刻的平静呢?

古者至德之世,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脩其道。 〔1〕 当此之时,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珠玉润泽,洛出《丹书》,河出《绿图》,故许由、方回、善卷、披衣得达其道。 〔2〕 何则?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乐其间。四子之才,非能尽善,盖今之世也。 〔3〕 然莫能与之同光者,遇唐、虞之时。 〔4〕

逮至夏桀、殷纣,燔生人,辜谏者,为炮烙,铸金柱,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醢鬼侯之女,葅梅伯之骸。 〔5〕 当此之时,峣山崩,三川涸,飞鸟铩翼,走兽挤脚。 〔6〕 当此之间,岂独无圣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天)[夫]鸟飞千仞之上,兽走丛薄之中,祸犹及之,又况编户齐民乎? 〔7〕 由此观之,体道者不专在于我,亦有系于世者矣。 〔8〕

【注释】

〔1〕贾:行商。 肆:店铺。 处士:隐居之人。 脩:《太平御览· 皇王部》二引此作“循”。

〔2〕九鼎:古代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传为夏禹所铸。高诱注: “九鼎,九州贡金所铸也。一曰象九德,故曰九鼎也。” 重:厚。润泽:有光泽。 洛:今河南洛河。 《丹书》:一种所谓天书,用丹笔书写。 河:黄河。 《绿图》:传说为天赐符命之书。《周易· 系辞上》: “河出图,洛出书。” 方回、善卷、披衣:皆尧时隐士。

〔3〕盖:掩。

〔4〕光:赞誉。 唐、虞:指唐尧、虞舜。

〔5〕夏桀:夏朝末代国君。被商汤推翻。 殷纣:商朝末代之君。被周武王所推翻。 燔:焚烧。 辜:无罪被杀。陆德明《经典释文》: “辜,罪也。” 炮烙:纣王所用酷刑。《烈女传》: “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落炭中,妲己笑,名曰炮格之刑。” 铸金柱:高诱注: “然火其下,以人置其上,人堕陊火中,而对之笑也。”上博简《容成氏》有“金桎三千”。金柱,疑作“金桎”。 析:解开。 胫:脚。 醢:肉酱。鬼侯:纣时诸侯。又作九侯。 葅:把人剁成肉酱。 梅伯:纣时诸侯。

〔6〕峣山:在陕西蓝田县东南。 三川:指泾、渭、汧。 涸:干竭。 铩:有鼻的剑。这里有折断义。 挤:毁坏。《逸周书· 武纪》: “挤社稷,失宗庙。”

〔7〕天:《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夫”。当是。 丛薄:聚木曰丛,深草曰薄。 编户:即编入户籍。

〔8〕体:实行。《氾论训》高诱注: “体,行也。”

【译文】

在古代德政最好的时代,商人在方便的地方设置店铺,农民以耕种为乐,大夫安于职守,而隐士修养道德。在这个时候,狂风暴雨不毁折农作物,草木旺盛,九鼎中滋味醇厚,珍珠美玉光华润泽,洛水里出现《丹书》,黄河里出了《绿图》。因此许由、方回、善卷、披衣,能够乐修他们的道术。为什么这样呢?天子有为天下人谋利益之心,因此人们能够自乐其道于天地之间。这四个人的才能,不能算是最好的,却能超过今世。然而当今之世却没有人能够同他们争名誉,是因为他们遇到了唐尧、虞舜这样的盛世。

等到夏桀、商纣王时代,烧死活人,杀死劝谏者,设置炮烙、铸造金柱这样的酷刑,剖开贤人比干的五脏,割开才士的脚胫,把鬼侯的女儿剁成肉酱,把梅伯的骸骨压成肉泥。在这个时候,高高的峣山崩塌了,泾、渭、汧三川枯竭了,天上的飞鸟折断了翅膀,地上走兽打断了腿脚。在这个时候,难道唯独没有圣人吗?然而不能够推行他们的理想,是因为没有遇到明世。鸟儿飞到千仞的高空,野兽奔跑在草丛之中,灾祸还不能避免,又何况是普通的民众呢?从这里可以看出,掌握“道”的人不仅仅在于我自身,也是和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的。

夫历阳之都,一夕反而为湖,勇力圣知与罢怯不肖者同命; 〔1〕 巫山之上,顺风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 〔2〕 故河鱼不得明目,稚稼不得育时,其所生者然也。 〔3〕 故世治则愚者不得独乱,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身蹈于浊世之中,而责道之不行也,是犹两绊骐骥,而求其致千里也。 〔4〕 置猿槛中,则与豚同,非不巧捷也,无所肆其能也。 〔5〕 舜之耕陶也,不能利其里; 〔6〕 南面王,则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处便而势利也。

古之圣人,其和愉宁静,性也;其志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性而后能明。乌号之弓,溪子之弩,不能无弦而射; 〔7〕 越舲蜀艇,不能无水而浮。 〔8〕 今矰缴机而在上,网罟张而在下,虽欲翱翔,其势焉得! 〔9〕 故《诗》云: “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10〕 以言慕远世也。

【注释】

〔1〕历阳:西汉淮南国县名,在今安徽和县、含山一带,陷而为巢湖。 反:《说文》: “覆也。”有倾覆、陷落义。

〔2〕巫山:山名。在今重庆市巫山县。 膏夏:大木名。 紫芝:今称灵芝。《本草经》: “久服轻身,不老延年”,“坚筋骨,好颜色”。 萧、艾:两种草名。

〔3〕稚:幼小。

〔4〕两:双。 骐骥:千里马名。

〔5〕槛:围野兽的栅栏。《广雅· 释宫》: “槛,牢也。” 肆:极尽。

〔6〕“舜之耕陶”句:《墨子· 尚贤中》: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 里:所居之乡里。

〔7〕溪子:国名。以产弩而著名。

〔8〕舲:小船。

〔9〕矰:一种用丝绳系住射飞鸟的箭。 缴:拴在箭上的生丝绳。机:发箭的机关。 网罟:网。以上二句亦见《楚辞· 九章· 惜诵》。

〔10〕卷耳:野菜名。引文见《诗· 周南· 卷耳》。

【译文】

历阳国的都城,一个晚上倾覆、陷落成为湖泊。勇敢、有力、聪明、智慧的人,和老弱、胆怯、不肖的人命运相同。高高的巫山上,顺风放起火来,昂贵的膏夏、紫芝,和低贱的萧、艾一起死亡。因此黄河水浑浊,鱼儿看不远;寒霜降临,禾苗便被冻死,这是因为它们所生长的环境造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世道太平,那么愚蠢的人也不能单独造成混乱;社会混乱,就是聪明的人也不能单独治理好。身体陷于混浊社会之中,却责难大道不能通行,这就像绊住千里马的双脚,而要求它日行千里一样。把猿猴关在笼子里,那么它便和猪没有两样;不是已经失去灵敏轻捷的特性,而是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罢了。舜在耕田、制陶的时候,美德不能扩大到所居的乡里;而他南面称王时,德泽可以施加到四海。所以光凭仁术是不能使他们增加什么,靠的是所处的地位方便和形势便利罢了。

古代的圣人,平和宁静,是他们的本性;他们的志向、道德得以施行,是时运造成的。因此天性逢到适宜的时运,而后才能通行;时运遇到天性才能得以显明。乌号这样的强弓,溪子这样的硬弩,不能没有弓弦就能射出去;越国和蜀国的小船,不能够没有水就能浮在水面。现在上面架好了弓箭,在下面张开网罗,鸟儿即使想要自由飞翔,它们面临这样情势,又怎样能做到呢!因此《诗》中说: “采采卷耳菜,不满一浅筐。叹我想念人,置它大路旁。”说的是思慕古代贤君的政治。 SJlONTB4P7XE26UvXBsrw0axXwUjzyYWHlMyxfDJx12iXGVek3to/BY0IFmY2E6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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