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中的“道”,指的是自然规律和宇宙本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历万物”。空间上包容一切,时间上无穷无尽。它无所不包,无处不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因此治政要实行“无为而治”。作者对“无为”、“无不为”、“无治”、“无不治”等流行说法,重新进行了界定,并赋予了新的内涵,发展了先秦道家的“无为”论。同时,作者表达了道家的“真”、“静”人性观: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而与此有关的生命问题,作者认为形、气、神为生命三大要素,互相依存,而“神为之使”。作者强调只有掌握“道”的规律,才能适应自然、社会及人类自身的发展变化。全书以探索“道”之“原”开篇,并以其为核心贯穿全书,充分显示了《淮南子》立论之宏伟、包容之广大及体例之缜密。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序目有“因以题篇”语,乃高注本也。与旧辑许君残注本较之,说多异。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 〔1〕 高不可际,深不可测。 〔2〕 包裹天地,禀授无形; 〔3〕 原流泉滂,冲而徐盈; 〔4〕 混混汩汩,浊而徐清。 〔5〕 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 〔6〕 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 〔7〕 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 〔8〕 约而能张,幽而能明; 〔9〕 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絃宇宙而章三光。 〔10〕 甚淖而滒,甚纤而微; 〔11〕 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 〔12〕 神与化游,以抚四方。
是故能天运地滞,轮转而无废; 〔13〕 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风兴云蒸,事无不应; 〔14〕 雷声雨降,并应无穷。 〔15〕 鬼出电入,龙兴鸾集; 〔16〕 钧旋毂转,周而复匝。 〔17〕 已雕已琢,还反于朴。 〔18〕 无为为之,而合于道; 〔19〕 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矝,而得于和; 〔20〕 有万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毫之(未)[末],而大与宇宙之总。 〔21〕 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 〔22〕 呴谕覆育,万物群生。 〔23〕 润于草木,浸于金石;禽兽硕大,豪毛润泽; 〔24〕 羽翼奋也,角觡生也。 〔25〕 兽胎不 ,鸟卵不( )[毈]。 〔26〕 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 〔27〕 虹霓不出,贼星不行,含德之所致。 〔28〕
〔1〕道:指自然规律和宇宙本原。 廓:张大。《尔雅· 释诂上》: “廓,大也。” 柝:通“拓”。《小尔雅· 广诂》: “拓,开也。”即扩大义。 八极:八方极远之处。
〔2〕际:高诱注: “至也。”陈按:即到达义。
〔3〕禀授:给予。 无形:高诱注: “万物之未形也。”
〔4〕原:水源。 滂:《说文》: “沛也。”指水盛涌出。《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浡”。 冲:通“盅”。《说文》: “盅,器虚也。”即空虚义。
〔5〕混混:水流不绝的样子。《广雅· 释训》: “混混,流也。” 汩汩:水流声。
〔6〕植:树立。《方言》卷十二: “植,立也。” 塞:充满。 弥:高诱注: “犹络也。”按:通“縻”。《说文》: “縻,牛辔也。”引申为牵系义。
〔7〕施:使用。 “无所朝夕”:黄锡禧本作“无朝夕盛衰”。指“道”永恒,无时间、空间之变化。
〔8〕舒:舒散。 幎:《说文》: “幔也。”即覆盖义。 六合:高诱注: “孟春与孟秋为合,仲春与仲秋为合,季秋与季春为合,孟夏与孟冬为合,仲夏与仲冬为合,季夏与季冬为合,故曰六合。言满天地间也。一曰四方上下为六合。” 一握:一把。《周易· 萃卦》孔颖达疏: “一握,小之貌也。”
〔9〕约:缠束。 幽:幽暗。
〔10〕四维:即四角、四隅。 絃:《广雅· 释器》: “索也。”《集韵》“霰”韵: “絃,绳也。”即维系义。《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纮”。 宇宙:高诱注: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按:指时间和空间。《文子· 自然篇》作“往古来今曰宙”。 章:通“彰”,显明。三光:指日、月、星。
〔11〕淖:《说文》: “泥也。” 滒:《说文》: “多汁也。”淖滒,指柔和的样子。
〔12〕二皇:指伏牺、神农。
〔13〕运:运行。 滞:停止。天运地滞,记述的是盖天说,即“天圆地方”。 废:休止。
〔14〕应:相应。
〔15〕声:指雷鸣。 穷:终结、尽头义。
〔16〕鬼出:高诱注: “言无踪迹也。” 电入:高诱注: “言其疾也。”
〔17〕钧:制造陶器所用的转轮。 毂:车毂。 匝:周还。
〔18〕朴:《说文》: “木素也。”《老子》中指原始自然质朴的存在,即指“道”。《老子》二十八章: “朴散则为器。”
〔19〕无为:指顺应自然规律。
〔20〕恬愉:安静,安适。 矝:《道藏》本作“矜”,刘绩《补注》本作“矝”。古作“矝”。《说文》段玉裁注: “各本篆作矜。今依汉石经《论语》、溧水校官碑、魏受禅表皆作‘矝’正之。”《本经训》高诱注: “矜,自大也。”
〔21〕神:精神。 “未”:《道藏》本、刘绩《补注》本皆作“末”。当正。 秋毫之末:喻极微细的事物。 宇宙之总:即天地之总和。
〔22〕优:高诱注: “柔也。”按:即和柔义。 和:和调。 四时:四季。 五行:金木水火土。
〔23〕呴谕:通“煦妪”,温恤之义。 育:生长。
〔24〕硕:《玉篇》: “大也。”
〔25〕奋:健壮。 角觡: “角”指鹿角,“觡”指麋角。
〔26〕 :兽未出生而死。 “ ”:《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刘绩《补注》本同。当正。《说文》: “毈,卵不孚也。”,形似而误。毈,鸟卵孵不出。
〔27〕孤:无父曰孤。 孀:指寡妇。
〔28〕贼星:妖星。 含:含怀。
道,覆盖上天,运载大地,扩展到四方,延绵到八极;高度不能够到达,深度不能够测量;包容天地,施予万物;像泉水涓涓流淌,由空虚却能逐渐充实;似急流汹涌,由混浊却能逐渐澄清。因此把它直立起来,可以充满天地;把它横放着,可以布满四海。使用它无穷无尽,而永远没有盛衰。舒展起来可以覆盖六合,卷拢起来还不满一把。捆束起来却能够张大,幽暗之时却能大放光明;弱小的时候却能强大,柔软的时候却能刚强;横贯着天地而包含着阴阳,维系着宇宙而使日月星发光。极其柔和,非常细微;山岳依靠它而高耸,潭渊凭借它而变深;野兽依靠它而奔跑,鸟类凭借它而高飞;日月依靠它而放光明,星辰凭借它而运行;麒麟依靠它而出游,凤凰凭借它而翱翔。远古伏牺、神农两位帝王,掌握了“道”的枢要,而处在天地的中央;精神和万物变化相结合,来安抚天下之民。
因此能使上天运行而大地不动,像车轮绕轴运行永不休止,像水流向下不会停息,和万物共相终始。如同风起便会云升,事物中没有不是互相应和的;像雷声轰鸣大雨便要降落,同时应对不会停止;像鬼魂出现没有踪迹,像闪电那样迅疾;似神龙兴起,鸾鸟聚集;像钧轮旋转车毂运行,周而复始;虽经雕琢刻画,还仍然保持质朴本色。二王不加做作而作出的事情,都符合“道”的规律;不加修饰而发表的言论,都和“德”相通。安适而不自傲,上下得到和谐。万事万物虽有不同,而都符合人的天性。精神虽然有时处在细微之处,而扩大时却超过天地的总和。他的美德覆盖着天地而协调着阴阳,节制四时而调和五行;温恤化育,万物一起生长;滋润了草木,浸透到金石之中;飞禽走兽健壮肥大,羽毛光泽润滑。鸟类翅膀强硬,鹿、麋之类得到生养。野兽怀妊无死胎,鸟儿孵卵无不出。父亲没有丧子的忧愁,兄长也没有失弟的悲哀。孩童不会成为孤儿,妇人不会做寡妇;虹霓不会出现,妖星不会运行,这是二王含怀的德泽造成的。
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 〔1〕 跂行喙息,蠉飞蠕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 〔2〕 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 〔3〕 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忽兮怳兮,不可为象兮; 〔4〕 怳兮忽兮,用不屈兮; 〔5〕 幽兮冥兮,应无形兮; 〔6〕 遂兮洞兮,不虚动兮; 〔7〕 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 〔8〕
〔1〕太上:指最高的。 化像:自然造化而生成的物像。
〔2〕跂行:用足行走。 喙息:用嘴呼吸。 蠉飞:指虫类飞行。蠕动:爬行的虫类。
〔3〕“旋县”: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县”当为“緜”。《说文》“緜,联微也”。《广雅》“緜,小也”。“旋”亦“小”也。于省吾《淮南子新证》认为“注及王说”并误。“旋县”应读如字。县、悬古今字。于大成《淮南杂志补正》认为: “旋”疑当为“浮”,字之误也。按:旋县,叠韵连绵词,状微小之貌。 勤:穷尽。
〔4〕忽怳:高诱注: “无形貌也。” 象:形象。
〔5〕屈:高诱注: “竭也。”按:即枯竭义。
〔6〕幽冥:高诱注: “渺茫貌。”按:以上数句化自《老子》二十一章,《文子· 道原篇》略同。
〔7〕遂、洞:深远的样子。《楚辞· 离骚》王逸注: “邃,深也。”遂,通“邃”。
〔8〕卷舒:屈伸之义。 俯仰:即升降。
最高的道,产生万物却不据为己有,化生成万物的形象却不去主宰。那些用脚行走用嘴呼吸的动物,飞行和爬行的昆虫类,依靠它然后才能产生,但是没有什么动物感戴它的恩德;依赖它而后死去,也没有哪一类怨恨它。得到利益的人不能够赞誉它,采用它而失败的人也不去非难它;收敛积聚而“道”不增加财富,施舍赈救也不会增加贫困;极其渺小而无法深究,极其细微而又没有穷尽;累叠它而不会增高,堕毁它也不会倒下;使它增益却不见多,使它削弱而又不会减少;砍削它不会变薄,杀戮它不会伤残;挖凿它而不会变深,堵塞它而不会变浅。若有若无呵,不能够描绘形象呵;似存似亡呵,使用不会枯竭呵;渺渺茫茫呵,对应没有形体呵;幽深难测呵,运动有规律呵;和刚柔一起屈伸呵,与阴阳一起升降呵。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霓; 〔1〕 游微雾,骛怳忽; 〔2〕 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 〔3〕 排阊阖,沦天门。 〔4〕 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鍜,不能与之争先。 〔5〕
〔1〕冯夷、大丙: “夷”又作“迟”。“丙”又作“白”。二人为传说中的仙人名。一说为河神。夷、迟,上古音声近、韵同;丙、白,上古音声近、韵近,皆可通假。 “乘云车”二句:王念孙《读书杂志》云:《太平御览· 天部》十四引此作“乘雷车”。“入云蜺”,《文选· 〈七发〉》李善注引《淮南子》作“六云蜺”。
〔2〕微雾:天之微气。 骛:奔驰。 怳忽:无形之象。
〔3〕扶摇:盘旋而起的暴风。《庄子· 逍遥遊》: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抮抱”:旋转曲折。《广雅· 释训》: “轸 ,转戾也。”《集韵》“职”韵: “ ,《博雅》:轸 ,转戾也。”“抮抱”,当作“抮 ”。并见《精神训》、《本经训》,“抱”字皆误。 羊角:俞樾《诸子平议》: “扶摇也,羊角也,皆风也。”指曲折上行的旋风。 经:行。 纪:通。 蹈:踏。腾:上。 昆仑:高诱注: “山名也。在西北,其高万九千里,河之所出。”
〔4〕排:推开。 阊阖:高诱注: “始升天之门也。”按:许慎《说文》: “阊,天门也。楚人名门曰阊阖。”知为楚语。 沦:进入。 天门:高诱注: “上帝所居紫微宫门也。”
〔5〕策:马鞭。 “鍜”:《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列子· 释文》许注: “ ,马策端有利针,所以刺不前也。”按:知“鍜”字形误,当作“ ”。《四库全书》本作“锻”,亦误。
从前冯夷、大丙的御术,乘着雷车,用六条云蜺为马,行走在微气之中,奔驰在浩渺的太空。经过又高又远之处,而驰往无尽之地。踏过霜雪而没有痕迹,日光照射而没有影子,随着旋转而上的扶摇、羊角大风向上飞行。穿过高山大川,踏上昆仑仙境;推开登天之门,进入到天帝所居宫门。末世的驾驭者,即使有轻便车子、上等好马、坚固的鞭子、锋利的刺针,也不能和他们争个先后。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 〔1〕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 〔2〕 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 〔3〕 纵志舒节,以驰大区; 〔4〕 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 〔5〕 (今)[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 〔6〕 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 〔7〕 刘览偏照,复守以全; 〔8〕 经营四隅,还反于枢。 〔9〕 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 〔10〕 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 〔11〕 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 〔12〕 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 〔13〕 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 〔14〕 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 〔15〕 是故响不肆应,而景不一设;叫呼仿佛,默然自得。 〔16〕
〔1〕大丈夫:高诱注: “喻体道者也。” 澹然:心志满足的样子。
〔2〕舆:车厢。
〔3〕造化者:高诱注: “天地。一曰道也。”按:道家用以指“道”。《庄子· 大宗师》: “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 俱:《说文》: “偕也。”即在一起。
〔4〕大区:即大虚。大虚指天。高诱注“大宅”,喻天。
〔5〕步:安步徐行。 骤:奔驰。《说文》: “骤,马疾步也。”
〔6〕“今”:《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令”。当正。 雨师:司雨之神。即二十八宿之毕宿。 风伯:风神。也指箕星。
〔7〕霄雿:虚无幽深的样子。高诱注: “高峻貌也。” 无垠:高诱注: “无形状之貌。”按: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文选· 张衡〈西京赋〉》注引许本作: “出于无垠鄂之门。”许注: “垠锷,端崖也。”疑脱“鄂”字。
〔8〕刘览:浏览观看。刘,通“浏”。 偏:通“徧”。《说文》: “徧,帀也。”即周遍义。
〔9〕经营:周旋义。 隅:方,旁。 枢:本。
〔10〕疾:急速。 摇:动摇。
〔11〕八纮:即八极。 九野:中央及八方。 形埒:构形、界域。
〔12〕“道要”:俞樾《诸子平议》:既言“要”又言“柄”,于义未安。《文子· 道原篇》: “执道之要。”
〔13〕为:治理。指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 推:探求。
〔14〕秉:执掌。 “秉其要归之趣”:王念孙《读书杂志》云:秉,执也。要趣,犹要道也。言执其要道而万变皆归也。《文子· 道原篇》正作“秉其要而归之”。
〔15〕智故:巧饰,伪诈。
〔16〕响:回声。 肆:《玉篇》: “列也。”有陈设义。 景:通“影”。叫呼:指回声。 仿佛:指影子。 “默然”:《广韵》“鉴”韵: “ ,叫呼仿佛, 然自得。”知“默”字误。 然,遗忘的样子。
所以体道的大丈夫,安静地好像不在思索,淡泊地好像没有思虑,把上天作为车盖,大地作为车子,四季作为御马,让阴阳来驾驭,乘着白云升上九霄,和天地一起共存。放开思绪,舒缓车速,而奔向太虚。能够缓步徐行,可以急速飞奔。命令雨师在前洒道,指派风神在后面扫尘。把电作为鞭子,用雷作为车轮。向上漫游在幽远之处,向下穿过没有边际的大门。虽广泛浏览观照,又恪守全部纯真。虽周游四方极远之处,还能返回到中央。因此用天作为车盖,那么没有什么不能覆盖的;用地作为车子,那么没有什么不能装载的;用四季作为御马,那么没有什么不听使唤的;用阴阳作为御者,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能齐备的。因此虽疾行却不会动摇,远行而不觉劳困,四肢不劳作,聪明不减损,而能知道八纮九野的构形和界域,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掌握了“道”的要领,进而可以畅游到无穷无尽的境地。所以天下的事情不能够违背规律而行事,应按照它的自然特点去探求;万物的变化不能够探究明白,执掌要道变化而万物都可以归向它。像镜子和水可以照见形容,不需要任何巧饰打扮,而方圆、曲直都不能够逃过。所以回声不是要求特意响应,而影子不是物体特地设置的,但是回声和影子,都能够自然得以产生。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 〔1〕 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 〔2〕 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 〔3〕 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 〔4〕 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 〔5〕 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 〔6〕 大小脩短,各有其具。 〔7〕 万物之至,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 〔8〕 是以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众弗害,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 〔9〕
〔1〕“害”:俞樾《诸子平议》云: “害”乃“容”字之误。《史记· 乐书》: “性之颂也。”徐广曰: “颂音容。”“容”亦“动”也。
〔2〕物:事物。 知:通“智”。智慧。
〔3〕接:交接。 好憎:指情欲。
〔4〕形: 显现。 诱:诱惑。 灭:衰灭。以上数句,化自《礼记·乐书》,《史记· 乐书》略同。
〔5〕物化:与物变化。
〔6〕至无:即道体至虚。 骋:奔跑。 要:通“邀”。有邀约义。 宿:归宿。二句见《庄子· 天地》。
〔7〕具:具备。
〔8〕腾踊:翻腾、跳跃。 肴乱:杂乱。肴,通“殽”。《说文》: “殽,相杂错也。” 数:法度,规律。
〔9〕“是以”以下数句:见于《老子》六十六章。“敢”,河上公本《老子》作“能”。
人生下来就是安静的,这是人的天性。受了外物感化而后有活动,它是天性的外部表现。外物到来而精神上有了反应,这是智慧的活动。智慧与外物互相接触,而好憎之情便产生了。好憎化成形迹显露出来,而智慧被外物所诱惑,不能返回到人的本性上去,那么天性便要衰灭了。因此通达大道的人,不因为人欲来改变天性。表面和外物一起变化,但内心却不会改变他的本性。道体至虚却能供给万物任何需求,时时变化却能使万物有所归宿。不论是大小、长短,各样的东西都是齐备的。世上万事万物涌来时,尽管是腾踊纷乱的,但是却不会失去法度。因此得道者居处上位却不使人感到沉重,处在前面而众人不感到有危害。天下的人都归向他,奸邪的人害怕他。因为他不同万物相争,所以就没有人和他相争。
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 〔1〕 虽有钩箴芒距,微纶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犹不能与网罟争得也。 〔2〕 射者扞乌号之弓,弯綦卫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飞鸟,犹不能与罗者竞多。 〔3〕 何则?以所持之小也。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罟,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 〔4〕 故(夫)[矢]不若缴,缴不若无形之像。 〔5〕
〔1〕旷日:很长的一天。《玉篇》: “旷,空也。” 罗:《说文》: “以丝罟鸟也。”指捕鸟网。通“箩”。《集韵》“戈”韵: “箩,江南谓筐底方上圆为箩。”
〔2〕芒距:尖利的钩爪。 纶:钓丝。 詹何:战国楚隐者,善钓。 娟嬛:战国楚哲学家,传为老子弟子。《汉书· 艺文志》“道家”有《蜎子》十三篇。 数:技艺。 罟:网类。下文指渔网。
〔3〕“扞”:《说文》: “忮也。”即捍卫义。形误。当作“扜”。《吕览· 壅塞》高诱注: “扞,引也。”通“弙”。《广雅· 释诂一》: “弙,张也。” 乌号之弓:用柘桑所制强弓名。 弯:引,拉。 綦卫: “綦”有二说:地名,通“淇”。又箭竹名。“卫”有四说:锐利;箭羽;地名;箭竹名。今以箭竹名释之。 重:加上。 羿:古代善射者。传说有三:《左传· 襄公四年》有穷国之君;《楚辞· 天问》中尧时羿;《说文》中帝喾时羿。《淮南子》中指尧时羿。 逢蒙:羿弟子。百发百中。 要:通“徼”,捕取。 竞:争逐,比赛。
〔4〕因:用。
〔5〕“夫”:《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矢”。当正。 缴:拴在箭上的丝绳。《初学记》卷二十二引: “故矢不若缴,缴不若网,网不若无形之象。”可与此相参。
到长江去钓鱼,一整天也不能装满一箩。即使有锋利的钩子,尖锐的倒爪,细细的钩丝,芳香的钓饵,又加上詹何、娟嬛这样高手的绝技,还是不能够和渔网争个高下。射鸟的人张开乌号之弓,扣上綦卫这样的利箭,又加上古代善射者羿、逢蒙子的巧技,来射取飞鸟,还是不能同鸟网比赛优劣。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持掌的工具太小的缘故。如果张开天下把它作为捕鸟的笼子,用长江、大海作为渔网,又怎么会有逃鱼失鸟的现象呢?所以箭头不如带绳的利箭,带绳的利箭不如没有形体的网。
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蟹蜅鼠,蟾蠩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 〔1〕 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 〔2〕 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 〔3〕 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4〕 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 〔5〕 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生,若以汤沃沸,乱乃逾甚。 〔6〕 是故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 〔7〕 欲 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 〔8〕 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 〔9〕
〔1〕蜅:《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捕”。《集韵》“虞”韵:“蜅,蟹也。”蜅,疑通“捕”。 蟾蠩:蛤蟆。
〔2〕鲧:高诱注: “帝颛顼五世孙,禹之父也。” 仞:八尺曰仞。 三仞,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当作“九仞”。 狡心:狡猾之心。
〔3〕禹:名文命,受舜禅为帝。事见《史记· 夏本纪》、《尚书· 舜典》等。 四夷:指海外之地。 职:贡赋。
〔4〕涂山:高诱注: “在九江当涂县。”按:《左传· 哀公七年》杜预注: “在寿春东北。”即今安徽怀远之涂山。
〔5〕机械:指巧诈。 怀:招徕。
〔6〕冲:古代用来攻城冲锋用的战车。《吕览· 召类》高诱注: “冲,车,所以冲突敌之军,能陷破之也。”并见《说山训》、《氾论训》。 汤:热水。 沃:浇灌。
〔7〕噬:咬。 蹄:踢。 伊尹:商汤时贤相。 造父:周穆王时臣,善驾驭。
〔8〕“ ”:《道藏》本作“寅”,刘绩《补注》本作“害”。《干禄字书》: “ 肉,上俗下正。”知“ ”字是。即残杀义。
〔9〕体:效法。 逸:安适。 穷:困穷。 任数:指玩弄权术。
抛弃大道而依靠小技,如同用螃蟹捕老鼠,让蛤蟆捕跳蚤,没有什么差别。这样不能够用来禁止奸人、堵塞邪道,混乱反而更加滋长。从前夏鲧建造成了九仞高的城墙,然而诸侯国背叛了他,海外的人也离心离德。禹知道天下的人将要叛离,于是便毁掉城墙,填平护城河,把财物分给民众,销毁兵甲武器,对人民广施恩德,使海外的异族又称臣归服,四方诸侯纷纷献上贡职。禹在涂山会合天下诸侯,带来美玉丝帛的国家成千上万。因此奸伪之心藏在胸中,那么纯白的东西也被认为不纯粹,精神专一的道德也被认为不全备。对于自身的情况都不懂得,又怎么能招徕远方的人呢?因此盔甲坚固,那么就产生尖利的兵器;城墙高筑,那么就有冲车产生。如果用热水来浇熄滚水,混乱只会更加严重。因此用鞭子抽打咬人的狗,用马鞭制服踢人的马,虽然想来训练它,即使有贤相伊尹、善御者造父,也不会使它们驯服。想要残害他人的念头不存在,那么就是饥饿的老虎也可以尾随其后,何况是狗马之类呢?因此效法大道的人,安逸却不会穷困;玩弄权术的人,辛劳而不会成功。
夫峭法刻诛者,非霸王之业也; 〔1〕 箠策繁用者,非致远之术也。 〔2〕 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 〔3〕 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 〔4〕 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脩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 〔5〕 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 〔6〕 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 〔7〕
〔1〕峭法:严峻的刑法。 刻:苛刻。
〔2〕箠:马鞭。 繁:多。
〔3〕离朱:黄帝时臣,视力特别好。
〔4〕师旷:春秋时晋平公的著名乐师,善辨音。 合: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 “合”疑当作“分”。言师旷之聪,足以分辨八风之调也。八风:八方之风。见《地形训》。
〔5〕脩: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脩”当为“循”。《文子· 道原篇》亦作“循”。 均:平。
〔6〕渎:大河。《释名· 释水》: “天下大水四,谓之四渎,江河淮济是也。”
〔7〕神农:高诱注: “少典之子炎帝也。农植嘉谷,神而化之,故号曰神农也。”
实行严刑苛法,不是成就霸王大业之路;经常使用鞭子、棍子,不是使御马到达远方的办法。离朱的眼睛特别敏锐,可以在百步之外看到针尖,但是不能见到深渊中的游鱼;师旷的耳朵特别灵敏,可以分辨八方之风的乐调,但是却不能听到十里之外的声音。因此任凭一个人的才能,不能够用来治理三亩大小的田宅;遵循着大道的规律,根据天地的自然特性,就是整个天下也能够治理太平。因此禹疏通大河,以水流的规律为师法。神农种植五谷,根据禾苗的生长规律作为后世常教。
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 〔1〕 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 〔2〕 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 〔3〕 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 〔4〕 员者常转,窾者主浮,自然之势也。 〔5〕 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毛者孕育; 〔6〕 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 〔7〕 秋风下霜,到生挫伤; 〔8〕 鹰雕(抟)[搏]鸷,昆虫蛰藏; 〔9〕 草木注根,鱼鳖凑渊; 〔10〕 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水居窟穴; 〔11〕 禽兽有芄,人民有室; 〔12〕 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干、越生葛 ; 〔13〕 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14〕
〔1〕萍:浮萍。《时则训》: “萍始生。”高诱注: “水藻也。” 树:植。
〔2〕排虚:即排击空气,而获得浮升之力。 蹠:高诱注: “足也。”按:指脚。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大藏音义》四十五、八十五、九十九:许注: “蹠,蹈行也。”有践踏义。 实:土地。
〔3〕蛟龙:古代传说中的龙属。
〔4〕然:《说文》: “烧也。” 守:守候。即起化学作用。
〔5〕窾:《广雅· 释诂三》: “空也。”
〔6〕妪伏:指孵卵。
〔7〕既:已经。
〔8〕到生:草木倒地而生。《吕览· 重己》毕沅新校正: “到,古倒字。” 挫伤:指凋落。
〔9〕“抟”:《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搏”。当正。 鸷:击杀鸟类。 蛰:伏。指冬眠。
〔10〕注:集中。 凑:聚集。
〔11〕榛:丛生。
〔12〕“芄”:兽穴里的垫草。《说文》: “芄,芄兰,莞也。”艽,《广韵》“尤”韵: “兽蓐也。”《道藏》本作“芄”,刘绩《补注》本作“艽”。当作“艽”。
〔13〕匈奴:汉代指中国北方少数民族。 秽裘:粗陋的皮衣。干:高诱注: “吴也。”按:通“邗”。《说文》: “邗,国也。今属临淮。一曰邗本属吴。”古邗国在今扬州市东,为吴所灭。《四库全书》本作“於”。注: “於,发声。於越,夷言也。”与《道藏》本、北宋本不合。 越:周代诸侯国,在今浙江东部。 葛:草本植物。茎皮可织布。 :用葛纤维织成的细布。
〔14〕事:职掌、从事。
浮萍扎根在水中,树木在土里生长。鸟类排空而飞,兽类着地而跑。蛟龙居住在水中,虎豹生活在山上,这是天地生成的特性。两块木头相互摩擦而燃烧起火,金属在火中便可以熔化。圆的转轮之类可以转动,中空的木船之类可以上浮,这是天然的属性。因此春风到来,甘雨就要降落,化育生成万物;长羽的孵卵,有毛的孕育;草木茂盛开花,鸟兽孵雏怀胎。没有人见到它(指“道”)的所为,而使万物大功告成了。秋风到来寒霜下降,植木凋落倒地;鹰雕之类搏杀小鸟,昆虫越冬伏藏。草木的生命集中到根部,鱼鳖之类聚集渊潭,没有人见到它的所为,万物消失而不见形迹了。住在树木上的会筑巢,生活在水中的有洞穴。飞禽走兽巢穴有垫草,人类会建造房室。陆地居处的适宜用马牛,舟船行走适宜多水地区。匈奴出产粗陋皮裘,吴越生产凉爽的葛 。各个不同的环境,产生他们所急需的东西,用来防备气候干燥和潮湿。各人按照所处的不同地域,用不同的方式来抵御寒暑。各自都得到它们适宜的环境,万物都有它们的用场。从这里可以看出,万物本身是按照自然规律行事的,圣人又为什么要改变呢?
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 〔1〕 短绻不绔,以便涉游; 〔2〕 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 〔3〕 雁门之北狄不谷食,贱长贵壮,俗尚气力; 〔4〕 人不弛弓,马不解勒,便之也。 〔5〕 故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 〔6〕 今夫徙树者,失其阴阳之性,则莫不枯槁。 〔7〕 故橘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 〔8〕 鸲( )[鹆]不过济,貈度汶而死。 〔9〕 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10〕
〔1〕九疑:《汉书· 武帝纪》颜师古注: “其山九峰,形势相似,故曰九嶷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南,传说舜所葬之地。 被发:剪断头发。高诱注: “被,翦也。”通“柀”。《说文》: “柀,一曰折也。” 文身:在身上刺上鱼龙形花纹。
〔2〕短绻:短衣。杨树达《淮南子证闻》: “绻”当读为“ ”。《说文》: “或作裈。”短裈不著绔,今习游泳者犹然。 绔:胫衣。类似今套裤。
〔3〕袂:袖子。 攘:挽起。
〔4〕雁门:山名。在今山西代县西北。古以两山对峙,雁度其间而得名。 北狄:高诱注: “鲜卑也。”按:《诗· 鲁颂· 宫》: “戎狄是膺。”朱熹集传: “狄,北狄。”古代生活在中国北方。
〔5〕弛:解除。 勒:带嚼子的笼头。
〔6〕裸国:古代南方国名。《战国策· 赵策》: “禹袒入裸国。”
〔7〕失:指改变。
〔8〕枳:落叶灌木,果实黄绿色,可入药。其记载见于《周礼· 考工记》。
〔9〕“ ”:《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鹆”。当正。鸲鹆,鸟名,即八哥。喜生活于南方。 济:济水。古四渎之一。源于河南济源市西王屋山,东汇流大野泽,入东海。今已堙。 貈:即狗獾。分布我国北方、朝鲜半岛、日本、俄罗斯,毛皮珍贵。 汶:水名。在山东境内。
〔10〕势居:指环境、地位。
在九疑山的南面,陆地上活动的事少,而水中活动的事多。在这里生活的百姓剪发文身,来模仿水中的动物。穿短衣不加套裤,以方便渡河游水。短袖子挽起来,以方便撑船,这是依循水中生活特点而采取的措施。居住在雁门山的北狄不吃五谷,轻视年长的,重视青壮年,当地习俗崇尚勇力,人人不解下弓箭,马匹不解下马笼头,这是为了适应草原环境的需要。因此禹到南方裸国,脱去衣服进去,系上佩带出来,这是适应当地习俗的需要。现在移植树木的人,改变了树木适应冷暖的特性,那么没有不枯死的。因此橘树移往长江以北种植,那么就会改变性态而成为枳树。鸲鹆不能渡过济水,狗獾越过汶水就要死去。它们的生理特性是不能改变的,居处的地理环境也是不能转移的。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 〔1〕 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 〔2〕 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䁟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 〔3〕 故牛歧蹄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 〔4〕 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 〔5〕 循天者,与道游者也; 〔6〕 随人者,与俗交者也。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 〔7〕 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 〔8〕 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 〔9〕
〔1〕究:探究。
〔2〕恬:安静。 漠:淡泊。 天门:指天然的境界。
〔3〕偶䁟:即龃龉之义。喻不合,相抵触。 智故:巧诈。
〔4〕歧:分岔。“故牛”以下几句,化自《庄子· 秋水》。
〔5〕络:罩住。
〔6〕循:依循。
〔7〕夏虫:指蝉蜩之类。 笃:限制。“夫井鱼”以下数句,化自《庄子· 秋水》。
〔8〕滑:通“汩”。《小尔雅· 广言》: “汩,乱也。” 天:指自身。
〔9〕灵府:即精神之宅。指心。 人: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人者,偶也。言与造化者为偶也。”
所以通达大道的人,可以返回到人的清静之性中去。探究事物至理的人,最终达到顺应自然的要求。用恬静来培养人的性情,用淡泊来使精神安适,那么就可以达到天然的境界。所说的天然,是指纯粹朴素,质地纯正洁白,不曾与其他的东西混杂在一起。所说的人为,是指反复无常,玩弄智巧,逢迎投机,虚伪欺诈,以之用来和世人同沉浮,而与世俗相交接。所以说牛蹄岔开而头上长角,马儿披散鬃毛而单只蹄子,这就是天然。套上马笼头,穿上牛鼻子,这就是人为。遵循天然的人,和“道”一起往来;追逐人为的人,就是和世俗一起交接。不能够和井里的小鱼谈论大海,局限在狭隘范围的缘故。不能够和夏季的蝉蜩之类谈论寒冬,因为受到季节的限制。不能够和见识短浅的人谈论大道,是因为他们被流俗和教养所束缚。因此圣人不因为人事扰乱自身,不因为欲望而惑乱清静之性。圣人不经谋划而行事妥当,不说话而使人信服,不经过思虑而达到要求,不必动手而干成事业,是由于精神与心灵相通,和天地互相依存。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争利者未尝不穷也。 〔1〕 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 〔2〕 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维嗣绝祀。 〔3〕 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 〔4〕 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 〔5〕
〔1〕好事:指好为情欲之事。 中:伤害。
〔2〕共工:传说中的水神。 触:指与南方火神祝融大战,不胜,而头触不周山。 不周之山:在西北,传说中天柱之一。
〔3〕高辛:即帝喾,黄帝之曾孙。 维:《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继”。《文选· 颜延之〈宋郊祀歌〉》: “维圣飨帝。”吕延济注: “维,继。”知“维”字不误。
〔4〕翳:越太子名。《庄子· 让王》作“王子搜”。有贤德。
〔5〕疾:快。 迟:凝滞。
善于游泳的人往往被淹死,善于骑马的人常常被摔死。各人凭着自己的长处,却反而成为自己的祸害。因此好为情欲之事的人,自己没有不受到中伤的;争夺权利的人,没有不受到困窘的。从前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争夺霸主),因发怒而头触不周山,使(西北天柱折断),大地向东南倾斜。和高辛氏争夺天下帝位,失败后便潜入到深渊之中,他的宗族被消灭,以致断子绝孙,失去祭祀的人。越王太子翳(不想继位),逃到山穴之中,越人用火熏他,于是便不得已出来为王。从这里可以看出,得天下,在于天时,而不在争夺。治理天下,在于得道,不在于智巧。土地位置低下,不与谁争高,所以能够平安而不危险;水是往下流的,不和谁争先,因此速度又快而又不会停息。
昔舜耕于历山,期年而田者争处 埆,以封壤肥饶相让; 〔1〕 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 〔2〕 当此之时,口不设言,手不指麾,执玄德于心,而化驰若神。 〔3〕 使舜无其志,虽口辩而户说之,不能化一人。 〔4〕 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 〔5〕 夫能理三苗,朝羽民,从裸国,纳肃慎,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 〔6〕 法度刑罚,何足以致之也?
〔1〕舜:古代传说中的帝王。事见《史记· 五帝本纪》等。 历山:高诱注: “在济阴成阳也。一曰济南历城山也。”按: “一曰”在今山东济南历城区南。“舜耕”之名,全国有十多处。 期年:一周年。 埆:土地贫瘠之处。 封壤:指田界。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本作“封畔”。
〔2〕湍濑:石滩上的急流。 曲隈:崖岸弯曲处。
〔3〕设:陈说。 指麾:指挥。 玄德:天然的德性。《老子》五十一章: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为玄德。” 驰:行。 神:指神化。
〔4〕口辩:能言善辩。 户说:向家家户户陈说。
〔5〕莽乎:无边无际的样子。
〔6〕理:治理。 三苗:高诱注: “尧时所放,浑敦、穷奇、饕餮之等。”按:《史记· 五帝本纪》: “三苗在江淮、荆州。” 羽民:南方羽国之民。 从:化。《说文》: “从,随行也。”《四库全书》本作“徙”,误。裸国:南方国名。又见《地形训》、《说林训》等。 肃慎:生活在东北、华北的古老民族。《山海经· 大荒北经》郭璞注: “今肃慎国去辽东三千馀里,穴居无衣,衣猪皮,冬以膏涂体,厚数分,用却风寒。”
从前舜在历山耕田,一年后种田的人争着去要贫瘠的山地,而把肥沃的田地让给别人。舜在黄河边钓鱼,一年后打鱼的人争着去水流湍急的地方,把弯曲涯岸深潭多鱼的地方让给乡邻。在这个时候,舜没有去游说,也没有指挥过别人,而是怀着美好的德性,因此感化他人就像神灵驱使一样。假使舜没有远大志向,即使能言善辩,向家家户户劝说,也不能感化一个人。所以不能用言辞表达出来的“道”,真是广大无边啊!舜能治理好三苗,使羽民国来朝拜,让裸国来归顺,收服北方肃慎之国,没有发号施令,而却能够改变风气和习俗,这恐怕是内心具有美好的德行才能做到的吧!依靠法度刑罚,怎么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
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 〔1〕 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 〔2〕 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不为者,因物之所为。 〔3〕 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4〕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 〔5〕 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此之谓天解。 〔6〕
〔1〕偃:停息。
〔2〕漠然:寂静无声的样子。 澹然:淡泊的样子。
〔3〕“所谓不为者”句:《道藏》本“所谓”下亦脱“无”字。刘绩《补注》本增补“无”字。 “因物之所为”句:高诱注: “顺物之性也。”
〔4〕然:适宜。
〔5〕门:指要害。
〔6〕眩:迷惑。 天解:高诱注: “天之解故,言能明天意也。”按: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云: “天”者言其自然也,“解”犹“化”也。“天解”犹言自然之化。
因此圣人要在内部修治根本,而不在外部粉饰末节;保养他的内心精神,熄灭他的智巧,寂静无声地不违背自然规律而行事,就没有什么办不成;淡泊地好像不治理任何事情,但没有什么不能治理的。所说的“无为”,就是不在事物没有到来之前行事。所说的“无不为”,就是顺应万物的规律行事。所说的“无治”,就是不改变自然的属性。所说的“无不治”,就是适应万物的变化规律。万物都有所产生的地方,而只知守持它的根本大道。各种事情都有产生的场所,而只知持守它的要害。因此圣人能探究无穷无尽的事物,到达无边无际的境地。圣人明察万物却不受迷惑,响应万物而不会贫乏,这就叫做“天解”。
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 〔1〕 所谓志弱者,柔毳安静,藏于不敢,行于不能; 〔2〕 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 〔3〕 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 〔4〕 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 〔5〕 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排患扞难; 〔6〕 力无不胜,敌无不凌; 〔7〕 应化揆时,莫能害之。 〔8〕 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 〔9〕 强胜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 〔10〕 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弊。 〔11〕
〔1〕弱:柔弱。 强:坚强,强大。 当:适合。
〔2〕柔毳:柔弱。《说文》: “毳,兽细毛也。”
〔3〕唱:倡导。 感:感触。 应:应和。
〔4〕基:开始。二句化自《老子》三十九章之文。
〔5〕而:能。
〔6〕卒:通“猝”,突然。 扞:抵御。《吕览· 恃君》高诱注: “扞,御也。”
〔7〕凌:逾越,战胜。
〔8〕揆:考察。
〔9〕乡:方向,趋向。通“向”。
〔10〕同:等同。以上几句化自《列子· 黄帝篇》,并见《诠言训》。
〔11〕弊:破败。《吕览· 本味》高诱注: “弊,败也。”以上数句并见《老子》七十六章、《列子· 黄帝篇》、《文子· 道原篇》。
所以得道的人,意念柔弱但行事坚强,虚怀若谷而应对自如。所说的“志弱”,是说把柔弱安静,隐藏在不敢作为之中,行动上像不能成事一样;静漠地像没有思虑,而行动不会失掉时机;和万物一起随着自然变化,不去首先倡导,感触之后却能随时应和。因此尊贵的王公侯伯必定用低贱的孤、寡、不谷来称呼,而高大的建筑必定从底部打下基础。寄托在小处用以包罗广大,处于中部可以控制四方;行动柔弱而实则刚强,用事弱小而可以强大;随着万物的变化而转移,掌握了“一”的道理,可以用少数来制服多数。所说的“其事强”,就是遭遇变故,应对突变,能排除祸患,抵御困难,没有什么力量不能战胜的,没有什么敌人不能打败的;应对变化考察时势,没有什么人能危害他。因此想达到刚强的目的,必须用柔弱来守护它;想要达到强大的目的,必须以弱小来保护它。在柔弱上积累多了,就能刚强;在弱小上积累多了,就能强大。考察他的积累多少,进而可以知道祸福发生的方向。刚强的人,可以胜过不如自己的;至于和自己相当的,则力量相等(不能取胜)。柔弱的人可以战胜超出自己的,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因此兵势强大的最终被消灭,木质强硬的容易被折断,皮革坚固的容易被撕裂,牙齿比舌头坚硬,但是先脱落。
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 〔1〕 而坚强者,死之徒也; 〔2〕 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自)[月]悔也,以至于死。 〔3〕 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 〔4〕 何者?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谕下,则后者蹷之; 〔5〕 先者 陷,则后者以谋; 〔6〕 先者败绩,则后者(逢)[违]之。 〔7〕 由此观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 〔8〕 犹 之与刃,刃犯难而 无患者, 〔9〕 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而贤知者弗能避也。 〔10〕 所谓后者,非谓其厎滞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 〔11〕 夫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 〔12〕 是何则?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 〔13〕 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 〔14〕 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 〔15〕 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䃺坚,莫能与之争。 〔16〕
〔1〕干:主干。
〔2〕徒:同类。二句化自《老子》七十六章。
〔3〕指凑:行止。 “自”:《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刘绩《补注》本作“月”。当正。
〔4〕蘧伯玉:春秋卫大夫,曾为相。此条化自《庄子· 则阳》。
〔5〕谕:《道藏》本同。刘绩《补注》作“踰”。越过。 蹷: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蹷”当为“ ”,字之误也。《广雅》: “蹍,履也。”按:即踩踏义。
〔6〕 :楚方言。《淮南子》高诱注凡三见。为跌倒、仆倒义。 ,通“ ”。《玉篇》: “ ,仆也。”
〔7〕败绩:溃败。 “逢”:《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违”。“逢”字形误。当正。
〔8〕质的:箭靶。《玉篇》: “的,射质也。”并见《兵略训》。
〔9〕 :古代武器矛和戟柄末端的铜套。
〔10〕庸:假借为“众”。 公:详。
〔11〕厎:《说文》: “厎,柔石也。”即细的磨刀石。通“底”。《尔雅· 释诂下》: “底,止也。”即停滞义。厎滞,即停滞。 凝:停止。 周:和调。 数:技艺。
〔12〕耦:相对。
〔13〕逮:达到。
〔14〕趋时:指追赶时间,掌握时机。
〔15〕清道:清静无为之道。 雌节:指退藏自守。《经法》有《雌雄节》篇。
〔16〕䃺: “磨”的本字。碾碎。
所以说柔弱是生存的支柱,而坚强则是死亡的同类。率先倡导的,往往走的是穷困之路;后来行动的,却是通达的源泉。怎么知道它是这样的呢?大凡人的中寿可达七十岁,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进退行止,积日至月地悔恨,而这样一直到老死。因此卫国贤相蘧伯玉活了五十岁,回顾过去而知道了自己四十九年的错误。为什么会这样呢?前面的人做的事难以知道对错,而后面的人有了经验就容易成功了。先行的人攀上高峰,那么后面的人可以照此攀援而上。前面的人越过低洼之地,那么后面的人可以踩着越过。前面的人跌倒陷落,那么后面的人就会加以谋划。前面的人大败,那么后面的人就会另谋他途。从这里可以看出,前面的人就是后面人的弓矢箭靶。就像兵器的锋刃与把柄末端的铜套一样,锋刃坏了而铜套是安然无恙的。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它常常依托在后面的缘故。这是平常的人都能清楚看到的,然而贤德有才智的人却不能回避。所说的“后面”的人,不是说停滞而不行动,凝固而不流动,可贵的是他能协调规律而合于时势。掌握了道理来适应相对的变化,前面的也可以制服后面的,后面的可以制服前面的。这是为什么呢?(“道”随时而变),不会失去制约人的办法,人也不能够不被制约。时间的反复变化,(极为神速),不容有喘息之机。在它前面行动,就会超越太多;在它后面行动,则又达不到目的。日月运动,(光阴易逝),时光不和人多作周旋。因此圣人不认为尺璧是宝贵的,而认为寸阴价值无穷,是因为时光难得而容易失去。夏禹为了不失去宝贵的时间,鞋子丢失了而没有工夫去取,帽子挂在树枝上而不看一眼,不是争着走到前面,而是争着得到大好的时光。因此圣人恪守清和之道,而坚持退藏自守。遵循着“道”而应时变化,常常走在后面而不赶到前头。柔弱而安静,淡泊而平定,战胜大难碾碎坚固,没有人能够和它相争。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脩极于无穷,远(渝)[沦]于无涯; 〔1〕 息耗减益,通于不訾; 〔2〕 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 〔3〕 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 〔4〕 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 〔5〕 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 〔6〕 邅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 〔7〕 有馀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 〔8〕 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 〔9〕 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 ,与万物始终。 〔10〕 是谓至德。 〔11〕 夫水之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 “天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12〕
〔1〕“渝”:《道藏》本、《四库全书》本同。刘绩《补注》本作“沦”。《文子· 道原篇》同。当正。沦,即沦没义。
〔2〕耗:亏损。通“消”。《仓颉篇》: “耗,消也。” 訾:通“赀”,计算、计量。
〔3〕蚑:虫行。《说文》: “蚑,行。” 蛲:微小之虫。
〔4〕赡:富足。 既:尽。
〔5〕淖溺:水性柔软的样子。 流遁:指流散。 错缪:错杂。
〔6〕动溶:摇荡。《广雅· 释诂一》王念孙疏证: “溶、搈、容并通。” 忽区:无形象之义。
〔7〕邅回:徘徊之义。 大荒之野:特别荒远的地方。
〔8〕“与”:王叔岷《淮南子斠证》云:《天中记》九引作“任天地取与”。
〔9〕靡滥:水势浩荡义。靡:通“灖”。灖,《集韵》“纸”韵: “水流皃。”滥,《说文》: “氾也。”即泛滥义。 鸿洞:融通,连续。
〔10〕蟠委:盘旋,委曲。 错 :交错变化。
〔11〕至德:最高的德性。
〔12〕“老聃之言”句:见于《老子》四十三章。
天下的万物中,没有什么比水更柔弱的了。但是它大到没有尽头,深到无法测量。长的达到无穷无尽的地方,远的沦没到无边无际之中。水的生息耗灭,增多减少,达到了无法计量的程度。它蒸发到天上就成为雨露,落到大地就能润泽草木。万物得不到它不能生长,各种事情得不到它不能成功。它包容了所有的生物,却没有喜爱厌恶。恩泽达到微细的小虫,却不求得到报答。它使天下富足而又取用不尽,德泽遍施百姓而又不认为耗费。水的流动没有尽头,水的微小无法用手把握住;击打它没有创伤,行刺它不留疤痕。砍杀它也不断绝,焚烧它不会燃烧。它柔软地流向任何地方,错杂纷纠不能离散。它的锋利可以穿透金石,它的强大可以通达天下。它荡漾在无边无际的地方,自由翱翔在无穷无尽的太空。在山川、峡谷之间徘徊流连,翻腾奔涌在广袤无垠的原野。有时多,有时少,任凭从天地中索取,施予万物而没有什么前后之分。因此没有什么公私之别,水势浩荡,(波涛汹涌),和天地相连接。它没有什么左、右之分,盘旋交错,和万物共度始终,这就是水的最高德性。水之所以能在天下成就最高的德性,主要是因为柔软润滑的原因。因此老子说: “天下最柔弱的东西,可以驱使天下最坚强的东西。从不存在的地方出现,进入到没有空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无为’是有利的。”
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 〔1〕 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 〔2〕 故有像之类,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无蹠有; 〔3〕 自有蹠无,而以衰贱矣。 〔4〕
〔1〕“皆生于形乎”句:《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形”上有“无”字。
〔2〕循:通“揗”。《说文》: “揗,摩也。”即抚摸义。
〔3〕蹠:到。
〔4〕衰贱:指衰亡之路。
(无形生有形),因此无形成为万物的最高祖先。(无音生有音),因此无音便是有声之音的老祖宗。无形的儿子是光(光有形),它的孙子是水(水有质,比日光等而下之,故是孙子),这些恐怕都生于无形吧!光可以见到而不可以把握,水可以抚摸而不可以毁灭。所以凡属有形象的一类东西,没有比水要尊贵的了。从清静之道出生,到匿情欲入死道,从无形到有形,(离开了根本);从有形到无形,(不能复得根本),所以说走向衰亡之路了。
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而恬愉者,万物之用也; 〔1〕 肃然应感,殷然反本,则沦于无形矣。 〔2〕 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 〔3〕 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 〔4〕 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叶累而无根; 〔5〕 怀囊天地,为道关门; 〔6〕 穆忞隐闵,纯德独存; 〔7〕 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 〔8〕 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 〔9〕 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 〔10〕 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 〔11〕 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 〔12〕 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 〔13〕 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 〔14〕 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 〔15〕 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 〔16〕 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 〔17〕 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 〔18〕 一之解,际天地。 〔19〕 其全也,纯兮若朴; 〔20〕 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 〔21〕 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 〔22〕 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
〔1〕“虚而”:《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虚无”。 用:《文子· 道原篇》作“祖”。
〔2〕殷然:果决的样子。
〔3〕一:指“道”,又指万物的普遍本质。《诠言训》: “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老子》三十九章: “万物得一以生。”
〔4〕卓然:高超的样子。 块然:孤独的样子。
〔5〕大浑:大同。杨树达《淮南子证闻》: “浑”当读为“掍”。《说文》: “掍,同也。” 叶累:积累贯通。《方言》卷三: “叶,聚也。” 无根:高诱注: “言微妙也。”
〔6〕怀囊:怀藏包裹之义。 关: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曰:《太平御览》卷五十八引“关”作“开”。又引注作“开道之门”。
〔7〕穆忞隐闵:高诱注: “皆无形之类也。”按:即不著形迹之义。
〔8〕既:尽。 勤:高诱注: “劳也。”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上文注云: “勤,尽也。”此“勤”亦当训“尽”。
〔9〕“是故视之”几句:以下三句化自《老子》十四章。 循:通“揗”。抚摸义。
〔10〕无形:指“道”。 有形:指万物。 形:形成。
〔11〕实:实在,实物。
〔12〕圈:圈笼。 名:高诱注: “爵号之名也。” 实:高诱注: “币帛之属也。”按:高注疑非。名,指名称、概念。实,指事实、实在。《说山训》: “同名而异实。”《说林训》: “名异实同。”
〔13〕五音:宫商角徵羽。 变:指“上生”、“下生”。见《天文训》。
〔14〕五味:甘酸咸辛苦。 化:变化。
〔15〕五色:青赤白黑黄。
〔16〕宫:五音之首。宫是音阶组织中最重要的一个音级。 形:正。
〔17〕亭:有确定、调和义。《文子· 道原篇》作“定”。
〔18〕理:道。
〔19〕解:通达、解散。
〔20〕朴:《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璞”。未雕琢之玉。
〔21〕澹:平静不动。
〔22〕总:聚束。 阅:具备。张双棣《淮南子校释补》:《文子· 道原篇》: “万物之总,皆阅一孔。”默希子注: “万事万物,皆出众妙之门。”谓“阅”与“出”同义。阅,与“脱”通。《管子· 霸形》尹注: “脱,出也。”
因此说清静是道德的最高体现,而柔弱是“道”的要害所在。虚无恬漠,正是万物被人使用的原因;恭敬地互相感动影响,果决地返回到根本,那么就又可以沦没到无形之中了。所说的“无形”,说的也就是“一”。所谓“一”,天下万物中没有同它相匹合的意思。它很高傲地昂然挺立,又很孤独地默然独处。向上可以通达九天,向下可以贯通九野。说它是圆形又不符合规的要求,说它是方形又不合矩的要求。它的形貌大同而为一,聚集贯通却没有根底。怀抱天地,为“道”把守门户。它无形无迹,只有纯粹的德性独自存在。施予万物却不会穷尽,使用起来却不会劳损。所以用眼睛看不到形体,用耳朵听不到声音,用手不能触摸到身子。(因此说),无形的“道”产生了有形的万物,无声之处却有五音鸣奏,无味之中才有五味形成,无色之处而有五色构成。所以说“有”从“无”中产生,实物是从虚无中产生。如果把天下作为它的圈栏,那么名与实便共处在一起。音阶的数目不超过五位,而五音的相生变化,却不能够全部听完。味道的调和不过五种,但是五味的和调变化,不可能全部尝遍。颜色的数目不过五样,但是五色的变化,是不能全部看完的。因此在声调中,宫音确立,五音便形成了;在味道中,甘味确定,五味便可以确定出来了;在颜色中,白色确立,五色就可以固定了;在大道之中,“一”确立而万物便可以产生了。因此说“一”的道理,可以施予四海;“一”如果扩散,可以包容天地。它处于一个整体时,纯粹得像未经加工整理的木材;它分散开来时,混杂得像一池浑水。但是混浊可以逐渐澄清,空虚而又渐渐充满。平静不动时像深渊,飘浮不定时像浮云。若无若有,若亡若存。万物的生存规律,都聚集在“道”的孔洞之中。各种事物的根源,都出于“道”的门庭之内。它活动起来没有形体,但是变化像神灵一样。它行动起来没有踪迹,常常在后面而又因此领先。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 〔1〕 去其诱慕,除其嗜欲,损其思虑。 〔2〕 约其所守则察,寡其所求则得。 〔3〕 夫任耳目以听视者,劳形而不明;以知虑为治者,苦心而无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宜,不易其常; 〔4〕 放准修绳,曲因其当。 〔5〕
〔1〕至人:至道之人。 公:公正。
〔2〕诱慕:即贪图荣华富贵。 嗜欲:即情欲。 “损”: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损”当为“捐”,字之误也。“捐”与去、除同意。《文子· 道原篇》正作“捐其思虑”。
〔3〕“察”:罗常培、周祖谟《淮南子韵谱》作“塞”。
〔4〕一:统一,整齐。 轨:法度。
〔5〕修:王叔岷《淮南子斠证》云: “修”当为“循”。《汉魏丛书》本、庄本并作“循”。《文子· 道原篇》同。按:刘绩《补注》本亦作“循”。 曲:曲折周全。
因此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治理天下,掩盖起他们的聪明智慧,消灭他们的文饰,按照“道”的规律,废除人为的智巧,与百姓同出于公正之心。抛去名利势位的诱惑,消除自己的贪欲,捐弃自己的思虑。约束自己的职守,就不会有烦扰;减少自己的需求,就能精神安逸。如果放任耳目去追求音乐声色,只会使形体劳乏而不能明察;凭着智巧来治理天下,会使身心痛苦而不会成功。因此圣人统一法度,遵循准则,不去改变那些适宜的办法,不去变更那些固有的准则,依据并遵循准绳的规定,曲折周到地实行妥当的办法。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 〔1〕 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 〔2〕 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 〔3〕 薄气发喑,惊怖为狂; 〔4〕 忧悲多恚,病乃成积; 〔5〕 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粹之至也。 〔6〕 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牧]之。 〔7〕 中之得,则五藏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坚强而不 ; 〔8〕 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处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 〔9〕 其魂不躁,其神不娆; 〔10〕 湫漻寂漠,为天下枭。 〔11〕
〔1〕邪:偏邪。
〔2〕累:牵累。
〔3〕阴:指阴气。 阳:阳气。喜者为阳气,怒者为阴气。
〔4〕薄气:阴阳相迫之气。 喑:哑。 狂:指人的精神失常。
〔5〕恚:怨恨。
〔6〕散:散乱。《精神训》高诱注: “散,杂乱也。” 粹:纯粹。
〔7〕中:指内心。 外:指情欲。 收:《道藏》本、《四库全书》同,刘绩《补注》本注文改作“牧,养也。”王念孙《读书杂志》云: “收”当为“牧”。牧与得为韵。《文子· 道原篇》正作“牧”。
〔8〕悖:悖乱。 :折。《文子· 道原篇》作“匮”。《经法· 道原篇》作“ ”。
〔9〕窕:空旷。
〔10〕娆:烦扰。
〔11〕湫漻:清静。 寂漠:恬淡。 枭:猛禽。这里指枭雄。
喜悦和愤怒,是“道”的偏邪行为;忧虑和快乐,是“德”丧失的表现;爱好和憎恨,是心灵的过错;无穷的贪欲,是性情的牵累。人大怒会破坏体内阴气,大喜就会挫伤阳气;阴阳之气相冲突便使人变哑,惊吓恐怖使人发狂;忧虑悲愤使怨恨增加,疾病便会积累而成;爱好和憎恶太多,灾祸便会跟着来到。因此心里不忧不乐,是“德”的最高表现。通达而不变化,是清静的最高表现。贪欲不在内心产生,是虚无的最高表现。没有什么爱好与憎恶,是平正的最高表现。不与外物相混杂,是纯粹的最高表现。能够做到这五点,就和神明相通了。和神明相通的人,是内心得到充实的缘故。因此可以用内心去控制外部的情欲,那么各种事情都不会被废弃。内心得到了充实,那么外部的情欲就可以得到保养了。内心充实,那么五脏便会安宁,思虑平静,筋力强健,耳聪目明;通达而不会受到阻碍,坚强而不会被折断。没有什么太过头的,也没有什么不能达到的。处在小的地方不感到逼迫,处在大的地方也不感到空旷。它的灵魂不会感到急躁,它的精神也不会感到烦扰。清静恬淡,这才能成为天下的枭雄。
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物穆无穷,变无形像; 〔1〕 优游委纵,如响之与景; 〔2〕 登高临下,无失所秉; 〔3〕 履危行险,无忘玄仗; 〔4〕 大道坦坦,去身不远; 〔5〕 求之近者,往而复反。能存之此,其德不亏。万物纷糅,与之转化,以听天下,若背风而驰,是谓至德。 〔6〕 至德则乐矣。
〔1〕物穆:深微的样子。
〔2〕优游:悠闲自得。 委纵:委曲柔顺。 响:回声。 景:影子。
〔3〕秉:掌握。
〔4〕玄仗:指“道”。《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刘绩《补注》本同。庄逵吉本作“伏”。
〔5〕坦坦:平坦。
〔6〕纷糅:杂乱。 听:治理。 驰:疾行。
感触时就能应对,迫近后就有行动;深微无穷,变幻无形。悠闲地委曲顺从,就像声响与回声、物体和影子一样相随。不管是登高还是面对平地,都不会失去所掌握的“道”。踏上危险的境地,不会忘记持守道义。大道平坦正直,离自身是不远的。要向自身去寻求“道”,离开了还可以回来。能够保守住“道”,他的德性就不会亏缺。万物虽然纷纭错杂,却能和它一起转移变化,用它来治理天下,就像顺风奔驰一样,这就是最高的德性。具有最高德行的人是很快乐的。
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末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 〔1〕 由此观之,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 〔2〕 乐亡于富贵,而在于德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 〔3〕 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游云梦、沙丘,耳听《九韶》、《六莹》,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 之谓乐乎? 〔4〕 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 〔5〕 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得道而肥。 〔6〕 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 〔7〕 是故其为曜不忻忻,其为悲不惙惙。 〔8〕 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吾独忼慨遗物,而与道同出。 〔9〕 是故有以自得,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 〔10〕 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11〕
〔1〕岩穴:山崖洞穴。 遗:失去。 万乘:指天子车乘。
〔2〕亡:不在。
〔3〕几:接近。
〔4〕京台:楚高台名。 章华:楚国离宫名。今其地有四,未详何指。 云梦:古泽薮名。在今湖北监利县北。 沙丘:相传为商纣王所筑,在今河北广宗西北大平台。 《九韶》:亦作《九招》。指韶乐中九个段落。《山海经· 大荒西经》中云源于夏启。《庄子· 至乐》成玄英疏谓是舜乐。 《六莹》:颛顼之乐。 夷:平坦。 鹔 :高诱注: “鸟名也。长颈绿身,形似雁。一曰凤凰之别名也。”按:《太平御览》卷六十五引作“钓射潇湘”。《山海经· 中山经》“中次十二经”郭璞注: “《淮南子》曰弋钓潇湘。”
〔5〕廉:俭。
〔6〕子夏:孔子弟子,名商。 战:《文选· 嵇康〈养生论〉》吕向注: “争也。”即交争义。 臞:瘦。
〔7〕役物:被外物所役使。 滑和:扰乱天和。
〔8〕曜:《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同。刘绩《补注》本改作“懽”。同“欢”。《文子· 道原篇》句作“其为乐不忻忻”。 忻忻:欣喜、得意的样子。 惙惙:忧愁的样子。《诗· 召南· 草虫》毛亨传: “惙惙,忧也。”
〔9〕消摇:动摇不定;无拘无束。 忼慨:不得志的样子。 遗物:抛弃外物。《齐俗训》: “圣人能遗物。”
〔10〕适:适合。
〔11〕至乐:高诱注: “至德之乐。” 极:至。王念孙《读书杂志》: “至极乐”本作“至乐极”。《文子· 九守篇》正作“至乐极矣”。
古时候有人隐居在山洞之中仍然精神饱满,末世有人虽然身为天子而日夜忧愁悲哀的。由此看来,圣贤不在于治人,而在于得道。快乐不在于富贵,而在于道德和洽。懂得了看重自己而轻视天下的权势,那么就接近“道”了。所说的快乐,难道必定是住在京华、章台,游览云梦、沙丘,耳朵里听的是《九韶》、《六莹》这样的妙音,口里吃的是烹调的美味,(坐着高车骏马),驰骋大道,猎取鹔 这样的事,才算快乐吗?我所说的快乐,是人得到他应得的满足罢了。能得到自己的满足的人,不把奢侈作为快乐,不把廉洁作为悲哀。和阴气一起隐藏,和阳气一起开放。因此子夏(面对仁义与富贵)内心斗争激烈而形体消瘦,当先王之道战胜了(富贵)时,又变胖了。有道德的人不让外物支配自己,不让欲望扰乱自己的天和。因此他们得到欢乐时不兴高采烈,有了悲哀时不忧心忡忡。尽管外物千变万化,无拘无束,而没有什么稳定之时,我只凭坦荡的襟怀,抛弃外物,而和“道”一起出行。因此如果能够自得其所,大树之下,山穴之中,完全能够适合自己的情趣。如果不能够自得其所,即使把天下作为个人的家私,把万民作为臣妾,也不能够保养性命。能够达到没有快乐境地的人,那么没有什么不是快乐的。没有什么不是快乐的,那么就达到最大的快乐了。
夫建钟鼓,列管絃; 〔1〕 席旃茵,傅旄象; 〔2〕 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齐靡曼之色; 〔3〕 陈酒行觞,夜以继日; 〔4〕 强驽于高鸟,走犬(遂)[逐]狡兔。 〔5〕 此其为乐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诱慕。 〔6〕 解车休马,罢酒彻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 〔7〕 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 〔8〕 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伤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内不得于中,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不留于心志,不滞于五藏。 〔9〕 故从外入者,无主于中不止;从中出者,无应于外不行。 〔10〕 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和)[知]说之; 〔11〕 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 〔12〕 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 〔13〕 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 〔14〕 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 〔15〕
〔1〕管:箫。 絃:指琴瑟之类。
〔2〕席:铺垫。 旃:假借为“氈”。 茵:坐垫,车垫。 傅:通“缚”,捆绑。 旄:旄牛尾。用以作旌旗杆上的装饰品。 象:象牙为饰。
〔3〕朝歌:纣都。在今河南淇县。 鄙:边鄙城邑。 靡靡之乐:师延所作,古代认为是情调低下的音乐。 齐:排列。 靡曼:指肌理柔美。
〔4〕陈:陈设。 觞:劝酒。
〔5〕“于”:《道藏》本作“干”,刘绩《补注》本作“弋”。《尔雅· 释言》: “干,求也。”《说文》: “隿,缴射飞鸟也。”皆是。以“干”为正,“于”字误。 “遂”:《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逐”,当正。
〔6〕炎炎:火光熊熊的样子。 赫赫:显赫的样子。 怵然:受引诱的样子。怵,《集韵》: “术”韵: “ ,《说文》作‘诱’也,或作怵。” 诱:诱惑。 慕:思慕。
〔7〕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8〕营:惑乱。通“䁝”。《说文》: “䁝,惑也。”
〔9〕浸:浸润。 浃:浸渍,透彻义。
〔10〕“故从”以下四句:化自《庄子· 天运》、《则阳》。
〔11〕“和”:《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刘绩《补注》本作“知”。“和”字形讹。
〔12〕“不入于耳”:《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同。俞樾《诸子平议》云: “不”字衍。言虽入于耳而不著于心也。按:文义与《荀子· 劝学》相近。
〔13〕效:模仿。
〔14〕越:散播。
〔15〕经:治理。
那些竖立钟鼓,排列管弦,铺上毡毛毯子,陈设着饰有象牙旄尾的仪仗,耳朵听的是朝歌、北鄙醉人的音乐,拥抱着妖冶的歌女,排列着酒宴,劝酒行令,昼夜不停;或者用强弓去射飞鸟,带着猎犬追捕野兔,他们那种快乐的样子,真是十分热闹和显赫,使人心醉,好像很能引起别人羡慕。等到解下了车子,使马休息,吃罢了酒席,撤去了音乐,而心里却突然觉得有所丧失,茫然地好像丢弃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呢?他们不是把内心的快乐自然表现出来,而是靠外部的快乐愉悦内心。音乐奏起来就感到欢喜,乐曲结束便就感到悲哀,一悲一喜交织出现,精神就会发生惑乱,得不到一点儿平静。考察造成这样的原因,主要是没有得到快乐的形神状态,而导致了一天天丧失生活的乐趣,失去了应得的满足罢了。因此内心不能得到足够的满足,就只能靠外部的施予来自我粉饰了。(外部的粉饰),不会浸润到肌肤之中,不会透达骨髓,也不会止留在心中,更不会进入到五脏之内。所以从外部进入的东西,内心没有接受掌握,就决不会止留;从内心表现出来的东西,如果外部没有和它相适应的环境,也不会通行。因此听到好的言论和有利的计策,即使是愚蠢的人也知道喜欢它;称颂高尚的品德和美好的行为,即使是不肖的人也知道仰慕。欣赏的人多,但是采纳的人少;仰慕的人多,而实行的人少。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他们不能够返回自己本性的缘故。如果心灵没有开启,而是勉强地去学习,即使能够进入到耳中,也不能记在心上,这同教聋子唱歌又有什么两样呢?只是模仿别人演唱,而没有办法使自己快乐。声音从嘴里发出,那么传播出去便四散了。心脏是五脏的主宰,是用来控制四肢,流通血气的,在是非的境内奔驰,而出入百事的门户之中。所以如果心里没有得到大道的主宰,而有治理天下的气魄,这就像没有耳朵的人想要调整钟鼓的乐音,没有眼睛的人想喜欢文采,也一定是不能够胜任的。
故天下神器,不可为也。 〔1〕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许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志遗于天下。 〔2〕 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任)[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 〔3〕 身得则万物备矣;彻于心术之论,则嗜欲好憎外(失)[矣]。 〔4〕 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无所乐而无所苦,万物玄同也。 〔5〕 无非无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 〔6〕 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 〔7〕 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持势,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其号令邪? 〔8〕 吾所谓有天下者,非谓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 〔9〕 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
〔1〕神器:神圣之物。指国家权柄。见《老子》二十九章: “故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2〕许由:尧时隐士。尧以天子之位禅之,许由不受。 遗:抛弃。
〔3〕“任”:《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同。刘绩《补注》本、《文子· 九守篇》作“在”。当正。 “我身”:《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作“身我”。《文子· 九守篇》无“我”字。
〔4〕彻:贯通。 心术:指思想、意识、方法。《管子· 心术上》: “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 “失”:《道藏》本、刘绩《补注》本、《文子· 九守篇》作“矣”。“失”字形讹。
〔5〕玄同:与天地万物混同为一。《老子》五十六章: “是谓玄同。”
〔6〕化育:生长、养育。 玄耀:高诱注: “玄,天也。耀,明也。”有上天光明之义。
〔7〕间:间隙。
〔8〕摄:执掌。
〔9〕全其身:指保全自然赋予人的天性。
因此天下权柄是神圣的器物,不能够求取它。谁想求取它,谁就要失败;谁想把持它,谁就会失掉它。从前许由轻视天下之权,而不肯以自己来取代尧,就是因为心中把天下之权抛开了。他这样做是什么原因呢?就是按照天下的自然规律来对待天下。天下的要柄,不在于他人,而在于自我;不在于别人,而在于自己。身心得到满足,那么天下万物便齐备了。透彻掌握了心术的论说,那么嗜欲、好憎都可以排除在外了。因此没有什么值得欢喜,也没有什么值得发怒的;没有什么值得欢乐,也没有什么值得痛苦的,万物就混同为一了。没有什么是和非,生成化育万物,是上天光明所致,即使有生命活动,也像死一样没有欲望。天下是属于我所有的,我也是天下所有的,天下和我,难道还有区别吗!占有天下,难道一定是执掌权柄,依持权势,掌握生杀权柄而发号施令吗!我所说的占有天下,不是这样的,而是自己得到心灵满足罢了。自得其所,那么天下也就对我满足了。我和天下互相得到满足,那么就天下有我,我也有天下,我怎么不能在它中间从容活动呢!所说的自己得到满足,就是保全自身完整无缺。保全自身完整,那么就与“道”融为一体了。
故虽游于江浔海裔,驰要袅,建翠盖; 〔1〕 目观《掉羽》、《武象》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抮》之音; 〔2〕 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 〔3〕 射沼滨之高鸟,逐苑囿之走兽,此齐民之所以淫泆流湎。 〔4〕 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 〔5〕 处穷僻之乡,侧溪谷之间,隐于榛薄之中; 〔6〕 环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户瓮牖,揉桑以为枢; 〔7〕 上漏下湿,润浸北房; 〔8〕 雪霜滖灖,浸潭苽蒋; 〔9〕 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此齐民之所为形植藜累,忧悲而不得志也; 〔10〕 圣人处之,不为愁悴怨怼,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 〔11〕 是何也?则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 〔12〕 故夫乌之哑哑,鹊之唶唶,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 〔13〕
〔1〕浔:水涯。 裔:边。 驰:驾。 要袅:良马名,日行万里。翠盖:用翠鸟羽毛做盖饰。
〔2〕《掉羽》:手执野鸡尾羽的一种舞蹈。《说文》: “掉,摇也。” 《武象》:周武王时乐舞。 滔朗:激昂响亮。 《激》、《抮》:激扬、抮转,舞曲名。
〔3〕扬:回荡。 郑:春秋郑国,在今河南新郑一带。 卫:周初在今河南淇县一带。 浩乐:盛大的音乐。 结:盘旋,回荡。《广雅· 释诂》: “结,曲也。” 《激楚》:歌曲名。《楚辞· 招魂》: “宫廷震惊,发《激楚》些。”
〔4〕沼:水的支流。 齐民:同等之民,即凡民。 淫泆:纵欲放荡。 流湎:放纵、沉溺。
〔5〕营:惑乱。通“䁝”。《说文》: “䁝,惑也。” 怵然:受利诱的样子。
〔6〕侧:伏。 榛:草木聚集。 薄:深草。
〔7〕环堵:高诱注: “堵,长一丈,高一丈。而(面)环一堵,为方一丈,故曰环堵。”按:指低矮的土室。 茨:用芦苇、茅草盖的屋顶。 蓬户:用蓬草编的门户。 瓮牖:用破瓮蔽窗户。 揉:揉制。 枢:户枢。
〔8〕北房:指寝居之室。
〔9〕滖灖:受雪霜而漏水。 浸潭:滋润蔓延。 苽:蒋的果实,其米叫雕胡,可食。 蒋:一种草本植物。
〔10〕仿洋:徘徊,游移不定。宋玉《招魂》: “仿徉无所依。” 峡:两山之间为峡。唐本《玉篇》引许慎注: “岬,山旁也。” 形:形体。 植:俞樾《诸子平议》谓“植”当读为“殖”。“殖”有臞瘠义。形殖谓形体臞瘠也。章太炎《淮南子札记》按: “植”者,“志”也。见《楚辞· 招魂》注。于省吾《淮南子新证》谓俞说未允。“形植”犹后世言“柴立”,不应改读为“殖”也。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云俞说迂曲无当。《广雅· 释诂三》: “植,多也。”此谓齐民形多黧黑也。蒋礼鸿《淮南子校记》谓形植即形体。按:诸说皆有文献依据,以俞说为长。 藜累:藜,通“黎”。蒋礼鸿《淮南子校记》: “累”与“羸”通。黎言黑,累言惫,本自不误。
〔11〕悴:忧愁,悲伤。 怼:怨恨。
〔12〕天机:指造化的奥妙。
〔13〕哑哑:乌鸦叫声。 唶唶:鸟鸣声。
所以即使到江边海岸游览,乘着千里马,张开翠羽装饰的大伞,观赏着《掉羽》、《武象》这样的乐舞,听着高亢奇妙的《激》、《抮》音乐,回荡着郑、卫歌女悲壮而美妙的歌声,盘旋着楚国《激楚》的馀音,射杀水边的飞鸟,追捕苑囿中的野兽。——这就是普通人所纵情放荡留恋沉溺的东西,有道德的人对待它们,也不能够迷惑自己的精神,扰乱自己的气志,使心里受到诱惑,而改变自己的性情。至于居处在穷困偏僻的乡间,隐伏在深山、溪流之间,避居在荒草丛生之处,处于低矮土墙的陋室,用茅草盖屋顶,用蓬草编门户,拿破瓮子遮窗户,揉弯了桑条作为门枢,上面漏雨,下面潮湿,浸湿了住室,降霜飞雪,浸湿而长出了雕胡米,游荡在广野大泽之中,徘徊在山间峡谷之旁。——这就是普通人形体瘦弱,面孔黑黄,忧愁悲伤而不得志的境遇。但是有道德的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因此忧愁怨恨,也不会失去自己心里的快乐。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内心已经同自然的奥秘相通,而不会因为贵贱、贫富、劳逸失去自己的德性。就像那哑哑叫的乌鸦,唶唶叫的喜鹊,难道因为寒暑、燥湿的不同而改变它们的声调吗?
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万物之推移也; 〔1〕 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 〔2〕 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规矩不能方圆,钩绳不能曲直。 〔3〕 天地之永,登丘不可为脩,居卑不可为短。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达而不荣; 〔4〕 处高而不机,持盈而不倾; 〔5〕 新而不朗,久而不渝; 〔6〕 入火不焦,入水不濡。 〔7〕 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 〔8〕 平虚下流,与化翱翔。 〔9〕 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10〕 不利货财,不贪势名。 〔11〕 是故不以康为乐,不以慊为悲; 〔12〕 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
〔1〕推移:即变化。
〔2〕性命:指人的天性和命运。《周易· 乾卦· 彖传》: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孔颖达疏: “性者,天生之质,若刚柔迟速之别;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是也。”
〔3〕“故士”句:高诱注: “士有同志,同志德也。至其交接,有一会而公定,故曰‘有一定之论’也。” 易:改变。
〔4〕慑:恐惧,害怕。 达:显贵。
〔5〕机:危险。通“几”。《说文》: “几,危也,殆也。”《尔雅· 释诂下》: “几,危也。”
〔6〕朗:明朗。 渝:改变。
〔7〕濡:沾湿。
〔8〕势:形势,权势。
〔9〕翱翔:即俯仰。
〔10〕“藏金”二句:高诱注: “舜藏金于崭岩之山,藏珠于五湖之渊,以塞贪淫之欲也。”按:出自《庄子· 天地》。
〔11〕势名:势位爵号之名。
〔12〕康:安。 慊:通“歉”,食物少。
因此那些得道的人心志已经确定,而不需要等待万物的转移变化。不是用一时的变化,来确定获得自我满足的根因。我所说的“得到满足”,是指把性命之情放到最安定的地方。性命和形体同出自一个来源,形体全备了而性命就形成了,性命形成而好憎等感情便产生了。所以士人一经交接便有确定的观点,女子出嫁有不能改变的贞操,就像规矩不能随意改变方圆,绳墨也不能随便改变曲直一样。就像天地那样长久不变,登上高丘不能使它加长,处在低处也不能使它变得矮小。因此得道的人,困穷的时候不会害怕,显达的时候不慕荣华,处在高位不会发生危险,执掌装满的器物不会倾覆,新的东西不显得有光亮,使用长久的东西也不会改变,放到火里不会烧焦,进入到水中也不会沾湿。因此可以不待势力而尊显,不待财物而富饶,不待力量而强大,像水一样流往平坦空虚之处,和自然变化一起运动。如果能够这样,(可以像舜一样),将金银藏到山上,把宝珠藏到深渊,不贪图货财,不谋求势位名号。因此不会把安康作为快乐,不把困穷作为悲哀,不把尊贵看作安逸,不把卑贱看作危险。形体、精神和气志,各自都有适宜的场所,来适应天地的自然变化。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二者伤矣。 〔1〕 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 〔2〕 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夫举天下万物,蚑蛲贞虫,蠕动蚑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 〔3〕 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忽去之,则骨肉无伦矣。 〔4〕 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 然能听,形体能抗,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 〔5〕 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 趎 ,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6〕 招之而不能见也,呼之而不能闻也,耳目去之也,然而不能应者,何也? 〔7〕 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则忘于大,在于中则忘于外;在于上则忘于下,在于左则忘于右;无所不充,则无所不在。是故贵虚者,以毫末为宅也。
〔1〕形:指人的躯体。 气:指维护生命活动的精气。《精神训》: “圣人食足以接气。” 神:指人的精神。《原道训》: “圣人将养其神。” 充:充实。《精神训》: “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
〔2〕昧:昏暗。
〔3〕贞虫:细腰蜂之类昆虫。无牝牡之合曰贞。 蠕:虫类慢慢爬行的样子。 蚑:动物行走。《说文》: “蚑,行也。”
〔4〕无伦:高诱注: “言骨肉靡灭,无伦匹也。”
〔5〕眭然:目光专注的样子。《说文· 新附》: “眭,深目也。” :通“荧”。明。 抗:抵御。
〔6〕系:联系,牵挂。 :颠仆,跌倒。 “趎 ”:坑坎。趎,通“株”,木头倒下。 ,《道藏》本、《道藏辑要》本皆作“埳”。《玉篇》: “埳,陷也。与坎同。” 植:树立。
〔7〕“耳目去之也”:刘绩《补注》本“耳目”下增“非”字。《道藏》本、《道藏辑要》本无此字。应有“非”字。
人的形体是生命的客舍,元气是生命的根本,精神是生命的主宰。其中一个方面失去位置,则使其他两方面受到损伤。因此有道德的人,使人们各自安守他们的职位,尽其职守,而不能够互相干预。所以人的形体不是处在它所安居的地方,便会遭到破坏;元气不处在应当充实的地方,那么就会泄露;精神不是用在它所适宜的地方,那么就会昏暗。这三种东西,不能不慎重地加以守护。大凡整个天下的万物中,小到蚑行蛲动昆虫之类,时而爬行,时而仰起,都知道它们所喜恶、利害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本性存在而没有离开。忽然一旦骨肉脱离本性,那么骨肉便没有什么可作匹比的了。现在人们能够用眼睛看清楚,耳朵听明白,形体能抵御,而百节能屈伸,观察能够分清黑白,看清丑恶美好,而智慧能够区别同异,辨明是非,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形体内充满元气,而精神能为它主使。怎么知道会是这样的呢?大凡人的志趣中,各自都有思考的目标,而有精神在维系着,他的行动,就会因道路坑坎而跌跤,将头撞到树上,而自己却不能预先知道。招呼他也不能看见,喊叫他也听不到,耳朵、眼睛又不是离开了他自己,然而不能够反应,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精神离开了守持的形体。所以精神集中在小的地方,就会忘记大的方面,在内部就会忘掉外面,在上面就会忘掉下面,在左边就会忘掉右边;精神没有什么地方不充满,也就没有什么地方不存在。因此把虚无作为尊贵的人,可以把毫末这样小的地方作为安身之所。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崄者,岂无形神气志哉! 〔1〕 然而用之异也。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是故举错不能当,动静不能中,终身运枯形于连嵝列埒之门,而 蹈于污壑阱陷之中,虽生俱与人钧,然而不免为人戮笑者,何也? 〔2〕 形神相失也。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贪饕多欲之人,漠㬆于势利,诱慕于(召)[名]位,冀以过人之智,植于高世,则精神日以耗而弥远,久淫而不还; 〔3〕 形闭中距,则神无由入矣。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烛之类也,火逾然而消逾亟。 〔4〕 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 〔5〕 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沉浮俯仰。 〔6〕 恬然则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发机。 〔7〕 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8〕
〔1〕崄:《道藏》、刘绩《补注》本作“险”。《集韵》“琰”韵: “险,《说文》‘阻难’。或从山。”
〔2〕枯:病。 连嵝:连续不断之意。《说文系传》引《淮南子》作“连 ”。 列埒:高低不平。埒,《说文》“卑垣也”。 污壑:大壑。 阱:陷坑。 钧:通“均”,均等。
〔3〕贪饕:贪得无厌。 漠㬆:迷惑义。《文子· 九守篇》作“颠冥”。 “召”:《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名”。当正。 “植于高世”:《文子· 九守篇》作“位高于世”。 耗:虚。 淫:过。
〔4〕“此膏烛之类”句:膏烛与火,喻形体与精神之关系。无烛即无火,无形即无神。
〔5〕“夫精气志者”:《道藏》本同。刘绩《补注》本、《文子· 九守篇》、《四库全书》本“精”下有“神”字。当脱。
〔6〕将养:持养、奉养。《墨子· 尚贤中》: “将养其万民。” 沉浮:指盛衰。 俯仰:即升降。
〔7〕委衣:衣服自然下垂。含有“无为而治”之义。 机:即弩机。
〔8〕遇:周合义。《文子· 道原篇》作“耦”。
现在发狂的人不能避开水火这样的灾难,而要跳过沟渎这样危险的地方,难道是没有形体、精神、元气、意念了吗?然而只是使用不同罢了。精神失去应该守护的位置,而离开了它的原来外、内居留的地方,因此举止不能适当,动静不能适中,使枯朽的形体终身兜转在崎岖不平的门径之内,而跌倒在大壑和陷阱之中。虽然他的生存和一般人没有不同,然而却免不了要被人耻笑,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形体和精神互相离开的缘故。因此由精神作主宰的,形体相随着而获得便利;由形体来制约的,精神随之而受到危害。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被权势名利所诱惑,迷恋于名声地位,却希望凭着超人的智慧,在世上立于高位,那么精神一天天消耗而越离越远,长久沉溺在其中而无法复还。形体关闭,内心抗拒,那么精神便无法进入了。所以天下时常有盲目狂妄而自我丧失的祸患存在,这就像蜡烛(形体)一样,火焰(精神)愈燃烧而消失得愈快。形体、精神、元气、意念,淡漠安静一天天充实的人,就会强健;精神烦躁一天天消耗的人,就会衰老。所以有道德的人经常保养他的精神,柔和他的气志,平静他的形体,而和自然之道一起盛衰升降。静漠的时候就要放纵它,急迫的时候便使用它。放纵的时候就像衣服自然下垂,使用的时候就像发动弩机。如果像这样,那么万物的变化没有不能顺应对待的,而各种事物的变动没有不能适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