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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诗》云: “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淮南子· 脩务训》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生短暂。我从1980年孟秋涉足《淮南子》,寒来暑往,转瞬之间,已从热血青年跨入“耳顺”之年。35年来,已出版了28部专著(独著23部,合著5部)。《淮南子》研究有15部著作行世:《淮南子译注》(1990年,吉林文史出版社)、《刘安评传》(1995年,广西教育出版社)、《淮南子科技思想》(2000年,安徽大学出版社)、《淮南子斠诠》(2008年,黄山书社)等。其中中华书局将出版5部,已出版3部:《全本全注全译淮南子》(2012年)、《传世经典文白对照淮南子》(2014年)、《中华经典藏书淮南子》(201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出版《淮南鸿烈解》等2部。其中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淮南子译注》一书,写于1985年,1990年出版。全书80万字。这是中国第一部今译今注本。时隔25年之后,我又完成的这部《淮南子译注》,同吉林文史出版社版《译注》相比,有哪些主要不同呢?

其一,选用版本不同。

吉林文史出版社版《淮南子译注》采用的底本是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武进庄逵吉本,用作参校的是刘文典本。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

《淮南鸿烈》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其书博大而有条贯,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清儒首治此书者为庄伯鸿(逵吉),当乾隆末,用道藏本校俗本,而以案语申己见,虽名校实兼注也。自庄书出,而诵习本书者认为唯一之善本,盖百馀年。最近则刘叔雅(文典)著《淮南鸿烈集解》二十一卷,博采先辈之说,参以己所心得,又从《御览》、《选注》等书采辑佚文佚注甚备,价值足以与王氏《荀子集解》相埒。

梁大师对庄本、刘本的评价,后代学者看法多有不同。于大成《淮南王书考》列举五家评议,云:黄丕烈斥庄逵吉为“庸妄人”。顾广圻谓其书“全无一是”。王念孙谓其“未晓文义,而辄行删改,妄生异说”。吴则虞以为其大耑有五: “一曰底本不明也。二曰误从俗本。三曰注文与正文间隔。四曰引类书之不备。五曰校字疏失,更仆难数。”郑良树谓其过尚不止此,更有三耑: “六曰改今从古。七曰妄言曲说。八曰删省注文。”而于大成的看法是: “庄氏所校,固不得谓之善本,然在晚明清初缪本充斥之际,得此本出而矫之,亦足以一清学者耳目。”但他认为庄本不是“善本”。对于刘本,1998年安徽大学出版社与云南大学出版社合作出版的《淮南鸿烈集解》,我写下“校记”360多例。当然,庄本、刘本对《淮南子》的流传和研究,曾起到重要的作用,然作为供研究使用的“底本”,则不能称为“善本”。

本书《淮南子译注》采用的底本是北宋小字二十一卷本,上海涵芬楼景印刘泖生钞本,收在《四部丛刊· 子部》中。用作对校的是明正统十年(1445)《道藏》二十八卷本,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道藏辑要》本,用作参校的有明刘绩《补注》本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等。北宋本与《道藏》本,皆为时代最早、最为完整与原始之“善本”。清代校勘学家顾广圻谓北宋本为“当日最善之本”,远出《道藏》本之上。当代台湾学者王叔岷认为北宋本优于《道藏》本,“惜其中颇多讹误耳”(《跋日本古钞卷子本淮南鸿烈兵略间诂第廿》)。

北宋本与诸本多有不同,其中不乏精到之处,且保留北宋之前旧貌。如《原道训》: “源流泉滂,冲而徐盈。”高诱注: “浡,涌也。”其正文中的“滂”字,《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刘绩《补注》本、《汉魏丛书》本、庄逵吉本正文及注文皆作“浡”。浡,《广韵》“没”韵: “浡然兴作。”《尔雅· 释诂下》: “浡,作也。”即兴起义。与文义不合。滂,《说文》: “沛也。”徐锴《系传》: “水广及皃。”指水盛涌出。《玉篇》: “滂,滂沱也。”知以“滂”字为胜。

再如《道应训》: “七日,石乞入曰。”《道藏》本、《道藏辑要》本、刘绩《补注》本、庄逵吉本“乞”皆作“乙”。王念孙《读书杂志》: “石乙”当为“石乞”,字之误也。(“乞”即“气”之省文,非从“乙”声,不得通作“乙”)《人间篇》及《左传》哀十六年、《史记· 楚世家》、《伍子胥传》、《墨子· 非儒篇》、《吕氏春秋· 分职篇》皆作“石乞”。陈按:北宋本是,其馀诸本皆经过改动。

其二,校勘方法的理念不同。

清末民初学者叶德辉,在《藏书十约· 校勘》中,把校法分为“死校”、“活校”两种。“死校者,据此本以校彼本。一点一画,照录而不改。虽有误字,必存原文。顾千里、黄荛圃所刻之书是也。活校者,以群书所引,改其误字,补其阙文;又或错举他刻,择善而从。卢抱经、孙渊如所刻之书是也”。当代学者陈垣《校勘学释例》中有《校法四则》,归纳为本校、对校、他校、理校四种。“活校”是广义的理校。因为校勘方法的理念不同,清代校勘学家遂分为两派:一派重视对校,辅以他校,重在存真,以顾广圻为代表;一派重视理校,参用他校法,强调校改,以戴震、段玉裁、王念孙为代表。两种校勘方法的争论,影响至今。以庄逵吉本、刘文典本与北宋本、《道藏》本对校,知庄、刘皆采用活校之法,已远非《道藏》本之旧。

吉林文史出版社版《淮南子译注》对版本讹、脱、衍、倒的处理,采用理校之法,因此失误较多。而本版《淮南子译注》则采用“死校”与理校相结合之法,重在存真,尽量不改变原本旧貌,以求给后人留下一个真实的北宋本;而对其失误,也进行了校正。对其校勘结果的处理,采用的是底本附校勘记形式。

如庄逵吉本《说林训》: “钓者静之, 者扣舟,罩者抑之,罣者举之,为之异,得鱼一也。”王念孙《读书杂志》: “罣”非取鱼之具,《意林》、《埤雅》及《初学记· 武部》、《太平御览· 资产部》十四引此,并作“罾者举之”,是也。“罾”者举罾而得鱼,故言“举”。郑良树《淮南子斠理》:《韵府群玉》十五引此,亦作“罾者举之”。于大成《说林校释》:《诸子类语》四引,“罣”亦作“罾”。陈按:北宋本“罣”作“罾”。罣,《广韵》“霁”韵: “挂也。”《玉篇》: “罣,罣碍也。”罾,《说文》: “鱼网也。”王筠《说文句读》引《风土记》: “罾,树四柱而张网于水中,如蜘蛛之网,方而不圆。”知北宋本是,庄本误。

再如庄逵吉本《说山训》: “三人成市虎,一里能挠椎。”北宋本“椎”作“推”。《释名· 释用器》: “椎,推也。”知“推”可通“椎”,“推”又是“椎”的声训义,“推”字不误。

其三,考证的力度不同。

吉林文史出版社版《淮南子译注》的注释部分,基本采撷许慎、高诱旧注。对版本的失误,音义的辨证,皆未作深究。而本版《淮南子译注》则对版本的不同,许慎、高诱注的考释,文献的征引等方面,则多有增加。

如《原道训》: “刘览偏照,复守以全。”吉林文史出版社版《译注》注释: “偏:远。”本版《译注》:偏,通“徧”,周遍。按: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后汉书· 东夷传赞》李贤注云: “偏,远也。”亦合本文之义。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偏,叚借为徧”。《说文》: “偏,颇也。”“徧,帀也。”知北宋本用借字,其本字当作“徧”。即周遍义。

再如《原道训》: “扶摇抮抱羊角而上。”吉林文史出版社版《译注》注释: “抮:旋,转。扶摇:盘旋而起的旋风。羊角:曲折上升的旋风。”而本版《译注》的注释是:扶摇:盘旋而起的暴风。《庄子· 逍遥遊》: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抮抱:旋转曲折。《广雅· 释训》: “轸 ,转戾也。”《集韵》“职”韵: “ ,《博雅》:轸 ,转戾也。”“抮抱”当作“抮 ”。并见《精神训》、《本经训》,“抱”字皆误。陈按:吴承仕《经籍旧音辨证》,已对此进行了辨析。

其四,译文的准确度有所提高。

近代学者严复在《天演论· 译例言》中提出汉语与外文对译“信、达、雅”的要求。当然,要达到这个目标,是十分艰难的。不仅要具有广博的知识,还要有汉语言文字的坚实功底。

如《说林训》: “凡用人之道,若以燧取火,疏之则弗得,数之则弗中,正在疏数之间。”吉林文史出版社版《译注》译文: “大凡用人的方法,就像用燧取火一样,迟缓了就得不到火,次数多了就不能打中,正好在快慢、次数适中的时候,才能燃着。”这个译文的依据是高诱注: “疏,犹迟也。数,犹疾也。”而高氏的注释缺乏科学性。此言阳燧聚焦取火,与快、慢无关。《孔子家语· 贤君》王肃注: “数,近;疏,远。”《玉篇》: “疏,远也。”本版《译注》的译文是: “大凡用人的方法,就像用燧取火一样,距离它远了就得不到火,距离它近了就不能得中,正好在远近适中(即焦点)的时候,才能燃着。”

《淮南子》冠绝一世。绚丽多姿的文采,吞吐天地、雄视八方的阔大气势,书中体现的汉初黄老道家的进取精神和恢宏气度,以及深邃的哲理,连珠似的妙语,博大精深的思想,很自然成为“文宗秦汉”散文的代表作。《淮南子》如冰山之雪莲,探幽寻秘,需越崇山峻岭,破艰难险阻,方能得其芳芬。《淮南子》又如尘世之桂花,山间湖畔,荒郊旷野,不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淮南子》流行两千多年,倾倒了古今中外无数的文人骚客。这里有东汉的许慎、马融、卢植、高诱、延笃,宋代苏颂、高似孙、黄震,明代刘绩、张烒如、王蓥、焦竑、朱东光、茅一桂、王夫之,清代黄丕烈、惠栋、顾广圻、陈奂、王念孙、钱塘、庄逵吉、卢文弨、汪文台、孙诒让、陶方琦、曾国藩、俞樾,近代章太炎、吴汝纶、梁启超、王国维,现当代胡适、刘文典、刘家立、蒋礼鸿、于大成、刘典爵、吴则虞、吴承仕、杨树达、刘盼遂、马宗霍,王叔岷、郑良树,日本池田知久、美国安乐哲、加拿大白光华,等等。我想,《淮南子》独特的思想体系,独立的思维模式,超越时代的创新理念,驰骋天地的绝代鸿文,这是它在千百年的大浪淘沙中,永不泯灭的根本原因。

学术创新的著作是怎样产生的?“隐忍苟活”的司马迁在《史记· 太史公自序》中说: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仲尼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违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中国古代的学术创新,就是由这些囚禁者、流浪者、放逐者、身残者、受刑者、贬谪者、发愤者等,用智慧、鲜血和生命铸就的,其著述方成为中国和世界文化史上的丰碑。而作为小小诸侯王的刘安,面对着:妙龄祖母赵美人的吞金自逝,年轻父亲刘长的绝食毙命;宫廷斗争的永无休止,暗无天日;秦汉战争的腥风血雨,生灵涂炭;“文景之治”的相对稳定与隐藏的深刻的社会矛盾……凡此种种,都促使这位饱学的侯王,不断思索着天下长治久安的良策,于是这部融黄老道家的自然天道观、儒家的仁政学说、法家的进步历史观、阴阳家的阴阳变化理论以及兵家战略战术等各家思想精华为一体的传世之作,便应运而生了。

南宋史学家高似孙在《子略》中称淮南王刘安为“天下奇才”,当代学者胡适在《淮南鸿烈集解·序》中誉《淮南子》为“绝代奇书”。“奇才”、“奇书”,必将吸引海内外更多的探“奇”者,加入到《淮南子》研究的行列之中。

陈广忠
2016年春节于安徽大学草野居 PAlY6WtdG8FB9YHtjmO7lg25vNHvuQhtlApQKhp1wVzPDH0ChyiJP5EKJwUx3c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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