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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章

两年前吐谷浑犯晋边境,卫屹之领兵出征,一战退敌,大振国威。自此吐谷浑安分守己,与晋交好,年年来使,互通有无。

谢殊上疏皇帝,吐谷浑热爱歌舞,来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对晋国歌舞的欣赏,今年不妨选拨乐官优伶送往其宫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纳闷,这谢殊果真是喜爱上了伶人,连这种事情都操心上了。

他没什么意见,批了个准奏,人选就由谢殊安排。

卫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为楚连就在送往吐谷浑的伶人之列。

名单出来那晚,谢冉跪在谢殊面前极力劝阻:“退疾违背命令是有不对,但丞相岂可心慈手软,他日此人若成祸患,后悔晚矣!”

谢殊道:“你不必忧虑,我心意已决,就这么办吧。”

谢冉抿唇起身,带着怒气出了门。

沐白叹气,冉公子好不容易压住的傲气又给公子给激出来了。

谢殊早已派人去知会楚连,自己仍旧没有去见他的打算,她在案后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几场夏雨一淋,花园里栀子花的味道全出来了,散在夜色里,香的撩人。

谢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听到树后有人说话。

“楚连参见丞相。”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赏识,特来谢恩。”

沐白觉得此人僭越,要去赶人,被谢殊拦下。

楚连又道:“小人无以为报,只能为丞相击筑歌一曲,愿丞相安康自在,富贵永享。”

他隔着一丛树席地而坐,击筑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灯火高悬,谢殊透过枝叶间隙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见,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少年。

那张总晒得通红的脸庞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变成习惯性的媚笑,摸惯了泥土的双手只会伺候筑上丝弦。

故乡不复见,故人难长留。

歌停,楚连摆筑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谢殊声音低哑:“但说无妨。”

“小人年幼时与一女子约定赎身后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愿。如今小人即将远离国土,再也无法完成约定,若有机会,还请丞相代小人将事情缘由转告那故人。”

“好。”

“多谢丞相。”楚连起身,隔着层层枝叶看了她一眼,垂眼离去。

她没问故人是谁,他也不说明。

谢殊转身对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许泄露一个字。”

五月末,晋国遣乐官六人,优伶数十,往吐谷浑宫廷献艺。

谢殊将那颗牙收进木盒,藏入箱底。

车马驶出建康城时,伶人们都很哀伤,虽然以后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但将要永别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乡。

车队里渐渐响起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被乐官喝止才停住。几个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来,哀怨婉转,连道旁路人都不忍再听。

楚连坐在马车最边上,表情很平静。旁边有个伶人问他:“你家在何处?都不想家的吗?”

“荆州,八年前饥荒之后,早没家了。”

“啊,对不住……”

楚连望向渐渐消失于视野的西篱门,这半生颠簸,终于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那个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别过了,如果不是,就当是她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捧筑的手,这双手为了活命被无数人摸过、掐过、打过。饥荒的时候觉得为了生存已经做到了极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过皮毛。

在最灰暗的岁月里,家人也一个个离开人世,他的支柱一个个倒塌,只有记忆里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还能给他希望。

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么艰难,他似乎永远攒不够赎身的钱,也不敢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怕又是一个噩耗,那连唯一一点希望都没了。

如意,你如今怎样?可已吃饱?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起码,你还是个人。

只不过今后你我云泥之别,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头击筑,听着歌姬们的歌唱,低声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伶人们出发半月后,谢冉拿着一封折子走入了谢殊的书房。

“伶人队伍过宁州时遭秦军拦截伏击,全部被俘,当场尽戮。”

“……”谢殊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谢冉始终冷着张脸:“这是刚到的快报,丞相可以去查,绝不是我下的手。”他转身出去了。

谢殊从震惊中回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确是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终究还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经过那丛栀子花树,她怔怔地站了许久。

苟富贵勿相忘。虎牙,我是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觉意外,谢殊虽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未有过不告而假。

很快谢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宫,称丞相忽然病倒,请皇帝恩准赐假。

一直活蹦乱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个都城都展开了热议。

有耳目聪灵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当中有谢相亲选的那个乐人,于是绘声绘色地推测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个乐人,皇帝却将这乐人送去了吐谷浑,哪知秦人凶狠,俘虏杀害了乐人,丞相闻讯大恸而病。

桓廷刚进酒家就听见一群人在传播这故事,上前逮着主使就是一顿踹。

“嘴碎的东西,丞相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大家吓得一哄而散。

杨锯从里面出来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后大门外,诧异道:“那不是仲卿的车马么?他这是要去哪里?”

鉴于丞相好男风,很多大臣都不愿前去探视。有一部分想去探视的,怕惹人闲话也打消了念头。

卫屹之却在此时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发闷热的夏日,谢殊房内门窗大敞,她侧身卧在榻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卫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刚好看到她的侧脸,似日落后不久便已悬在天边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苍白。

卫屹之在旁坐下,静静看了她许久,低声唤了句:“如意。”

谢殊倏然转头,眼神从迷离中渐渐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卫屹之拦住。

“如意语气怅惘,看来是心病,究竟出什么事了?”

谢殊笑了笑:“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反复,我有些操劳,就这样了。”

卫屹之摇头叹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传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谢殊垂眼盯着他衣摆上精致的绣纹,忽然发现对于自己的过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谢铭光外,居然就是眼前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卫屹之眼露诧异,很快又掩去。

“当初若非他赠了半包谷米给我,我根本熬不到谢家派人去荆州,也就没有今时今日。”

“那你又何必将他送去吐谷浑?”

“为了博个清白名声。”她扯了一下嘴角:“总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里的话,是秦兵凶戾,这一切只是意外。”卫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家兄也是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谢殊意外地抬头:“什么?”

“家兄卫适之,年长我十岁,我幼时体弱多病,还是他教我习武强身。他领兵戍边,建功立业,本该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亲,经过交界巴东郡,遭了秦兵伏击。”

“那他现在……”

“怕是不在了吧。”

谢殊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默默无言。

卫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开些吧。”

谢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头:“多谢。”

卫屹之告辞时已是满街灯火,茶馆酒家里时不时有歌姬浅吟低唱,也有人在继续议论着丞相和那乐人。

当初他兄长出事时,也有人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地议论过。但他们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晓真正经历的人是何种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赏赐的珍贵补药,命苻玄送去给谢殊。

“郡王怎么忽然……”苻玄一时失言,及时收口。

卫屹之摆摆手:“去吧。” QAhka7ExkEgLtyMnQoJOPmYy01Nfk1n53l4keWX4ZTK8mi5IqcXC1Tu2+o+ij8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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