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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章

谢殊回到府邸后并没有去见那个男子。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人是旧交,也许当初一起挖过野菜,一起偷过山芋,一起捉过蚂蚱,但那只是过去,而她最不能让人知道的就是过去。

谢冉很快得知此事,丞相不喜音律全府皆知,忽然带个乐人回来自然奇怪。

他将沐白叫去问了一下,然后去见了那个乐人。

乐人自称名叫楚连,荆州人,年二十二。其余再问,一概不答,只说想见领自己来此的人。

谢冉知道谢殊回到谢家前就生活在荆州,又见此人与谢殊年纪相当,已然猜到几分。

“你可知领你来此之人是谁?”

楚连摇头:“小人不知。”

那就怪了,谢冉还以为他是知道了谢殊的身份来沾富贵的呢。

“你且等着,我会替你通传的。”

楚连欣喜地拜倒:“多谢大人。”

谢殊坐在书房内发呆,执笔停驻许久,墨滴落在了雪白的衣袖上,晕了一滩。

她回过神,盯着那墨渍,干脆用笔去勾画,心不在焉。

“丞相好兴致。”谢冉停在她面前才注意到她画的不是山水松竹,而是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脸上笑容有些扭曲。

谢殊遮了遮袖子,干咳一声:“有事?”

“有事的是丞相吧。”谢冉跪坐下来:“丞相是不是被故人捏着了把柄?否则怎会一个拼命想见,一个坚决不见?”

谢殊早猜到乐人的事瞒不过他,叹息道:“算是吧。”

“那丞相打算怎么做?”

谢殊想了一下:“将他安置在妥善之处,最好是我见不到他,他也无从提起我的地方。”

“那便交给我去办吧。”

谢殊如果出事,谢冉赖以生存的大树就倒了,他不在乎谢殊被捏的到底是什么把柄,只在乎谢殊会不会有事。

谢殊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也好,但你记着,千万不可伤他性命。”

谢冉应下,正要走,谢殊忽然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谢冉一愣:“丞相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谢殊苦笑了一下,只觉眉眼熟悉,到底是谁还真忘了。

她已刻意忘却过去,那人却还清晰地记着她,而她连去见他一面的勇气也没有。

“楚连。”谢冉转身出去了。

楚连?谢殊不记得这个名字,想必是后来改的。

丞相获王刺史赠送美男乐人的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不,我家谢相绝不是好男风的人!”多少闺阁女子芳心尽碎。

武陵王的拥趸们终于扬眉吐气:“哈哈,虽然武陵王要成亲了,但总好过好男风吧,你们比我们还要惨啊!”

看得开的回击说:“谢相的魅力连男子都抵挡不过,显然比武陵王强!”

王络秀坐在畅叙亭内,耳中听着王敬之谈卫屹之,脑海里却不禁回想起那晚坐在这里的谢殊。

灯火绚烂处,那人雪白衣摆铺陈在席,背后一池碧水,他如白莲盛放。

谢殊若是岭头白雪,卫屹之便是天上微云,王敬之要她抬头看天,她却总是远眺高山。

可是,为何谢殊偏偏喜欢男子……

“我喜欢男子?”谢殊看着沐白,指着自己的鼻子。

沐白撅嘴:“这话不是属下说的。”

谢殊扯扯嘴角,废话,她当然喜欢男子,只是在外人眼里就成好男风了。

唉,百姓们一定是太闲了,好男风的人那么多,何必偏偏盯着她一人?不过仔细一想,有这传闻未必是坏事,至少暂时她可以不用考虑婚娶之事了。

“算了,随他们说吧。”谢殊摆摆手,浑不在意。

沐白怏怏地出了门,决定去给谢铭光上柱香。

丞相好男风的传闻一出,朝臣们似乎都敏感了许多。

正直的大臣深觉惶恐,对她退避三舍,连原本与她私下多有来往的卫屹之也对她冷淡了许多。

有的却觉得丞相姿容秀美,作为断袖的对象绝对不亏,反而主动示好。

谢殊最近上下朝时常看到有人对自己眉来眼去,胃部隐隐作疼……

这么一打岔,几乎要忘了造成这一切的楚连。

谢殊在宫内议事到天黑才回府,光福等在书房门口,见她出现,捧着方帕子上前道:“我家公子让我将这东西交给丞相,说是那乐人给您的。”

谢殊连忙接过来,打开帕子,里面是根麻绳,绕成一圈,上缀一颗兽牙,已经有些泛黄,尖端也已磨得很圆滑。

她怔在当场,也终于想起楚连是谁。

那个当初带着她到处找食物的男孩,下河摸鱼,上山挖菜,从来都形影不离。

有次他不知从哪儿找到颗牙,穿在绳子上,得意洋洋地给谢殊看:“如意,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老虎牙!”他的名字就叫虎牙。

谢殊瞪圆了眼睛:“你从哪儿弄到的?”

“不告诉你!”

他们一群人经常一起出动,听虎牙安排,常常两人一处,分头行动,时间到了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会合,一同回家。

虎牙每次都会带着谢殊,偶尔不和她一起,一定是闹了别扭。通常这时候谢殊找到的食物都比平常少一大半,虎牙回去的时候就会把自己那份分一些给她,两人又和好如初。

其他人吵闹着说:“虎牙定是看上如意了,每次都偏心!”

“不许胡说!”虎牙红着脸骂他们,他年纪最长,谁也没他厉害。

后来取笑他们的伙伴少了一个。

谢殊问虎牙:“她去哪儿了?”

“被卖了吧。”虎牙摸着脖子上的麻绳,出神地望着远方。

再后来伙伴们越来越少。

“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谢殊挖山芋的时候对他说:“我娘肯定不会卖我,但吃的越来越少了,迟早我会饿死。”

虎牙摸摸她的头:“不会的,有我在呢。”

谢殊并不是个悲观的人,朝他笑道:“我说笑呢,我娘说我耳垂大,是享福的命。你放心,以后我有福享一定不会忘了你。”

虎牙拍大腿说:“难怪打狗的老头说什么狗富贵乌鸦忘呢。”

“什么狗啊乌鸦的!”谢殊忽然回味过来:“其实你脖子上戴的是狗牙吧?”

虎牙脸色爆红:“胡说什么,是老虎牙!”

谢殊贼笑。

饥荒终于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山芋偷不着了,野菜全部挖光,连树皮都给剥了。

谢殊听别人说有的村子吃了人,吓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虎牙来找她,送了她一小包谷米,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米?”其实只是双手就能包住的分量,但对那时的谢殊而言真的很多了。

“我平时攒的,本来想给小弟吃的,但他没熬过去……”他抹了把眼睛:“我爹要把我卖了,这些米不给他们了,都给你!”

谢殊慌慌张张地推让:“那怎么行,给了我,你家里人吃什么?”

“他们自会拿卖我的钱去买!”虎牙气恼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以后等我攒够钱赎身回来,一定会来找你的。”

谢殊垂头盯着干裂的地面:“嗯。”

如果还有再见的那天……

谢殊紧紧撰着那颗牙,问光福:“那个乐人呢?”

“回丞相,公子已将乐人送去东篱门外,说要亲自处置。”

谢殊脸色骤变:“沐白,快去将人追回!”

夏日多雨,一阵响雷刚过,瓢泼大雨就落了下来。

相府的人马打马直奔城门,马蹄踏起雨水,四下飞溅,路人慌忙躲避,以为又出了什么谋反之类的大事。

往东篱门必过青溪,卫屹之刚到府门,正要下车,就见沐白冒雨率人打马而来,直朝前方奔去。

“苻玄,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谢殊坐在书房内,看着那颗牙。

谢冉若真除了他才是了无后患,谢铭光教她那么久,她仍旧没有学到家。

只是那半包谷米的救命之恩,弃之不顾已是不该,又岂能反过来害他?

她展开一封折子,提笔写了封奏折。

卫屹之握着书卷坐在灯下,苻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搁下了书:“你看清楚了?”

“是。冉公子带那乐人出城,定然是要将他送走以保全丞相名声。可丞相竟对这乐人如此上心,只怕外界传闻是真的。”

卫屹之笑了笑,他从不信传闻,只相信事实。

“你去跟丞相说,家母生辰在即,府中优伶之中独缺击筑者,本王想借那乐人入府演奏庆贺。” gOfSl/lfMU1t/gLSh7uptVRodfkt0ibmyQWyxu2tf8coowsufsfsfA0TkevbMv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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