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留卫屹之是有原因的,王敬之可以装傻说不知道卫屹之在,她不能啊。
从表面上来说,她和卫屹之是对头,但为了要表现出丞相的大肚,要给卫屹之面子;从私底下说……没啥好说的,都称兄道弟了嘛。
卫屹之留了下来,他带着苻玄到了飞仙阁,谢殊果然不在。又寻去雅光阁,沐白守在外面,告诉他说谢殊正在梳洗准备就寝。
卫屹之有些诧异:“怎么你不在旁伺候?”
沐白的语气就跟鄙视他没见过世面似的:“我家公子一向如此啊,他不习惯有人伺候,每次都是自己梳洗更衣的。”
卫屹之一想也就明白了,听说谢殊是八年前才回到谢家的,应该是很早就养成自己动手的习惯了吧。
王敬之当夜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老实说,心情有点儿闷。
他故意不理卫屹之其实是以退为进。在他看来,卫谢二人争斗,双方势均力敌,必须要有第三方势力加入打破僵局,而王家无疑就是这第三方势力。
如果他主动去跟卫屹之谈合作,肯定会处在被动位置,最好还是让卫屹之主动来找他。于是他故意亲近谢殊,冷落卫屹之,就等他沉不住气来跟他认亲。
可是卫屹之居然按兵不动,还接受了谢殊的好意,他有点搞不懂了。
难道王虔说的是真的?
他坐在床头借着摇曳的烛光想了许久,最后披衣叫小厮去把胞妹请来。
第二天一早,众人兴致高昂要前往兰亭时,队伍人数有了变化。
王敬之领着几人过来,竟都是女眷,个个貌美如花。其他世家也有带美妾艳姬的,所以对此也习以为常,不过都忍不住往那些女子身上乱瞟。
其中一人比较特殊,凤目丹唇,生的面若芙蓉,发梳丫髻,轻束腰肢,身着丹碧纱纹双裙,饰以珠钗环佩,无一不是上品,想必身份不低。
晋国男女大防不是很严,这女子一看便是未婚待嫁,能随王敬之出来,应当是其亲属。
各大世家头领立即以眼神示意家族里的未婚子弟密切注意此女,最好能将她弄回去做媳妇。
可惜王敬之竟领着此女头也不回地朝武陵王的马车去了。
他像是终于发现了大司马的存在,站在车外自责不已,从其母襄夫人开始切入,大谈二人家族亲密历史,力求回忆过去,立足现在,放眼未来。
然后他侧身介绍说:“这是胞妹络秀,我琢磨着都是亲戚,便叫她过来见见你这个表兄。”
但是武陵王的车内毫无动静,过了半天,苻玄从里面探出头来,尴尬道:“刺史大人见谅,郡王说要与丞相同车,应当还没过来。”
“……”王敬之嘴角微抽。
这时万年摆谱王谢殊终于到了,车帘掀开,卫屹之先下车,他宽衫大袖,褒衣博带,身姿挺拔修长,一根缎带束了墨发,没有武将的凛冽肃杀,倒似文人潇洒不羁。
谢殊紧随其后,果然着了胡服,竟是冷肃的黑色,唯袖口领口饰以宝相莲纹。这般装束在她白面朱唇的阴柔里添了许多英气,倒比卫屹之更像武将。
本来谢殊位高,应当她先下车,后面才是卫屹之,所以王络秀自然而然就认错了人,何况这二人装束也实在太容易混淆身份了。
她盯着谢殊看,越看越觉得动心,心中对兄长的安排竟生出欢喜来。
这时王敬之带着她走过去,面朝谢殊道:“快来见过谢丞相。”
“……”王络秀看看谢殊,又看看卫屹之,知道自己弄错了人,一张脸顿时红透,连行礼都有些心不在焉。
王敬之紧接着又把她引到卫屹之身边,把先前对马车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卫屹之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旁边的谢殊早就用折扇遮着嘴抖了半天肩膀了。
“刺史太客气了,不过一件小事,不必挂怀,本王也根本没在意。”
“武陵王果然心胸宽广,惭愧惭愧。”
卫屹之好说话,王敬之生性洒脱,都不是纠结的人,装模作样客套几句,此事就算过去了。
众人启程,王络秀跟着兄长离开时,转头看了一眼谢殊,又看看卫屹之,垂下头去。
论相貌,这二人不相伯仲;论气度,这二人各有千秋。她只是无端记挂着那初见的惊鸿一瞥罢了。
兰亭这个地方不是会稽郡最美的,但绝对是最适合游赏玩乐的。
暮春百花凋尽,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山石覆盖出去,到前方是一大片竹林,在风里簌簌抖动枝叶。四周浅溪淙淙,曲折蜿蜒的碧水宛若玉带迂回,鬼斧神工,造化神秀。
车马都已卸下,众人徒步接近,个个赞不绝口。桓廷、杨锯几位年轻公子都是第一次来,更是欣喜,一路直呼大饱眼福。
谢殊的评价是没有错的,这些世家子弟果然都不喜欢好好穿衣服,桓廷和杨锯二人姿容不错,体态修长,露肩膀露胸膛她也就忍了,旁边那七老八十的阿翁你要不要注意点啊,挺着个大肚腩很影响心情的啊!
王敬之是兰亭常客,他命人在水流两边放好蒲垫,要玩每年必玩游戏曲水流觞。
众人分坐两岸,不分高下,不分主次,谢殊刚一坐定,左边便被桓廷占据了,右边还要有人来抢,被她伸手拦住,朝旁边站着的谢冉道:“你坐这里。”
那人一看是丞相亲戚,只好怏怏地走了。
桓廷比较激动,近距离看谢殊越发觉得她容貌举世无双。他是少年心性,不太拘束,开口便道:“今日能坐在丞相身旁,如觉珠玉在旁啊。”
谢殊朝他笑了一下:“桓公子谬赞了。”
桓廷还想说什么,对岸的杨锯正在朝他拼命使眼色,他只好注意措辞,不再乱说话了。
杨锯身边坐着卫屹之,卫屹之身边是王敬之,谢殊一抬头就看到这二人在对面有说有笑,心里有点毛。
她朝王敬之身后端正跪坐的少女看了一眼,世家联姻是常事,在座的各位随便掰掰指头都能找出点亲戚关系来。可王卫如果真联姻了,别说她慌张,连皇帝都会慌张的。
王家婢女家丁穿梭其间,溢香美酒成坛搬来,描金漆碗置于水流,欢声笑语随风送出,混着竹林轻响,如身在天外。
谢殊对吟诗作对不感兴趣,她只是在等这群人玩够了来一下恩威并施,以达成巩固谢家权势的目的。而试探王家,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丞相摆谱不参与吟诗作对,谢冉是推辞不了的,在谢殊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作了三首诗喝了八碗酒,有要醉的迹象了。
谢殊见他舌头都发硬了,连忙叫沐白把他掺走,他一走,位置立马就被旁人占了。
“丞相,在下陆熙奂,有幸得见丞相,不知可否赏光同饮一杯?”
此人面貌俊秀,只是生的矮小,不听他说话还以为是个少年。谢殊发现他一口吴语,便知他是南方士族之后,打起精神端了碗酒说:“自然,陆公子请。”
陆熙奂明显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卖自己面子。
这是有原因的。
当初天下一统,晋国都城在洛阳,在座各大世家几乎都是北方名门望族,后来北方沦陷,朝廷偏安建康,北方士族纷纷举家南迁,这才形成了如今的现象。
但南方当地的士族对此是很抵抗的,他们自东吴时起便已权势滔天,这群北方士族不过是难民,来了南方后垄断了高官爵位不说,还抢占他们的地皮,把他们恨得一口一个“伧佬”的骂。
南方士族以陆顾张朱四家为首,陆熙奂是陆家族长的嫡长子,其父在建康任职,这次没来,他是代替父亲来的。他一路遭受北方士族排挤,更见识了王家滋润的生活,而会稽一带本就是他们陆家的天下。
南方士族至今只有他父亲一人做到了高官位置,那也是因为被王家占了地皮,皇帝安抚他们家才给了个恩典。这种日子没人受得了,陆熙奂早就想给这群伧佬一点颜色瞧瞧了。
谢殊是丞相,毫无疑问的伧佬代表,他来敬酒,其实是挑事,不想谢殊居然给他面子喝了酒,丝毫没有像别人那样对他们轻视。
谢殊不仅喝了酒,喝完还用吴语赞了句好酒。
陆熙奂蹙眉,那群伧佬最嫌弃吴语了,至今还在教育子女说好洛阳官话。若说之前谢殊是敷衍他才喝了酒,现在就是有意的示好了。
他心思一转,忽然道:“今日丞相在座,刚好可以与我做个见证,我想求娶王家好女,便是对岸王刺史的胞妹。”
在座众人皆是一愣,王敬之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谢殊明白自己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了,不帮陆熙奂是得罪南方士族,不帮王敬之是得罪北方士族,陆熙奂真是挑得一手好拨啊。
她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好事,不过外人是插不得手的,陆公子有这当众表明心意的胆量,哪里还用得着本相开口,去求王刺史不就好了嘛。”
王敬之忙道:“陆家富贵,王家哪里高攀得上啊。”
陆熙奂不悦,他们北方士族每次说起南方士族都是富贵,可他们有的何止是富贵,他们也有人才也有风度,如何不能封侯拜相?这群伧佬欺人太甚!
谢殊明白自己多少还是得罪陆熙奂了,但此时他肯定更恨王敬之。她忽然想起什么,在建康没有打通的缺口,在今日豁然开朗了。
对岸似乎有人看她,谢殊抬头望去,王络秀慌张移开视线,卫屹之在旁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