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步子推开门,屋内黑灯瞎火。
一阵窸窣动静传来,许是房梁上的老鼠。明秀倦得眼睛都睁不开,正打算洗把脸睡下,冷不防被床上一个黑咕隆咚的人影吓得差点叫出声。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细瞧瞧,原来是思学。明秀轻手轻脚把他摇醒:“你怎么在这儿?快回自己床上睡去,当心着凉。”
今冬天寒得早,比往年冷上许多。棉花、煤球价格疯涨,明秀把自己被褥的棉花都抽出来,全填进思学的被子里。本就单薄的床被,一下雨更冷得像块湿泥巴。
思学揉着惺忪睡眼爬起身,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个褐色纸包来,献宝似的塞进明秀手里。
“喏,给你留的。我放在灶台灰里捂着,又抱了半宿,还热乎呢。”
明秀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半袋糖炒栗子。
秋栗颗颗饱满油亮,诱人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思学的喉咙不自觉咽一下,忍住了,只顾催促:“姐你快吃。”
点心都是金贵物。住番瓜弄的穷人家,能填饱肚皮已经谢天谢地,这些东西是万万不敢想的。董叔刚上工不久,怎会有闲钱买零嘴。明秀越想越疑惑,生怕思学偷摸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脸沉下来,追问:“哪儿来的?”
思学跳下床,拿破碗从铜壶里倒了冷水,一气儿咕咚咕咚灌下去。先给肚子填个水饱,才大咧咧抹嘴答道:“还能有谁,孙大哥呗。”
孙歧人伤势恢复良好,早早出了院。枪战里九死一生打个滚,和宋长卿结下过命的交情,据说已经被引荐到宋老先生跟前,在同孚商行谋了个职位。他为人重诺,既答应了思学要帮忙补习功课,果真隔三差五往棚户区走动起来。一身西装革履,在脏乱的弄堂里十分突兀,做什么都显得格格不入。
明秀不肯收他的钱款接济,态度之坚决前所未有。理由是何必平白招惹碎嘴的婆娘说闲话,有损孙先生名誉。推让了几次,他便也不再勉强。每次过来,都会多带些吃食和文具。什么萝卜鸭舌汤、自来水笔,还有望远镜和玻璃镇纸这类五花八门的新巧玩意儿。
孙歧人是温和守礼的,风度很好,从不摆留洋知识分子的架子。可在他面前,明秀总觉得不自在,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至于那个人……从此再没见过面。孙歧人闲聊时也曾提起只言片语,听那话里的意思,宋长卿出院后的日子不大顺遂。百乐门火拼,据说搅黄了宋老先生和韩老板之间一桩很要紧的生意。同孚商行将面临巨大损失,父子关系更是如履薄冰。
她有时也琢磨,要不是自己在盥洗室大吵大闹非揪着他不放,就不会引起走私犯注意。说不定,事情不会闹得这么不可收拾。
明秀把纸袋原样折好,放进挂在门后的书包里,说:“姐不饿,留着你明儿带去学堂吧。”
思学的心思早不在栗子上。不知怎的从明秀枕头底下摸出只纸飞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黑眼珠溜溜一转,压低了嗓子问道:“哎姐,说真的,宋哥哥和孙大哥,你更喜欢哪个?”
明秀想也不想,啐他:“胡说什么!”心莫名慌了,一双手探在书包里翻翻拣拣地收拾,就是不肯回过身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思学的书包一向干净利索,书本都码放得齐整。
思学拖长了嗓子“哦”一声,扬起手里的纸飞机:“我说这个怎么老也找不着呢,你几时给藏起来的?还嘴硬。”
明秀急了,红着脸扑过去抢:“你还说!快还我!”少年比泥鳅还灵活,她怎么也够不着。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心灰,抢到又怎样?赌气往床边一坐,语声冷淡:“拿去吧,扔了也好烧了也好,我不要了。”
破门帘子后头传出咳嗽声,董叔嘶哑的嗓门响起:“思学!大半夜的尽顾着野,别老吵吵你姐。快睡吧,明儿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思学肩脖子一缩,立马噤声,滋溜钻进里间躺下。
明秀捡起落在枕边的纸飞机,沿着折痕打开来。一层,再一层,如同剥落一段隐晦心事。旧报纸摊平在膝头,借着路灯透进来的微光,还能看见那天百乐门大火的一截新闻稿。
她无意识地把残句一行行默念,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读到“英租界巡捕房探长,宋……”,后面的字全不见了。
春梦快将化尽无痕。
次日早起,董叔穿上青布裤,腰间系一条大板带,扎严实了,奔码头上工去。布兜里装几张明秀烙好的大饼,就是一天的饭食。伤好后,只能换个地方做活。从浦东到浦西,仍旧扛大包。其实没什么区别,军警爷们一样的凶狠,管头还是吃人不吐骨头。
明秀睡得少,每天起得都比旁人早。整个弄堂苏醒过来之前,她已经拎着铝锅到弄堂口排队,买好粢饭团和豆浆给思学当早饭。心里压着事是一方面,实在也是忙不过来。她在百乐门上班,一去就是一整天,半夜才回到家,只能趁早上这点时间,把董叔父子俩换下的衣裤鞋袜洗出来。
自来水龙头前排起长队。洗漱的邻居、等着淘米煮稀饭的阿婆,都在等着接水,明秀已经手脚麻利地往麻绳上晾洗好的被单。
公鸡打鸣,里面夹杂着妇人骂骂咧咧的嗓音:“阿要作死咧!汰衣裳的水随随便便往人脚上泼,瞧仔细点好伐!”
张开眼,就是喧闹嘈杂的烟火人间。
这人间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住在番瓜弄的人家,大多在“五子行业”里谋生:窑子、饭馆子、挑担子、澡堂子、戏园子。
那么地被瞧不起,任何一个有体面工作的人,都能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下九流”。
这群人里没有秘密。谁家饭桌上多添个肉菜,谁家媳妇偷跑出去跟野男人压马路,不出半天,准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弄堂里的女人嘴碎,专爱打听别人家私事,不过为了给苦闷无趣的日子增加一点刺激。有了谈资,才能互相交换更多鸡毛蒜皮的秘密。
一个满头缠满卷发棒的女人嘴里塞着牙刷,边走边往地上吐牙粉沫儿。到明秀跟前挤挤眼,突然凑上前问:“早阿呀,我是住那边三条弄里的咧!叫我金姐就行。”
明秀刚搬过来个把月,没认识几个能叫出名字的邻居。见有人主动过来搭话,笑着应了一声:“金姐早,我叫明秀。”
“老话说得好,好邻居赛金宝。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只管找我,大家互相照应!”
她专心致志地把被单上的褶子抻平,点头道:“谢谢金姐。”又从口袋里掏出小木夹,把被单固定在晾衣绳上。刚要回屋,一只袖口被金姐忙忙地拽住,“等一下噻,小姑娘听口音倒不像本地人,在上海有亲戚?”
明秀不知道她突然问这个是何用意,说:“我老家镇江的,在上海没有亲戚。”
聊开了话头,金姐兴致勃勃地继续打探:“嗳,那个老往你家跑的小伙子是干什么的?听说是姓孙,留过洋不说,还在大商行上班咧!我看人长得挺文气,你俩扎朋友呀?”明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自顾一拍大腿:“哎呀了不得,咱们弄里也要飞出金凤凰唻!”
四周的嘈杂莫名静了下来,洗刷马桶的、吃过了早饭在门口剔牙的,纷纷竖起耳朵。明秀感到难堪,寻思自己新来乍到的,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怼人,随口敷衍道:“不是那回事。”
金姐豪爽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拉跟侬讲,有机会一定要抓抓牢靠才是正道理。那孙先生年岁是比你大了点,年纪大会疼老婆呀!嫁过去做太太,往后日子就不用愁了!不像我,瞎了眼嫁个烂赌鬼,整天不是打就是吵,巴不得那死鬼哪天成了路倒尸!”
对面说得唾沫横飞,明秀嗓子眼里一阵阵堵得慌。其实对方也不见得有恶意,句句为她盘算着。弄堂里的女人,上了点年纪的都不好找活儿干。这个社会留给女人的工作很少,招聘启事里第一条要求就是男。她们大多只能帮附近工厂做做零工,交押金领点塑料珠子回来串成手工艺品。闲时无非凑牌搭子搓几圈麻将,输赢都很小,拿几个角子菜钱打发时间。能嫁个殷实的好人家,是唯一改变命运的办法。
明秀是青春少艾,还有从泥沼里脱身远走高飞的一线希望。就是这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希望,让她们充满了隐隐的艳羡和恨意,或许连自己也意识不到。
姚丽媛那样的人生,弄堂里女人们鸡飞狗跳的日子,金姐嘴里描绘的找个男人嫁了换一份衣食无忧,都不是明秀认为值得追求的未来。虽然她现在还想不明白,女人究竟该有什么样的活法。
明秀尴尬地偏过头,干巴巴扯了扯嘴角,只是不说话。金姐也觉无趣,讪讪地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说了,我还约了唐阿姨做头发。小店子用火钳烫的就是不行,又黄又枯又毛躁,还是一分钱一分货……回头有空一起啊!”也没等明秀回答,拉着脸走开去。
明秀松口气,忙转身上了楼体。
水槽边提着铁皮桶的女人和金姐交换了个眼神,啧啧摇头:“长得漂亮卖相好,就是门路广嚜!听说在百乐门上班的?我看哪,早晚熬不住‘下海’!”
金姐撩一把烫成枯草样的卷发,不以为然道:“小姑娘眼光高,会哄人么,撒个娇发发嗲,总有猪头三愿买账。到那种地方去赚粉头钱,以后究竟怎么样,几个说得清哦!”
明秀把屋里屋外都忙活完,窗外天光迟迟未亮。大团浓密的乌云聚集在屋顶,怕是酿着一场冬雨。听说今儿是上海纱布贸易商会选举理事长的日子,她心里总悬着,七上八下难安稳。忙起来一切都暂忘了,瞅个空又塞满脑子。那些神仙打架的事儿,说到底跟小老百姓扯不上干系。可私心里,却盼着宋家能胜出。
她手忙脚乱换完衣服,把头发梳好就往门外赶。走出弄堂才想起来手袋忘了拿,只得懊恼地再折回去一趟。又是忙忙碌碌的一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交班,能有半个小时吃午饭的时间,却被楚经理叫去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