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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新报》重新成立不久,人手严重不足,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得当两个人使。

手写的文件要全部机打出来,繁杂的小事更不胜枚举。明秀除了打字,还需跑腿、采访、撰写新闻、做翻译和起草文件。辛苦程度不亚于全方面的文职人员,却很充实。

她把头发剪短以后,只到齐肩的长度,更显干练利落,日常也方便许多。

靠自己的能力挣钱生活,全凭对新闻行业的热忱和自觉。不必像牲口一样挨打受骂,也不拖欠任何人情,心里更添踏实,腰杆子挺得像笔杆一样直。

报社没有厨房,职员的伙食都要自己解决。那天傍晚,明秀到两条巷子外的摊头吃面,想着今夜难得不用加班,正好跑一跑那条黄包车夫的新闻。

上海的黄包车公司有很多,无论大小都需要向帮派缴纳地头费。车夫白天黑夜轮班地跑,一月赚不了多少柴米钱,巡捕还要来“撬照会”,月底再给工部局“捐”上一张抽头,否则连车也没得拉。

到了车夫扎堆休息的地方,平时凑做一堆抽卷烟闲聊的人全都作鸟兽散,只剩一个上了年纪的半老头,正跪在地上对一个叼着烟卷的小流氓不住点头作揖。那车夫很干瘦,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帽子底下漏出几根枯糙的花白头发。

说一回,把翻个底朝天的外兜拍一拍,表示再也取不出分文。小流氓听得不耐烦,当胸一脚踹过,上去就扒那老头的鞋袜,果然袜子里还掖着两张折得仔仔细细的小钞。

小流氓把这点零毛碎角也搜刮尽,朝地上狠啐一口:“敢骗老子!”

抽打如雨般落下,拳拳到肉,闷响里夹杂着老头的呻吟和告饶。

明秀一时情急,想也没想便冲出去制止:“住手!”

小流氓斜眼一瞥,见是个弱质女流,狞笑一声;“你是这糟老头的闺女?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父债女偿!”

她这才开始慌,迅速地左右环视,地上连块石头都见不着。

眼见那二流子晃着胯逼近了,明秀颤抖的手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摘去笔帽,把尖的那头对准对方。这就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傍身之器。明秀的第一篇社论刊登后广受好评,钢笔是文量才送她以示鼓励的礼物,平日万分爱惜,此刻却也顾不得了。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处旮旯里冲出个陌生的年轻后生,脑袋剃得青皮锃亮,身量瘦小却机敏如猴,几下子就把那小流氓打得落荒而逃。

老头已吓得魂不附体,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起黄包车也钻了个无影无踪。

明秀刚要道谢,却见那后生往后退了两步,对着她抱拳行了个江湖气十足的拱手礼,然后转身飞快地跑掉。

电光石火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心头并无几分把握,仍张皇地转身,对着空荡无人的弄堂大喊:“思学!我知道是你!董思学你出来!”

叫了半晌,嗓子也哑了,还是毫无回应。明秀失落地背靠着墙,滑坐在地,或许是自己想错也不一定。

青石板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到底又在一个落日凄艳的黄昏暮下重逢。

思学被剃光的头发已经长出硬茬,根根不屈地扎刺挺立。脸上带一道新鲜伤口,不问也知是哪一次跟人拼斗挂的彩。一手闲抄着兜,里面或许藏了把锋利的割喉匕首。他就这么高大地站在墙角阴影里,仿佛暗黑的主宰。

明秀看一阵,说:“我知道是你。”

思学淡淡“唔”一声,“也是赶巧。你以后别这么莽撞,既当了记者,好生待在报社作文章也就罢了。不见得回回有麻烦都能被我撞上。”

“如果我不叫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露面了?”

“见了面反倒惹你生气,何必呢。”稍顿,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

“可你已经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明秀打断他,凄然喟叹:“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思学抽了抽嘴角算作笑,给棱角分明的脸莫名添了几分邪气。他蹲下身,拔下砖缝里一根草茎——黯绿的一丁点,当初也曾青翠过。

他把那草叶子叼在嘴角,目光却没离开过地面。良久,道:“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三岁那年,爹老寒腿犯了,连着小半月不能出工。家里连一粒米都找不出来,你省给我半张饼。那饼硬得,掰一块掉石头缝里怎么扣都扣不出来。”

“可现在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这次换他止住她,冷然道:“汤没盐不如水,人没钱还不如鬼。富人和穷人眼里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权力也一样。”

明秀感慨万端,几乎不能言语。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理由把这个陌生的弟弟从悬崖拉回身边,还是只能看着他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思学,你也是念过书的人,难道反而想不明白最简单的道理?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并不是只有钱和权力。”

“我知道你想说,还有良知、道德、正义和公理?”思学冷笑一声,语气十分讽刺:“就连书里也写过‘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觅封侯’的老话。姐,看不明白的是你。富贵险中求,我不过是拿自己唯一有的东西,去换没有的,有什么错?若非如此,就只能看着别人把在乎的东西一样一样从身边抢走!若我早能成为今日的董思学,杜家妹妹也不会死得那么冤。”

就算入了帮派,也不意味着从此就吃香喝辣高枕无忧。弱肉强食无处不在,“青头”的命最低贱。还没混出名堂之前,就有许多无名之辈在械斗里死无全尸。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穷小子争先恐后地甘愿投靠,只为粥和杂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米饭和大白馒头。

明秀看着石板路上残留的一小滩血迹,痛心道:“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

最后的残阳把巷弄割裂成两半,她在明,他在暗。

“姐,我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人,不怕报应。该我的谁也别想再抢走,该还的我早晚会还。你和我不一样,我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有些人只要安安心心做个好人就能吃饱饭,有些人只是没那个命做好人。”

思学掉头,朝更深的暗处走去。

这是姐弟俩真正的告别。从那以后,明秀只能从各路跟“洪春帮”有关的小道消息里听到关于小山爷董思学的只言片语,却再也不曾相见。

就在董思学在帮派以拳脚打出一片天时,同孚商行也在宋长卿和孙歧人的倾力合作下不断扩张。

“砰”地一声响,香槟泡沫堆云叠雪般涌出。水晶杯雪亮,映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商界鳌头宋家在中央戏院二楼大堂办酒会,但凡能请到的生意伙伴,全都来了。

宋文廷穿一身暗花长衫马褂,跟西装革履的儿子一先一后入场,致辞酬谢来宾。天时地利人和,连眉间长久聚集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众人惊讶于文廷公的好气色,前些时罢工潮闹得凶,他因和吕道涵在处理意见上有严重分歧,又力压不过,称病不出好些日子。此刻却嘴角挂着笑意,在各路人马面前应付裕如。

如此铺排,只因这实在是个至关重要的日子:宋文廷在拍卖行一雪前耻,砸下不菲的银钱,终于从吕道涵手里把通达轮船公司囫囵买入。

说来也是凑巧,通达轮船公司的少东家因嗜赌好色,周转不灵,决定将公司卖掉抵债。转卖引来各大商行竞争,其中最有实力者,毫无疑问当属大方公司。可令宋文廷也感到意外的是,吕道涵此番只是虚晃一枪,意意思思举了几次牌,把价码抬到宋文廷刚好能接受的上限,又偃旗息鼓没了动静,仿佛对通达轮船公司并无多大兴趣。

同孚因此顺利地将通达轮船纳入旗下。竞争抬价的结果也算是得偿所愿,却掏空了宋家目前全部的现金流,还在银行贷了笔款子。唐管事心头掠过一丝隐忧,真是孤注一掷的冒险行为。

看着宋文廷拎起一杯酒走到吕道涵跟前,竭力掩藏傲慢,周旋道:“吕老板面子大,竟肯屈尊赏光,不胜荣幸。”

吕道涵面色一沉,又马上恢复如常:“听闻江上风高浪急,宋世伯还是多留意的好。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切莫贪图一时便利,翻在阴沟里。”

宋文廷颔首微笑:“多谢提醒。这航线一合并,立即签下两年的大单,眼看要忙不过来,是得多上心。”

几乎押上全部身家,千金一注的博弈,自然顺风驶尽帆。

吕道涵仰头饮尽杯中酒,“恭喜,且让小侄拭目以待。”

他似当真无所谓,两年算什么?反正仗着年轻,有的是时间。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谁人面上几分光,此刻明明白白摆在亮处,荣幸?场面上客气几句罢了。宋文廷只暗暗自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颜面扫地的日子还在后头。到底姜是老的辣,根深树大,一个翻身也就挺过来。

记者跟着起哄,要两位纺织业龙头合影留念。孙歧人神清气朗地上前解围,替宋文廷接过手中半杯酒,俯首耳语数声。

宋文廷挑眉,假装诧异道:“这么快就到了?”

孙歧人点点头:“等了有一会儿工夫,长卿还在陪着。”

谁稀罕各领胜场,如今终于风骚独占。宋文廷又目中无人地跟歧人低低交谈几句,把记者们晾在一旁,更全然不把吕道涵放在眼里,没兴趣也没时间。

当赢家就是好,还不用开金口,自有左右亲信帮着对付。

吕道涵当着众目睽睽,不免有些尴尬,只好道:“今日既不凑巧,就不耽误宋世伯的时间了。”

宋文廷只咪咪笑:“各有各的忙,回见。”

说罢前呼后拥地转身走了。

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事,会客室里候着的不过是通达轮船少东徐通达。因银行贷款过账需要一定时间,他便殷勤催着尾款何时结清。

这笔生意的达成,不仅仅是同孚吞并了一家轮船公司,更意味着从此打开新纪元。

宋、吕两家各方面实力相当,目前制约发展的最大因素就唯有航运。黄浦江和长江两岸,盗贼聚集,抢案频发,货物常有被劫掠的风险,轮船公司的调度也成为限制出口的一大难题。于是长卿和孙歧人商议决定,要打造同孚商行的货运专线,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宋文廷的全力支持。

然而刚刚平地焰火般的一阵风头出尽,马上又风平浪静了。 0kISvhYso8QsgmUH/JTGusyuvrVgwNIrgiP5r2MvhHDJVJx2+6zvsZLJ3MfVp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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