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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郎中的话虽丧气,却也是实情。

救得了穷,救不了命。可这“穷”究竟是因为什么?难道怪自己好吃懒做手脚不勤吗,还是身染恶习吃喝嫖赌?都不是。

她们每天没日没夜地干活,被长期超负荷的劳作拖垮了身体。吃不好睡不足,还要挨打受骂,却连家人都养不活。生了病没钱治,就只有回到家里等死。

要不是亲眼所见,明秀根本无从得知,原来杜鹃一直以来对自己百般排挤,拼了命也要干得比别人多,处处要强掐尖,只是为了养活年幼的弟弟、妹妹。纱厂施行奖励制度,所谓“多劳多得”,制丝第一名每月会有额外奖励。

被耗尽血汗的,并不只有杜鹃一人。女工们已是强弩之末,熬不住的,接二连三倒下了。阿花、阿芬、翠萍、招娣……

《民国日报》曾对此报道:“小沙渡崇明纱厂近两个月来生意甚忙,无论昼夜不许停工。……每日做3个工,白天做9个半钟头算1工,夜间做5个钟头算1工,白天做1个,夜间做2个。共计做19个半钟头。”

机器不能停,工人只能连续不间歇地劳动。

可那些手握大权的管事,不仅对此置若罔闻,还降低了因病减产的女工们的工资,将削减的部分再奖给生产量最高的工人。这种做法让明秀想起了好赌的亲爹明旺堂,和他养的那些蟋蟀。

把蟋蟀都饿上好几天,再给放进一个缸子里,蟋蟀们会六亲不认地互相撕咬。其中老的、弱的、病的,唯一的出路就是丧生在同类腹中。最后剩下的那只,最凶悍也最顽强,便能得到食物和清水作奖励。它唯一的用处,就是拿去和别的蟋蟀继续斗,直到受了伤断了腿,就被抛给新的蟋蟀填肚子。

蟋蟀总是生生不息的,不管怎么作践,要多少有多少。命如草芥的工人,在敲骨吸髓的资本家眼里,和这些蟋蟀又有什么不同?

明秀垂着头从茶水间走出来,两只手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

今早把旧衣和一点零散的生活费送到杜家,发现杜鹃病势已经沉重到连水也咽不下。发着高烧在床上咳嗽抽搐。她买来包子油条给杜鹃的弟妹们吃过早饭,又匆匆赶回厂里。不料刚进车间,就看到年仅十四岁的小毛脸色苍白,躺一堆烂纱棉絮上不停干呕,满头都是虚汗。一问才知道,小毛连着上了两个夜班,身体太虚弱,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纺纱机前。要不是身旁的女工反应快,她的头发差点就被绞进机器里,连头皮都险些撕下来。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女工们自顾不暇,没多少余心余力再去关照旁人。熬命一样,不知谁先油尽灯枯。

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实在孤掌难鸣。那天晚上,明秀本来打算把杜鹃的遭遇告诉长卿,两人再商量个主意。谁知后来因为学校被封停的事,又闹得很不愉快,也没来得及说。

思来想去,只能试着去找管工。谁知王孝通听闻杜鹃染上肺痨,马上毫不犹豫地宣布要把这个“累赘”开除掉。

明秀气不过,和他据理力争,却遭到毫不留情的轰赶。王孝通油盐不进,翻脸就不认人:“她自己命浅福薄,还想赖上厂子?门儿都没有!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生病,凭什么就说是累出来的?生来就是个夭寿赔钱货!再啰嗦,你也想被开发啦!给老子滚回车间干活去!”

她心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得郁愤难平地“滚”回车间。几个女工把小毛抬出去放在透风处半死不活地躺着,照样重复着繁重的劳作。

逆来顺受久了,心也会变得冷硬麻木。哪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照样无动于衷。

明秀心烦意乱地熬到下班,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往景秀里跑。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遍地狼藉的境况还是让她痛心且焦灼。往日熟悉的教室已变得空荡荡,桌椅都不知去了哪里,窗户上的玻璃全被砸碎,锋利的碎碴落了满地,在太阳底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突然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救往后拽,明秀惊叫一声,回头却见周绍栋探着脑袋朝空荡荡的弄堂里看了几眼,才低声说:“别出声,跟我来。”

她跟着他七拐八绕到了一条丁字形的窄巷,还没站定便焦急地问:“齐先生他……”

“齐先生没事。”虽四下无人,周绍栋还是警觉地压低声音:“他去了杭州,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知道齐怀英安然无恙,明秀终于略放下心。可连他也不在上海,更不知该向谁讨个主意,不由失望地叹一口气。

周绍栋发现她脸色憔悴不少,纳闷地问:“这时候你怎么还敢往学校跑?那帮巡捕隔三差五地就来搞搜查,驱赶教员还毁坏教具,好些工友都被他们打散了。真被他们撞上,你一个姑娘家要怎么应付!”

他的眼神比平日更多几分直接,话语里关心之情切切。明秀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开一步,说:“学校被查封了,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放心吧,停课只是暂时的。齐先生准备换地方再开两个补习班,规模小一些,学员也更分散,不至于引起太多注意。他这趟去杭州,就是为此事奔波。”

明秀心神不属,茫然地点了点头。却听周绍栋清了清嗓子,作不经意状:“那个姓宋的……你俩认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就里问:“哪个?”

“就是那个同孚商行的小开,叫宋什么卿的。油头粉面,一看就不像好人。他还自称是你未婚夫?简直无耻!”明秀脸上热辣辣地直烧到耳根后头,周绍栋殷殷地望过:“他肯定在撒谎!”

言之凿凿,只因没把握,反而说得特别肯定,为了给摇摇欲坠的信心一点支持。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在等着她反驳,可明秀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讪讪道,“既然齐先生不在,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谢谢你。”

“等等!”他拦住她,像是有话要说,踟蹰了半天却又哑口无言。

巷子很窄,只容一人通过,周绍栋这么堵在面前,明秀便无路可走,愈发窘迫。

“你的私事,我本来不该多嘴。”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可要是不说,实在放心不下。你以后……还是少和姓宋的来往,这人不是什么君子。”

自那天狭路相逢,他已经向文量才打听清楚宋长卿的来历。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对明秀关照有加,她却总是冷淡相待的原因。除了在一起上课,明秀始终跟他保持着疏淡而礼貌的距离。

无论约她看电影还是吃饭,明秀总是以工作忙课业紧张为由干脆地拒绝掉。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半步也无法靠近。

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借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也好。明秀无奈地抬起头:“你跟他不熟悉,更谈不上了解,这样在背后妄断一个人的人品,是不是太武断了?宋先生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周绍栋在她注视的目光里感受到挫败,有点着急:“他跟那群来打砸抢的巡捕是一伙儿的,张老师和孙老师他们都亲眼看见,难道是我一个人信口胡诌诬赖他不成?资本家的少爷有几个是好东西?剥削劳动力,还助纣为虐!文量才先生带记者来采访,连胶卷也被他逼着扯出来,全报废了!今天的《新报》你看了就知道,上面有那天的报道!”

学校被强硬查封,长卿又是纺织大亨宋文廷的公子,多少浸泡了工人血泪的工厂都是同孚名下产业,周绍栋现在不能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场,也算情有可原。

不管私下里有多少分歧,外人面前,她还是不遗余力地维护他:“你太武断了!他是同孚的少东没错,可人的出身不能自己选择,这种欲加之罪,和资本家认为劳工生来下贱又有什么区别?”

“他难道不是资本家?宋公馆里仆佣成群,他身上穿的戴的,吃的用的,开的汽车,哪一样不是工人血汗换来的黑心钱!”

“在他出生以前就有了同孚商行,也已经有了宋公馆!你们只见过一面,就光盯着他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明秀想起“长豇豆”,激动得面孔微微泛红,“他为改善工人待遇做了多少努力,甚至被停职,你根本不知道。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听凭旁人当面诋毁。”

“旁人?”周绍栋唇边露出苦笑,“原来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旁人’。”

他的声音突然放缓,有令人意外的心酸与温和:“你好像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要跟你讨论他到底是哪种公子哥。良心未泯也罢,装模作样也罢,总之,姓宋的……绝不是你的良人。”

扯了半天大是大非,终于还是要面对最隐秘的心迹。原来一切无关阶级立场,都是红尘情爱纠葛。

“我认识的明秀,不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你只是涉世未深,不知道上海这地方的富家公子,都是些什么路数!他自认是你的未婚夫,这是空口说白话的事吗?无凭无据,整个上海滩有谁知道他宋公子的未婚妻是自家纱厂的纺织女工?谁会认可,会把这戏言当真?他和那个女作家的三角恋爱甚至搅进了杀人案,闹得满城风雨,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还是故意视而不见?不过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这么玩弄感情脚踩两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别稀里糊涂被一点小恩小惠给蒙骗了,以后追悔莫及。”

话到激动处,他突然捉住明秀的双手。她却仿佛被最尖锐的刺扎了一下,想也没想就使劲甩开。

“在你眼里,我也不过就是一个会被小恩小惠蒙蔽的无知浅薄的女人。既然失望,又何苦浪费口舌争论这些?”

一个“无足轻重”,一个“无知浅薄”,确实很公平。

其实她什么明白,他的心意,他固执又莽撞的亲近。可她其实并不想知道,也压根儿不愿回应。当初是他在游行队伍里遇上她,把她带进齐怀英的课堂。一起学习,一起讨论,相处渐多……他甚至想过为她留下,说服家里不去法国留学。然而所谓志同道合,不过是个虚幻的泡影。

眼下都挑明了,她冷冷地拉开距离,说:“可以请你让开吗?我要走了。”

继续纠缠,不过是让她为难,也让自己更加难堪。

周绍栋没有接口,费了很大力气才点了点头,默默地往旁边侧过身子。巷弄狭窄,他的背脊紧贴在冰冷的青砖上,仿佛不借助这一点力量,就无法再维持笔挺的尊严。

明秀微微别过脸从他身前走过,眼神中满是疏远。周绍栋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直到那背影终于消失在转角。

离开了景秀里,明秀走得越来越慢,心中并无目的地。碧空辽远,停着一抹疏淡的云痕。她仰头盯着那点如絮的洁白,望得出了神。

终于下了决心,朝电车站台走去。找遍所有该找不该找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他。

长卿。长卿。哪怕只是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也莫名让明秀觉得安心。不管在外面受了怎样的委屈,他才是能叫她依恋并信赖的人。 LRMJnyfYTD79mH/heqqe4pPaUOtyGMednkp+AYd0ZDj2A/ycrvI3RXe2bFl397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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