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浅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病房安静下来。宋长卿把地上散落的纸飞机一一拾起,摆弄来摆弄去,不知在想什么。
孙歧人从床头柜子里摸出半截蜡烛点上,若有所思地调侃道:“你呀,整天地往这二等病房里钻,也不知是来陪我,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长卿揉揉眉心,无奈地叹口气:“家里老爷子传下话来,最多再耽搁一天,我是不回也得回了。”
见他无心玩笑,孙歧人也正色起来。略一沉吟,说:“理事会长那事,真搅黄了?听宋老先生意思,带着你一块儿去给韩老板登门致歉,该赔的赔该补的补,说不定还能转圜。”
“我这也是公务在身,又不是专门去砸场子。合则来不合则散,就算当不成理事长,难道就没生意可做了?何必去给人低声下气,我偏不耐烦那一套。”
孙歧人笑笑:“也罢。你这性子,难怪好好的少东家不愿当,偏要去做探长。”
宋长卿揉揉眉心,缓道:“就算我去也没用。有些事儿,不是钱能解决的。”
自从接手这桩案子,他前前后后跟了半年多,越查水越深。韩老板家大业大,广涉黑白两道,并非每笔生意的来路都干净。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走私跟百乐门也脱不了干系。可惜那天身份暴露,没法再继续追查下去,这条线就此中断。
天黑得早,窗外又刮起呜呜北风。变幻莫测的天气,就像不可预知的未来。
明秀和思学奔在路上,两条腿忍不住在抖。好累,骨头被一根根拆开泡在醋坛子里也没这么酸胀。急急忙忙赶回家,还有大堆的破衣烂衫等着缝补。
住的地方在番瓜弄,离圣心医院很远。脚程快的话,来回起码两个多小时。有电灯和自来水的石库门房子,月租最少十块。董叔在码头拼死拼活扛上一个月麻包,到手不过二十七元,还要被管工刮去三成抽头。一个大麻包二百多斤沉,新闻纸一包有三百多斤。按规矩一人扛一包,从船上扛到岸上,中途不许休息。
就连这苦差事,也不是谁都能干。要做码头工的苦力,得先找个可靠中间人做担保,一次交上2元“租轮子”钱,2元“下河钱”,加上买箩筐、扁担、麻绳,拉拉杂杂不下六七元。等月底从管头手里结了工钱,再把借的本金还上。
明秀是个姑娘家,干不了这些力气活儿。自背井离乡投奔了董叔,本就拮据的日子又多添一张吃饭的嘴。怕董叔为难,她刚安顿下来就四处打听找工作。荐人馆跑了无数回,家庭教师、小学教员这类光鲜职业是不敢想的。有钱人家找仆佣,通常要已经结过婚的妇人。稍微像样一点的工作,动辄要求“中学毕业、会打字、有英文基础”。就连去印刷厂做工,都交不起五块钱的担保费,只能捡些零碎活计。
这年秋天雨水多,被子又潮又冷,思学脚上生满冻疮。明秀买不起汤婆子,煤炭一担要卖一毛四。只得把水烧热,灌进空酱油瓶子里给弟弟捂脚。
左邻右舍都是些勉强糊口的苦力,每天打儿骂女的呼声听得耳朵也要起茧。日子艰难,填不饱的肚皮里总窝着一包火。女人、孩子可以哭可以闹,男人只能把郁愤、恐惧、伤痛……一股脑发泄在柔弱的妻小身上。凶悍粗鲁地摔打着,盖住一切心事。浑浑噩噩捱一天算一天,不定哪天熬到头突然栽倒在路边,也是一生了。
可董叔不这样。尽管也有重重的不如意,却不舍得拿孩子撒气。想当初,也是个堂堂七尺的汉子呀……家乡遭了灾,拖家带口逃荒出来,命比草还轻贱。媳妇要给娃儿多留口吃的,生生饿出浮肿病。皮肤撑得又薄又亮,一按一个坑,像条被开水烫坏了的蚕。最后连爬都爬不动,死在半道上。
他抱着孩子,树底下刨个坑把人埋了。不知是说给亡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走了也好,少受罪。”
死的人死了,活着的还得活。儿子就是他的命,为给这孩子奔个前程,吃尽了百般苦。每月挣下的血汗钱,一分不敢少往学堂里送,勒紧裤腰带供思学念书。
董叔是个粗汉,常年干重活,青筋根根鼓起来,绕满脖子和胳膊。他绝不愿儿子将来也过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反复念叨:“思学非读书不可!祖祖辈辈靠天吃饭,汗珠子摔在地上裂八瓣儿,能有什么出息?我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就盼着老董家能出个识文断字儿的,不当睁眼瞎,也算对得起他早走的娘。”
每晚放了工,饭顾不上吃,先盯着查功课。董叔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会看思学的字写练得认不认真。横撇竖直,必须端端正正,歪一点儿脑门上就得挨爆栗子。
思学心里明白,爹干码头工不容易。赚那点辛苦钱,还要和管头三七分账,逢上“三节两寿”,免不了另送茶叶包和点心孝敬。就连军警大爷们和混混来找麻烦,“包涵”的钱也得从这些苦力身上摊平了凑。
小小少年十分肯下苦功,脑瓜子活络,这让董叔放心不少。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上个月刚交完学费,书本钱还没着落,又赶上棚户收租子。西墙拆光了也补不上东墙,给管头的抽成怎么都凑不齐全。董叔把心一横,先把学费和书本钱掏了,好说歹说求管头再多宽限些日子。
管头心狠,任他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求不下这个情来。见捞不出油水,一声令下把人打得死去活来。
董叔双拳难敌四手,给揍成个血葫芦,撂在码头边也没人敢管。捱到后半夜,平日里交好的几个工友见他还有口活气,才偷偷摸摸给抬上板车拉了回来。五、六人掏光了口袋凑出十枚铜板交到明秀手里,只够薄席一裹把人埋了。
鼻青脸肿都是小伤,要紧的是肋骨断了两根。不治就等着咽气,治又实在凑不出钱来。明秀不能眼睁睁看着思学没了爹,厚着脸皮把能开口的地方借个遍,杯水车薪。能打上交道的都是穷人,泥菩萨过江,纵然有心帮一把也没有余钱。
若非走投无路,哪个清白人家的女孩子肯豁出去百乐门找工作?说是新潮洋派歌舞厅,和娼门烟花地也没什么区别。
灯油快熬干了,火光跃一下。明秀把针别在头发里,拨了拨灯芯。
住番瓜弄的穷苦人家,是苟延在大上海灯红酒绿下的蝼蚁。澡堂工、倒夜香的、拉黄包车的……破衣烂衫送不起缝衣铺,扔掉就得光身子。明秀针线做得细致又麻利,就靠这手艺赚点零钱贴补家用。针脚压得紧凑密实,把磨破的口子打好补丁。再漏洞百出的艰难日子,也会一天天过去。
缝补还算轻省,无非熬灯费眼,浆洗才是真正没人愿沾的腌臜差事。黄包车夫跑一天下来,袜子上乌漆嘛黑的汗和泥裹成一团,比黄浦江上漂的浮尸还臭。要糊口就不能挑三拣四,明秀边洗边撑着木盆干呕,恶心得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一老俩少三口人,风里雨里相依为命。连这样的苦日子,她也觉得满足。就像婆婆丁草,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往事不堪回首,明秀从不想家。
做完针线,不觉已是后半夜。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她躺在铺板上翻来覆去,腰太酸沉,怎么都睡不着。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高悬的月亮明晃晃,照得人心里单寒。
思学的课本里有个句子,念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明秀没有家,也没有可惦念的人。对娘的记忆早模糊了,只记得娘被人拉走的头天夜里,还抱着她哄睡,说起生明秀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也是这么又大又亮。稳婆直夸这女娃娃生得白净秀气,长大定是个漂亮丫头。
她爹明旺堂醉醺醺回来,一见是个赔钱货,气得当场要把亲闺女摁进马桶里溺死。毕竟是头胎,当娘的舍不得,拼死护住了这条小命。穷人命贱,丫头片子的命更贱上三分,还比不上一头牛一口骡马值钱,哪有闲心想什么名儿。好不好听的,顺嘴就行。可娘疼闺女,还没出月就下地纺纱,换来半篮子鸡蛋给村里私塾先生送去,才给取了个“明秀”。
明月天下秀,“秀”字上头是个“禾”,庄稼吐了穗开了花,乃有实之象。丽而挺拔,佳木繁荫。娘一辈子没念过书,却能把这句话记得牢牢的,背给明秀听,是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明旺堂好赌,十赌九输。家里穷得寅年吃光卯年粮,明秀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穿过。拿面口袋缝成褂子,冬天加一层烂棉花,春天把棉絮抽掉变成夹衣;到了夏天,捂出浑身痱子,就再拆一层,当单衣穿。破得补也补不起来,铰成破布用浆糊裱个“袼褙”,又能纳鞋底。
庄户人家都知道,再凉不烤灯头火,饿死不吃种子粮。那年明旺堂把开春等着往地里种的粮食也输个干净,狠心把明秀的娘卖掉抵债。明秀性子拧,犯起倔九头牛也拉不回,从此再没跟爹说过一句话。明旺堂在外面连个屁都不敢放,专会窝里横。撒起火来把五、六岁的闺女往死里打,抬脚踹在灶台底下。她不哭给他看,也不求饶。
就这么度日如年熬到八岁,在进宁府服侍小姐之前,明秀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宁馨小姐是宁老爷唯一的女儿,真正的掌上明珠。她只比明秀大一岁,细高身段鹅蛋脸,长得甜净,性子也安静和顺。
宁馨是真心待她好,从不把明秀当下人使唤。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亲密得犹如孪生姊妹,日夜同游共息。未出闺门的千金,不能和男孩子一样在外头抛头露面。宁老爷让人收拾出一间“咏花堂”,聘了先生给小姐开蒙念学,以慰膝下无子的寂寥。明秀自是没那个福分和小姐一起念书,每天干不完的活儿,工钱都被明旺堂拿去填了烂赌账。宁馨便瞒着父母,私下里偷偷教她。常把老爷书房里的藏书偷出来,一起躲在被子里看。明秀聪明,学什么都快,过不了多久已经能替小姐写功课。
宁夫人倒向来不大喜欢明秀,总担心这野丫头把宝贝女儿给带坏。
大户人家的小姐得缠足,宁馨这年纪才开始缠已经晚了,哭起来撕心裂肺。明秀看着不忍心,晚上溜进房里给她把布条剪开,为此挨了不少打。最后总算宁老爷发了话,到底没缠成。
明秀打心眼儿里喜欢宁馨,从无嫉妒之意。尽管相同的年纪,一个在泥里,一个在云端。她想,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不来。府里的老婆子闲时也爱摸几把牌,输急了偷着拿小姐的首饰去当。宁馨性子温软,刁奴欺主却不敢计较,反而帮着遮掩。明秀不好糊弄,非要告到老爷面前,逼着老婆子把东西赎回来,外加作揖认错才肯作罢。像戏台上唱的《西厢》,宁馨是莺莺,明秀就是红娘。
本以为日子会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守着小姐长大,陪她一起出阁……要不是那场大火。
明旺堂死得不冤,都是因果报应。明秀活得清醒明白,她恨极了明旺堂,但不会浪费时间自怨自艾。就像孙先生说的,人的命运并非不能改变。出身没得选,走哪条道却可以自己挑。
宁府在那场灾劫里片瓦无存。明旺堂溺亡后,明秀彻底没了亲人。脚底只剩三寸宽的活路,也独个儿闯过来了。
到上海投奔老乡董叔,究竟是正确的决定,还是命运更残酷的玩笑?森然莫测的天意,从她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开始,早已悄悄布下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