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罗没说收,也没说不收。盘算着,末了丢下一句:“小子,听人劝,吃饱饭。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别尽顾着耍小聪明。”
心里是满意的,帮会里乌合之众比比皆是,能识文断字儿又有胆色的,矬子里拔将军也扒拉不出几个。不过年轻后生嘛,夸不得,非压着他那股子劲儿不可,省得飘天上去。上不上下不下,反倒坏了根好苗子。
余下几个人里,有会看眼色的,也趁势上前把头磕过,将就着被一一收下。
老头罗目光如炬,马上记住各人的特征和底细,谁是龙谁是虫,心里有数。前呼后拥出了门,依旧坐上来时的黄包车。
身后传来阵阵拳打脚踢声,“磕头虫”惨叫连天地求饶。果然是那几个后来才拜上师门的小子气不过,这就齐打伙儿收拾他去了。
半大小子们揍起人来没轻没重,摆开了架势拳拳到肉。
正打得酣畅,不料横插进来一人,三两下把众人拉开,“兄弟手下留情!都是同门,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伤了和气。”
大个子抬头一瞧,横竖都是不服,“别以为罗爷高瞧你一眼,就等不及摆起谱儿来了!这才他妈哪儿到哪儿啊,以后日子长着呢,我呸!”
歪歪嘴儿应声道:“就是!会说漂亮话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滚回学校充大好佬去,江湖上闯荡,只比谁拳头硬!”
瘦猴儿眨巴几下眼,上前圆场:“算逑!要不是他龟儿子脑壳灵,哥几个还不晓得啷个办?”
剩下的三人,一个也不吱声,住了手观望势色。那姓董的小子瞧着有点来路,万一以后在罗爷跟前混成红人,犯不上早早结下梁子。好汉不吃眼前亏,道理都是这么一辈辈传下来: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思学一把拎起“磕头虫”:“你到底叫什么名儿?干嘛来的?别跟个娘儿们似的,把话说利索喽!”
“磕头虫”筛糠似地,只顾拿手护住脑袋:“我我我……我叫小、小扁担……从、从朱家镇来……乡里遭了灾,爹娘都饿死啦!自卖自身进戏班子里,就、就指望讨口饭吃,可师父嫌我爱出汗……上不了台面……又、又给赶出来……好汉饶命啊!”
大个子把拳头摁得嘎巴响,偏吓唬他道:“倒霉催的‘柴头汗’,狗都嫌!隔老远就闻着一股子酸臭味儿!”
思学挡在小扁担身前,把目光挨个从他们脸上扫过:“都听见了?他也跟咱们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今天入了帮会,插香拜过把子,就是异性兄弟,以后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欺负咱们这些苦命根子的人还不够多吗?巡捕、地头蛇、就连‘包粪头’手底下拉粪车的,都敢进门顺手抢东西!咱们只有拧成一股绳,才有指望以牙还牙!还没等外人骑到头上,先窝里斗起来,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接不上话。
大个子恼羞成怒:“谁他娘的跟这窝囊废一个样?我看你是皮痒了,就欠收拾!”
说着冲上去,仗着身个子高大,锃光瓦亮的脑袋狠狠顶在思学胸口。蛮牛似的,硬是把人怼翻在地。思学牙关一紧,躺在地上就势一个扫堂腿,大个子下盘不稳,“哎哟”一声也跟着倒下来。
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思学猛翻身跨坐在大个子腰间,提起拳头劈头盖脸砸下去,鼻血顿时冒涌而出。大个子原来竟是个色厉内荏的怂包,没挨几下就哭爹喊娘。
他狠狠揪住大个子领口,冷道:“我把话放在这儿,今天就算不是他小扁担挨揍,换了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我董思学一样站出来护着!”
“甭听他胡咧咧!你们几个木头疙瘩,光杵着干嘛?快动手啊!”大个子鼻青脸肿,死活挣扎不出那双铁腕,急赤白脸地给自己搬救兵。
思学膝盖顶在他肚子上,又加了把劲,一字一顿道:“我董思学说话算话,这桩闲事是管定了!还有谁不服,一起上!”
话音落地,把剩下六个人全震住。
没人敢上去挑事。倒是一向挨欺负惯了的小扁担反过来和稀泥,左右开弓抽自己嘴巴:“董大哥,算、算啦!本来没多大事……都、都怪我没出息,给兄弟们丢脸了!我、我这就给大伙儿赔、赔不是!”
连抽了五六下,瘦猴儿忙拉住他胳膊,“董大哥说得对!你可别抽自个儿啦,本来就结巴,再把牙给打掉,说话都漏风!哈,跟歪歪嘴儿就像亲兄弟!”
歪嘴儿啐一口:“去去去,就会编排人!”面带愧怍地,掏出块皱巴巴脏了吧唧的帕子递给思学:“董大哥……是兄弟们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咱几个以后就跟定你了!”
小东北、熊黑子和肿眼泡也纷纷围上前:“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出身,兄弟们以后齐心协力挣前程!”
“对!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眼看大势已去。大个子不得不服软,立马换了副面孔连声告饶:“董兄弟……董大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就拿我当个屁给放了……啊不,我我我连屁都不如,别劳驾您再脏了手……”
七对眼珠子巴巴瞅着,思学教训得够了,便也松了手:“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滚吧!”
没想到大个子暗地里憋坏,爬起来转身的瞬间,手心里攥着满把的沙子朝思学脸上一扬,扭头撒丫子就跑。
瘦猴子跺脚:“我操!这龟儿子敢玩儿阴的!”
小东北举步要追,被思学捂着眼叫住:“别追了!以后有收拾他的时候。”
眼睛全被沙尘迷住,半点也睁不开,辣辣地疼。他一开口,口气仍旧从容:“你们几个千万别落单,容易吃亏。”
小东北急道:“你这眼睛可咋整啊!”
思学半点也不惊慌,忍着痛,指挥若定:“没多大事,瞎不了。瘦猴、歪嘴儿,你俩陪着小扁担一起,去弄点水过来。”
几个人很快回来了,小扁担从茶馆里讨到一碗清水。瘦猴儿心细手稳,拿歪嘴儿脏兮兮的手绢子沾湿了,要给思学擦拭。
还没落到他眼皮上,忽听到一个女声在身后焦急道:“不能用湿帕子!灰土全糊在眼珠子上,会瞎的!”
思学看不见,耳朵却灵:“姐?你……你怎么来了?”
明秀幽幽叹息,只道:“忍着点。”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小心掰开他的眼皮,又轻又暖的气息吹拂过去,刺痛感立即减轻了不少。
把沙子全都吹出来,思学的双目仍旧红肿难以张开。明秀这才让他侧着脑袋,端起那碗水,从上往下开始冲洗。
一切收拾停当,思学甩了甩脑袋,试着睁眼望向四周,姐姐苍白的脸庞从一个模糊的影儿,逐渐变得清晰。
她二话不说,拉起弟弟的手就走:“你跟我回学校去!”
思学站在原地,整个人仿佛一尊石像,从头到脚纹丝不动。
“走啊!你到底要干什么?”明秀不可置信地回望,又拽了他一把,还是拽不动。只觉这个相依为命的弟弟,此刻变得如此陌生。
“姐,你自己走吧,我不回去了。”
“不回学校你还想去哪儿?别再胡闹了行不行,董叔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吊儿郎当不学好……”
“我要是早这样,爹他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把火是谁放的,就算知道了,就凭我在学校读那些没用的圣贤书,就能替他报仇吗?!你说呀!”
一声大吼,像盆凉水把明秀给整个浇透。原来他心里一直埋藏着这么深的屈辱和仇恨,深到宁可自毁,也要用以牙还牙的方式,和这个吃人的世道一起玉石俱焚。
思学扭头对小扁担道:“你们几个,先去那边等我一会儿。”
七个人识趣地走开,四周安静下来。思学望着姐姐,横冷的一字眉皱起,像浓浓的阴云聚集,连苦笑也是悲凉的底色。
明秀猜到弟弟有话要对她说,可猜不到会是什么。更猜不到,就在她家里厂里连轴转的这些日子里,竟发生了那么多她无从知晓的悲惨故事。
说起杜小草自杀的真相,思学已经没有眼泪。深浓的悲伤和愤怒,就像被冻在了脸上。他的痛诉,字字都是血泪:“读书是为了什么,书里说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吗?扶厄济困,兼济天下?可笑!就算念完了大学又怎样?区区一介书生,无财无势,或许能找个工作勉强填饱肚子,可光在水深火热里苟活着就够了吗?世道险恶,官匪一家颠倒黑白,老百姓连命也不是自己的!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都是糊弄善男信女的鬼话!你见哪个恶人遭报应了?还不是挥金如土过得逍遥自在!我算看明白了,没本事就是要被人踩在脚底下。人恶,我只有比他更恶!老天瞎了眼不收拾他们,我自己来!”
“思学!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明秀望着他陌生的眼睛:“想讨回公道,就靠跟人打架,混帮派杀人放火吗?要是真这么做,和你口口声声讨伐的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思学毫不退让:“那你告诉我,除了魔高一丈,还有什么法子能报仇雪恨?要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不再眼睁睁看着别人夺走?是去庙里求神拜佛,还是去唯利是图的巡捕房门口下跪磕头?!”
一连串的诘问过后,他给自己找出了答案:“从今往后,我、为、刀、俎!”
说到这里,思学沉默片刻。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我已经选好了我要走的路。姐,你以后多保重。等我出人头地的那天,你会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明秀站在大太阳底下身心俱冷,背后却渗出一层薄汗。终于明白,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董思学,永远不会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