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帮”的大当家,便是绰号“大刀关胜”的沈关生,据说曾拜在青帮杜月笙门下,除了把控外河码头敛财,勾结江匪抢劫货船,还炒地皮生意,在永嘉路丁家弄建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私人别墅。
“茂”指的是李茂龄,是和浦东日商三井煤栈勾结的汉奸码头恶霸,人称“包粪头”。
满上海算下来,能有抽水马桶的房子少之又少,尤其是石库门、棚户区等平民聚集生活的地方,每家每户都用木马桶。每天早晨4——8点,专门有人拉着粪车到各个里弄去收马桶。这些被“包粪头”雇来的工人把粪车装满后,再拉到粪码头卖给粪船农民。
他靠码头盘剥起家,利用日本人建立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关系,向租界政府承包这笔买卖后,有了上千辆粪车,每月只需付给工人拉车费8元,再除去承包金,刨掉给巡捕房的一些打点小费,每月可净赚1万多元。靠着垄断租界区的“夜香”生意,李茂龄赚得盆满钵满,在平济利路置下大批房产。
第三个叫张春宝,绰号“码头春宝”,是苏州河内河码头的霸主。张春宝最早是“包粪头”李茂龄身边的二当家,后来因为手下兄弟间的龃龉,分歧渐大,终于分道扬镳。春宝拉起山头自立门户,建立“洪春帮”,手下光头码子有数百人之众,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除了码头生意,他还牢牢把控着扒窃、销赃一条龙。执掌这块生意的“小山堂”分堂主老头罗,长年稳坐洪春帮里的第二把交椅。既可以和码头敛财相结合,又相对独立,是帮派里举足轻重的一支势力,连帮主也要忌惮三分。
他们把流落街头的孤儿全部聚集起来,从七岁就开始严酷训练。每晚8点到10点,大小扒手们活动在电车、公共汽车、火车站、珠宝店、绸布庄、百货公司、大戏院等处。扒窃所得的钱物,按行规要存放三天才能开始处理,接头地点在八仙桥小菜场西首。洪春宝为人谨慎多疑,基本只做熟客生意。
在苏州河拉货的船一旦到了码头,只看抛锚时船头指向哪个码头,就在哪个码头靠岸。打赤膊的纤夫们拉纤唱号子,把船拉进码头。但帮会为了争抢地盘,摩擦冲突总难避免。其中“包粪茂”与“洪春帮”的人数最多,两帮之间的竞争也最激烈,动辄挑动上百人的械斗。
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便数洪春宝手下的“光头码子”,也就是俗称的码头霸。他们按帮规,一水儿把脑袋剃成秃瓢,和码头管工勾结,靠搜刮苦力的份子钱为帮派聚敛钱财。初来乍到上海的乡下人,不识字,没门路,要找个像样的工作难比登天,最容易谋的差事就是码头搬运工。
和董叔当初一样,这些人没有长期的劳务合同,干一天领一天的工钱,干不动了立马滚蛋。每件货物最轻的也有200斤左右,最重的超过600斤,每件搬运费却少得可怜,只有1毛到2.5毛不等,其中还要抽出六成给码头霸。一旦生病或者受伤导致停工,不仅没有收入,甚至有可能被码头霸毒打致死。
除了盘剥这些劳工苦力,码头霸还有更多赚钱的门道。少年扒手被叫做“水鬼”,利用码头木板提前做好手脚,长时间潜伏在舢板下,趁旅客上下船的当儿,就将行李偷走。偷来的财物,自然还是要和“小山堂”堂主三七分赃的。
这一代的“小山堂”堂主,大伙儿都叫他“老头罗”,身边有“砂尾李”和“林六缚”等拳师做手下。据江湖传闻,他背后还有审判厅李厅长撑腰,出门会带手枪。为防暗杀,衣服里常绑着好几大叠厚厚的草纸。
一辆人力黄包车远远停在茶馆门口的拐角处,原本空荡的巷弄,仿佛一下子从地底钻出来十几二十个生龙活虎的光头年轻人。他们整齐有序地分成两列站好,恭敬地低着脑袋,双手微微张开,都垂放在腿侧能看见的地方。不许握拳也不能抄兜,以防手里偷藏暗器。
为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洋派青年,文雅中带点冷。往脑袋后梳得雪亮油头,乍一看鹤立鸡群般扎眼,面孔却刮得光光的,一丝胡茬子也没有。穿一身格子哔叽西装,皮鞋擦得黑亮,能照见人影。他是罗爷的远房亲戚柳仕明,在小山堂里地位很不一般。
柳仕明掏出背心口袋里的银链怀表看了又看,一见老头罗,立马小跑着迎上去道:“罗爷一路上辛苦。”
黄包车上的中年男人脸色蜡黄,戴着毡帽、墨镜,手里拄根拐杖,穿深灰长袍。不咸不淡“唔”了一声,由着他搀下车。身形似有点臃肿,怎么看也不像手握重权的帮派二当家。然而当他摘下墨镜,一双精光四射的吊梢眼,令人胆边生寒。
包间中央放着张太师椅,披大红蟒金绣花缎面的椅披,虽是青天白日,八仙桌上仍红烛高照。
老头罗被拥簇着落了座,柳仕明又殷勤地一一介绍:“这些‘青皮’是刚拜过山门的,罗爷您给掌掌眼。”
一群年轻小伙,最小的不过十三、四岁,个个又黑又瘦。都剃了光头,两个眼睛一对耳朵,分不清面目,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在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贱命。只要有钱,随时可以买来别人的儿女给自己卖命。
小伙子们挨个上前磕头,递上门生帖子。脑袋着地,一下、两下、三下。膝盖底下没垫子,每一记叩首都实打实砸在地面,表忠似地梆梆作响。然后又向两旁的拳师和师兄们作揖,恭恭敬敬地一躬深鞠到底。
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字。多是来处加姓氏,还有些只有外号:
“潮阳陈,求罗爷关照!”
“福州灰皮耗子给罗爷磕头!”
堂主老头罗坐得纹风不动,态度倨傲又安然地受礼。上下打量一通,微点下颌。这便是收下了,柳仕明忙把人领过一边。
排在后面的小个子哪见过这阵仗,还没轮着呢,腿肚子先打颤。待又过了两个,小个子赶鸭上架,不上也得上。他硬着头皮挪上前,噗通一声跪了,接二连三磕下数不清几个头,连话也忘了说。
这却坏了规矩。头并不是磕得越多越好,不仅碍着前头师兄们的眼,让后来的怎么接?
老头罗嗔怪地看了柳仕明一眼,“你做事向来落门落槛,怎的没教好规矩?”
柳仕明冷着脸喝道:“哪的小赤佬!莫不是磕头虫托生的,一脑袋浆糊!”
小个子更慌,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汗落如雨。破布衣裳很快全打湿了,汗水往地上淌,满脑袋湿淋淋。
“说话呀,哑巴啦!”柳仕明恨铁不成钢:“还要给你端杯茶润润喉咙?”
小个子浑身一抖,“朱、朱家镇、磕磕磕磕头虫给罗爷磕头!”
哄堂大笑。
老头罗皱眉,“怎么还有结巴?”柳仕明绷不住,“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儿都给忘啦!重说!”
小个子吓得浑身瘫软,没出息地趴伏在地,半声也不敢吭。
局面僵住了。只有一个人没笑,高高错落的肩膀后头,一双清醒白醒的眼睛,冷冷看着。
老头罗接过茶水抿了半口,慢条斯理道:“这身‘柴头汗’,待着不动也能淌出满地的水,尽招人眼,怎吃得了小山堂这碗饭?这样吧,今年这徒弟收满了。”指了指剩下的六七个人:“你们,等明年再来。”
这一“等”,就是“弃”。明年再来,不过是好听的场面话。风水年年不同,谁知还有没有机会?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末了谁也没想到,因一个“柴头汗”,前功尽弃了。
真是池鱼之殃。
老头罗好狠的手段,明明被得罪了,却懒得亲自开口收拾。他是帮派二把手,不能自降身份和没名没姓的毛头小子当面计较。只把他立作下面几个愣头青的拦路石,出了这道门,不愁没人去教训。
马上就要轮着的,懊丧地紧握了拳头,盯住瑟瑟发抖的“磕头虫”,眼里直喷火。
老头罗好整以暇起身,前呼后拥地准备抬脚走人。怎甘心就此一败涂地?那冷眼旁观的青年大步排众而出,直挺挺跪在跟前拦住了去路。
当胸抱拳拱手,朗声喊道:“镇江董思学,年十七,给罗爷见礼!”
架势恁地十足,熟练且讲究:右手抱拳,左手四指并排,拇指扣在右拳拳心,提至胸前向外推出,意思是“五湖四海皆兄弟”。
柳仕明渗出一身冷汗——这小子吃了熊心豹胆,竟敢老虎嘴上拔毛!
俩拳师一左一右拱卫着,提着拳头上来就要把人架走,被老头罗打个手势止住。
他瞧着他,心里暗自掂量。天不怕地不怕的“生青皮”,衣裳倒干净齐整,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命,更无牵挂,舍得连头带尾豁出去。
只见那青年端端正正磕头触地,一把好嗓子清脆洪亮:“一磕头,祝罗爷福寿双全、吉星高照,门门生意红果儿拌樱桃——红上加红!二磕头,祝罗爷一本万利,顺风大吉,好日子白糖掺蜂蜜——甜上加甜!”
……
最后一下子,磕得掷地有声,连脚底的地砖也跟着颤了颤。
老头罗咳嗽一声,冷道:“抬起头来。”
青年把头抬起,一张气宇轩昂的脸,棱角分明,眼神尤为坚毅,浑无惧色。额头磕破了皮,肿起一大块,血迹顺着高挺的鼻梁蜿蜒流下,给俊朗的容颜添了几许狠厉。
“你叫什么?”
“回罗爷话,姓董名思学!”
老头罗回身就坐,食指在桌面轻叩,“倒是个有名有姓儿的。你刚才说,满十八啦?瞧这身打扮,怎么还挎着书包……上过学?吉利话说得倒挺顺溜。”
“不过么——”话锋一转,“闯江湖吃手艺饭,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光靠耍嘴皮子可不成。”
“念过高中,家里穷,不想继续上了。”说着把那布包扯下来,毫不犹豫扔在脚边,“罗爷教训得是!只求罗爷收下思学,小子知恩图报,日后定当肝脑涂地!”
问完这些,老头罗不再则声,悠哉地再抿一口茶。柳仕明跟在身边鞍前马后日久,最能揣摩老头罗的心思,便明白这姓董的小子是交上好运道了。
不料那小子还没完,又指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磕头虫”道:“罗爷大人有大量,也高抬贵手收下他吧!”
空气顿时又变得紧张。连柳仕明也看不下去:“闭嘴!不识好歹的东西!罗爷收谁不收谁,还轮不到你插嘴!自身还难保呢,就敢多管闲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