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蕴仪是个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欲望。如果能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就知道该如何控制她。四周光线很暗,她苍白的脸上交叠着无数红肿指印,血迹斑驳。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推下去。只需要再用一把力,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秘密将永远成为秘密。
胳膊上肌肉绷紧的瞬间,他眼前恍惚片刻,仿佛看见身下的人是素秋。
仿佛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蕴仪忽然张口,喃喃着说:“如果素秋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秘密,你也会像今日对我一样对她吧?”
吕道涵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看了又看,确定是白蕴仪。他切齿道:“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狂想,否则,我会像对待素秋一样对你。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和仁慈,你还有机会成为吕夫人,做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
可她向他灿烂地笑了,眼神却充满哀怜:“你生气的时候,其实心里很害怕吧?你选了一条又窄又脏的路,却担心走到头以后情况会变得更糟。没能得到想要的,失去的再也追不回来。”
他也笑,森冷在白牙在月光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光。良久,说:“路走到一半,对错都没分别。得之失之,时也命也。错不在你我,何必自寻烦恼。”
她面无表情地听完,脑子里都是充血的轰鸣。离得很近,他的面孔愈发模糊不清。她突然抬起上半身,狠狠咬住他的嘴唇。
像咬破一颗汁液饱满的樱桃,腥咸的液体立即飞溅出来,沿着齿缝淌进喉咙。爱之深,恨之切,罪孽相缠互为血肉。
他猛然吃痛,闷哼一声,下意识钳住她的肩往外用力推了一把。
“疯女人!”
一抹白影就这么翻下,栏杆飘然坠地。吕道涵脸色一片惨白,从来都镇定自若的眼神里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惊慌。
“该死!”他低低咒骂一声,顾不上抹去嘴边的血迹,蹬蹬蹬飞奔下楼。
白蕴仪躺在花园里,身下是碧青的春草。雨水留下的夜露打湿了白裙,她一动不动,双眸紧闭,仿佛失去一切生息。
他走到她身旁蹲下,仿佛第一次意识到,青色是那么冷清寂寞的颜色,无论多么温暖的血肉也填补不满。吕道涵屏息凝神,伸出一根手指在蕴仪鼻端探了探。随即缓缓地叹出口长气,轻得不能再轻,绝不会传进第二双耳朵里。是庆幸还是失望?其中意味,或许永远只有他自己才明了。
白蕴仪在昏蒙中浮浮沉沉,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只觉得在一条冗长潮湿的甬道里走,没有尽头。她不停地发抖,冰冷的双手里颤巍巍捧一盏没有油的油灯,护在怀里,不知如何交付,不知还能把这满腔孤绝说与谁。
从昏迷中悠悠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傍晚。病房的窗半开着,打眼望出去,一样的黄昏凄清,一样的残阳如血。
她从二楼阳台摔落后便不省人事,如今从佣人王妈妈口里方才得知,原来是二少亲自开车送她进医院抢救。这却让蕴仪十分意外,默默了许久。吕道涵是不受待见的庶子,所住的房间最偏僻安静。阳台下的一小角花圃,连园丁也时常懒怠打理,几乎没有人迹。
“失足坠楼”原是多么好的理由,足以让她像只脆弱的昆虫般不为人知地死在草坪上。第二天清早被打扫仆佣发现的,将会是一具冰冷尸体。可他竟抬抬手放她一条生路?完全不像吕道涵的作风。
蕴仪撑着昏沉胀痛的额头,一点点开始回忆。是自己先咬伤了吕道涵,他受惊之下失手一推……
意外也好,蓄谋也罢,当时两人的情绪都被逼到了崩溃边沿。或许他并非没想过要杀死她,但终究没有那么做。
吕道涵脸上也有伤,瞒是瞒不住的。公馆上下都传开了,都道是未婚夫妻闹口角,年轻气盛竟动起手来。阵仗也太大了些,传出去多么丢人。白立仁来看过一次,见女儿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气又心疼,叹道:“你从小就懂事听话,怎么也学着胡闹起来?”
她转过脸,说出醒来后唯一的一句话:“我要和他解除婚约。”
白立仁大惊,“我看你是摔糊涂了!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你俩都还年轻,小两口吵吵闹闹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皱着眉好言相劝,可蕴仪看着窗外发起呆来。眼神空得怕人,像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再不理会这番苦口婆心。
知女莫若父,白立仁心知女儿从小就是这副脾气,一有心事就闷在肚子里,每每让人猜不透又悬着心。他索性跑到窗前,啪地把那扇窗给合上,压低嗓门说:“你要能嫁进吕家,那是咱祖坟埋对了地方!谁高攀谁低就,你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见女儿眉心微蹙,以为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他又叹了口气,满脸担忧地说:“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当自己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呐?拖着条瘸腿,稍微像样点的人家谁肯要你!你娘走得早,为给你下半辈子寻个好归宿,爹是把心都操碎了……”
蕴仪伤得不算轻,幸亏抢救及时,并未伤及性命。除了颅脑震荡,最严重的是右腿胫骨骨折。她动弹不得,只能打着厚厚的石膏把伤腿悬吊在病床上。按医生的说法,痊愈之后恐怕还是会留下轻微残疾。走路会有些许长短脚,不仔细倒看不出来。
听到这消息,她被打得红肿溃破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平静。那是心如死灰的淡静和绝望,什么也不在乎,凡事都不再挂心。仍坚持道:“我要和他解除婚约。”
“难得二少不嫌弃,对咱们父女俩也算是有情有义。什么解除婚约,你趁早想都别想,这不可能!”
蕴仪突然笑起来,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笑得不住咳嗽,眼角笑出泪花。
她抬手指着他的脸,目光如冰似雪:“就为了当上吕家的岳丈,你就忍心把亲生女儿活活往火坑里推?你做的那些事,究竟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你心里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白立仁听女儿的口气,已然心虚了几分,忙不迭上去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吗!满嘴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你给我小点儿声……别他妈笑啦!”
如泣如诉的笑声在寂静的走廊回荡,一时高一时低,游丝般断断续续,令人不寒而栗。
白立仁匆匆走出医院,在台阶下遇到赶来的吕道然。
蕴仪醒后的反应,多少在意料之中。他此时出现,显然不是为了这件事。
“与其在多愁善感中浪费时间,不如多想想我爸那边,接下来该怎么应付。他想知道的,恐怕不止是阿福的死因这么简单。”
白立仁愁眉苦脸地垂下眼,缓缓道:“反正如今死无对证,倒是蕴仪她……这孩子死心眼,非嚷着要解除婚约不可。刚才好一通闹腾,疯了似的,我从没见过她那模样,两眼睛通红……”
他把眼瞅着吕道涵,意味深长道:“最后把护士给吵来,几个人都按不住,硬是打了针安定才消停。人是从你房里摔下去的,她这腿,以后……”话锋一转又说,“老爷可不是糊涂人,他以后要知道的,只会越来越多。你要想事事先知先觉做好准备,可不轻松呐!”
吕道涵默不作声走在前面,忽站住,笃定地接口:“她不仅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未婚妻,哪有不心疼的道理?既这么着,等蕴仪出了院,先搬出去静养一阵,让她好生调整心情,别胡说八道招人闲话。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是一家人,本就该同舟共济。”
白立仁略一思索,黯然应道:“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也只能如此。她那性子,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忍着过下去的。”
吕道涵在未来岳丈肩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想成就大事业的人,总免不了要付出大的代价。”
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半路撇了谁,步子也迈不动。他知道白立仁最担心的是什么,给出这定心丸,才能稳住局面有后计可图。
两天后,白立仁给女儿匆匆办理了出院手续,把人接到愚园路740弄的一所红砖小楼里安置。那是吕道涵另置的私宅,地方倒不大,胜在清净无扰。除了一个外面请来的仆妇阿芬,另还有个做粗活的小大姐,因是个结巴,能伸手比划就不肯张口。蕴仪被关在这栋房子里“养伤”,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和软禁无异。
既没死成,让她闭嘴的最好方法,就是再没有人能听到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毕竟是条见不得光的路,走得安静一点,总不会错。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一切。窗前悬挂了大块靛蓝天鹅绒帘幔,为四周增添几分冷寂之色,让人如置身冰湖。睁开眼是陌生的仆人,泥塑木雕般呆讷。这一切都成了禁锢她的铜墙铁壁,挣不脱打不破。蕴仪躺在床上,总想伸出手去抓住光影交错间,越来越淡薄的阳光。未来就像被紧紧关在窗外的春天,过去也没什么可供怀念。
从没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吕道涵变得密不可分。以未婚妻的身份,名正言顺住在他外面的宅子里。曾经爱到刻骨铭心的男人,终于能够靠近,结果却把自己送进暗无天日的深渊。她忍不住回忆多年前的吕道涵,别人口中言谈温雅,重情重诺的吕二公子。那时候她只需要聆听和遐想,而不必承担真实危险的重量。
究竟是他隐藏得太深,还是自己太蠢,从未看清楚过。转眼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当吕道涵日复一日变得更清晰,这份陌生让她害怕。
阿芬十分尽职尽责,每天端来三大碗熬得浓浓的苦汁,重复不变的念白:“吕先生吩咐了,小姐要按时喝药。”
开始她还冷着脸拒绝,可很快就发现,任何反抗都是徒劳。那药里不知加了什么,喝完就昏昏沉沉只想睡觉。脑子里一片混沌,沉得像灌了铅。又厚又重的被褥把她整个埋在里面,特别燥热。蕴仪一条腿上还打着石膏,根本无力动弹。直到从噩梦里惊醒,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白立仁微躬着腰以示谦敬:“多谢老爷惦念,小女那点伤势已没什么大碍。”未几,又道:“逝者已矣,万望老爷以保重身体为要。病人的心情总是宜散不宜结,趁着好天气,该多出去走动疏散。有什么事,只管交给下面的人去料理罢了。”
吕方中抿一口茶,默默打量着面前神色平静的老管家。他脸色很差,泛青的眼窝深深凹陷。自从吕道然被杀,做父亲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从上海到南京,再到英租界,为官司奔波得心力交瘁,成日药不离口。
他嘴角往上挑了挑,看来在这个家里,无论小瞧了谁,都将是个致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