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大戏院刚散了戏,走出戏院的红男绿女们抱怨着突降的暴雨,纷纷招手叫黄包车。不赶时间的那些,重又折回商场继续吃饭闲逛,打发时间等雨停。
人群逐渐散尽,留下一个伶仃身影,抱着胳膊站在檐下,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秋桐——”
她也望见他,隔着氤氲雨雾,露出模糊温雅的笑容。劫后余生的重逢,每次都是偶然。
他笑着走过去,“可惜这次我也没带伞。”
秋桐刚要说话,开口却打了个喷嚏。她穿得很朴素,一身格子棉布旗袍,外加一件绒线开衫,抵不住早春的清寒。
她回头指了指戏院门口,“天快黑了,黄包车不好叫。不如,你陪我看场电影?”
他怎好意思拒绝,正愁没机会感谢她两次出庭相帮,甚至为此毁了一身清誉。这么重的担当,轻飘飘一个谢字倒冒渎了,忙应允道,“看你冷得这样,进去避一避风也好。”
去买票的时候,才发现电影的名字十分耳熟,叫《寒江落雁》。他想了又想,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秋桐仰头望向他的眼睛,星眸中闪烁着慧黠:“这部电影的剧本,是我写的。”
长卿不得不再次对她刮目相看。他只知道秋桐是个颇有盛名的才女作家,从未想过有一天,两人并排坐在漆黑的影院里,看她的另一个故事在荧幕上发生。
黑白影片是无声的,观众也都在黑暗里沉默。电影里的女主角演一个身世飘零的大家闺秀,正要服安眠药自杀。名列孤岛影坛四大花旦之一的女明星,化了个憔悴的妆,临死前还要说一大段悲怆独白,好把一生的不如意从头细数。
机器轧轧地转着,只见嘴唇动,却没有声音。其实那故事早演过了,但还是要再重复一遍临终遗言,好教观众知道她是多么痛苦绝望:幼年双失父母,流落烟花之地,受尽苦难。爱上一个贫穷却正直的男人,刚要结婚,男人却被垂涎自己美色的恶霸打成乱党。逃到乡下后,男人从了军,留下她孤零一人,又被地主觊觎强抢。她不堪受辱,假意灌醉地主将其刺死……被抛弃、凌辱、欺骗、充满背叛的一生,然后她自杀。
他正襟危坐,有点拘束。忍不住回想,两人之间的另一个故事,那太久远的前尘……世事真是莫测。
影院里有几个年轻的女学生看得泪花扑闪,抽出绢子来擦拭。
长卿偷眼望秋桐,却见她面容平静毫无波澜,眼神落进一处遥远的虚空里。
“看自己写的电影,早就知道剧情会怎么演,便不容易感动吧?”
她非常轻淡地笑了一下:“观众都喜欢这样的桥段,仿佛只有嚷嚷得人尽皆知的痛苦才叫痛苦。可我不这么觉得——真正一心求死的人,是毫无留恋的,大抵不愿再给这人世留下一言半字。”
长卿难得见她流露这般寥落的神态,第一次模糊地感到,这个连笑涡里都盛着温柔和煦的女子,心里藏着一块无法触碰也难以融化的坚冰,随时可以跟这世界挥袖相别的决然。
她总是对一切都态度淡然,没有多余的留恋。一个姑娘家,孤身闯荡上海滩……忍不住好奇,那能让她轻视生死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地说:“有才华的人,见解果真与众不同。”
灯突然大亮,现实被拉回眼前。
散场了,暴雨仍滂沱。
长卿看了看黑云沉沉的天,秋桐道:“到什么地方吃饭呢,我请你,感谢你今天陪我看电影。”
他失笑,道:“什么地方你拿主意便好,不过这顿一定得我做东,再要推辞就是教我无地自容了。”接着提议,“要不去红房子吃法国菜?或许你更喜欢本帮口味,我知道有一家馆子的淮扬厨子不错。”
挑来选去,最后找了一家罗汉斋。
菜单上供应的全是素菜,连荤油也不沾,名字却都不是那回事,什么翠竹报春、佛跳墙、菊花八宝茄、乳酪金银蹄花,鸳鸯鲫鱼……
都是“虚假”的饕宴,用些时令蔬菜,三菇六耳,面筋瓜果等煨炖而成。面粉调和了,扮成肉的模样,蟹黄是豆腐和鸭蛋黄做成,味道几可乱真。
一壁吃一壁聊,长卿盛了碗火腿笋丝汤,自然也不是用真火腿熬的。拿瓷碟垫着,把汤递给她说:“原来你爱吃素,难怪身骨这样单薄。不过——”又逗她,“这素席里头全是凡心,都取着荤菜的名头,可见并不是一心一意。”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她舀一勺素虾仁到他碗里,“你就‘一心一意’把它当真的来吃,滋味并没有不同,假的也成了真的。”
他吃在嘴里,果然十分鲜美,遂笑道:“原来这就是聪明人的自欺欺人之道?”
“这叫难得糊涂。”
自罗汉斋出来,天色已晚。长卿看着大雨十分无奈:“可惜我今日没开车。要不稍你再稍等一会儿,我找个咖啡厅借电话叫家里派车来接,先送你回去。”
对面坏掉的路灯底下,有辆黑色的汽车静静地伏在路旁。见他俩出来,驾驶座上的人隔着玻璃窗摇下的缝隙投来遥遥一瞥。片刻,把那车窗合上绝尘而去。
秋桐一怔,神色有点不自然。忙道:“不用那么麻烦,你帮我叫辆黄包车就好,我住的地方离这边不远。”便顺理成章地把新地址和电话告诉了他。
见她这样坚持,长卿也不好勉强。为那案子的事,已经闹出多少闲言碎语。毕竟孤男寡女,她有所顾忌也是人之常情。
送走夏秋桐,到家已是子夜时分。宋文廷还没休息,凑在客厅的台灯下看一份报纸。最新报道还是和吕家有关,杀害吕道然的真凶在租界当场被捕,办完一应交接手续,又被发还中国法庭进行判决,日子就定在两天后。
见儿子回来,眼睛并未离开报纸,只问:“又野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也不让司机跟着!”
长卿只觉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连出个门都不自由,实在束手束脚难受得很。待要嘟囔几句,转念一想,明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安危才迟迟不肯安歇,心一霎又软了,忙解释:“文才醉得厉害,我这做伴郎的少不了替他挡几杯酒,这才闹得晚了些。”
说是喝喜酒去,身上却没有半分酒气。宋文廷年纪虽大,可并不糊涂。然而还能怎么办呢,总和猫追耗子似的堵着也不是办法。便道:“赶紧睡吧,明儿一早跟我去趟商行。”
长卿只得应下:“听爸吩咐就是。”宋文廷宽心地笑了,“那就这么定了,你也该收收心。”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把自己快要回巡捕房恢复原职的事说出口。前阵子上海多名进步人士遭遇暗杀沉尸黄浦,因毫无线索,至今查不出任何眉目。原本已经当成悬案封档,不料最近又出现几具尸体,身上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致命枪伤。
倒春寒浸到骨子里,长卿枕着胳膊侧耳听窗外瓢泼雨声,牵挂不知身在何方的明秀。董叔葬身火海,留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要怎么带着弟弟安身立命呢。
这个雨夜,很多人难以安眠。
同样是素菜,盛在不同的器皿里,身价就有了云泥之别。
牢房角落的陶碗里放了几根发黄的青菜叶子,一个硬得硌牙的黄糠窝头。外加一大碗烧酒,是额外的优待。
阿福仰脖子把酒喝干,肚子发胀,便醉醺醺从烂稻草里爬起来,就势把裤子一脱,撒了泡尿。发黄的尿液浇在糠窝头上,激起难闻的气味,他只觉畅快。什么破烂玩意儿,喂狗都被嫌弃!
隔壁有个半死不活的老头,不知被关了多久,浑身长满浓疮烂疤。老头掀起眼皮冷冷瞅着,嗓门浑浊粗哑:“再过一阵子,就连这个你都吃不上啦!”
阿福正烦躁不安,抓起那腥臭的烂窝头就朝老头狠命扔过去,“闭嘴!老不死的臭东西!”
老头一动不动,仍旧靠在墙角。他的下半身已经瘫了,或许是久病不治,或许是在刑房里落下的残疾,早已无从证实。年头年尾作奸犯科的人多,牢房就快人满为患。为了早点结案,多枪毙一个算一个,警察们逼起口供来轮轴转。
小金探长治下的巡捕房,彻底成了人间鬼蜮。亏他想出那么多折磨人的酷刑,用钢针和利锥,把人戳成血窟窿,血冒得一脸一身都是;烧红的烙铁先放入水中,滋滋冒出白烟,已足够令人心惊胆战,戳在皮肤上,马上焦烂;什么竹签挑指甲盖、打空气针……还有传闻中的“老虎凳”,人给直挺挺绑在板凳上,往脚跟底下不停加砖头,关节往反方向拗曲,嘞嘞作响。
呻吟和惨叫声一阵阵传来,吓得他胆战心惊。那老头用双手支撑身体,爬到墙角,把嘴凑到破碗里去舔水喝,像牲口。破烂棉絮底下露出枯柴般的双腿,自膝盖往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扭曲耷拉着。
阿福自老头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果还有未来的话。他近来也瘦得厉害,骨头很明显,快要戳出积满泥垢的皮肤。欲哭无泪,又不甘心。总觉得自己是不同的,毕竟还有靠山呢。
拯救终是来了。
阿福突地一跃而起,扑在牢门上,整张脸被铁条挤得扭曲。他使劲伸出胳膊,狂抓乱舞着大喊:“白管家!白管家可算把你盼来啦!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一天都待不下去!”
白立仁抄着手,站在一臂开外的地方。不语不动,静默地看着发狂的男人,眼神里透出嫌恶。
阿福心急如焚:“我快被他们逼疯啦!白管家——求求你,快救我出去——”
这就就受不了了,他以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实在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一辈子没经过风浪,像阴沟里的老鼠,只会干些下作勾当。就连这都干不好,竟落下那么大的把柄。
还得白立仁亲自出马来收拾善后。他瞧不起他,喝住了:“喊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说着,弯腰把脚边的提篮拿起来,走近几步。原来还带了酒菜,喷香的酥肉和熏鱼,黄酒烫得恰到好处。
“巡捕房上下都打点过,又没人给你动刑,这就熬不住啦?”
阿福不顾上拿筷子,用手抓着吃食狼吞虎咽,含糊道:“这哪是人待的地方?白天黑夜鬼哭狼嚎,胆都要给人吓破!”
白立仁蹙眉,蹲下身警觉地看一眼四周:“你招了?”
“没、没啊,我哪敢?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我我我对天发誓,半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对方无动于衷,阴沉着脸不言语。暗寻思:胆小如鼠的东西,留着早晚是个祸害……神仙也救不了他。更何况吕方中已经起了疑心,当断不断,这把火迟早烧到自己头上。
阿福灌下一大口酒,陡地抬头,隔着牢门惶惶望过:“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白管家,你当初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一定能想法子保我平安,我才一狠心……”
白立仁站起身,掸几下袍角的灰,轻飘飘问:“这酒怎么样,好喝吗?”
他竟不肯给句准话,难道遥遥无期?情况或许更糟。阿福不仅失望,而且手足无措:“我该怎么办……我还有老婆孩子……”
“能怎么办?该吃吃,该喝喝。反正也没剩几顿好饭,谁叫你杀的是吕方中的儿子?”
连他也这么说。这是卸磨杀驴,翻脸就不认账了?穷途末路,阿福忽地暴怒起来:“你想撇开老子?门儿都没有!告诉你姓白的,老子要是折在牢里,你也落不了好处!明明是你指使我去……”
“杀”字还没说出口,他捂住肚子猝然倒地。脖子像被一双铁爪扼住,越来越紧,就快喘不上气……阿福在地上翻滚,腹内绞痛入了肺腑,穿肠蚀骨。他的身体蜷曲弓缩,果然再吐不出半个字,四肢不住地抽搐,踢翻了酒瓮。
剩余的酒液泼出,泛起大堆浑浊泡沫。酒里有毒!
白立仁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放心地哼着小曲儿离开。把这草芥般沾满贪婪和罪恶的生命留在原地,弃之如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