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外头站了个女子。汪汪的眼睛失去亮光,蒙了层雾似的,眼眶底下有片青黑的影。
不少警察端着枪涌了进来,他们的脸是模糊的,张着嘴像是在大声喝骂着什么。她听不见,拼命挣扎着,推开他们要朝法庭中央跑去,跑到她要救的那个人面前。
他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连那面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如同他们此生的第一次遇见,那么突然又特别。
两人对视着。一个困在审判席,一个逆着人流越众而出。多像当初,只把那因果倒悬了。他落难,换作她舍命相帮。
法徽泛着慑人寒光,照见两人的无辜。
庭警人多势众,很快就把明秀团团围住按到在地,抓住她一双胳膊死命拧在背后。
孙歧人见状大惊,忙跑过去推开横七竖八的警棍:“你们放开她!”
他扶起明秀,诧道:“你来做什么?这是租界法庭,贸然闹事有多危险……”
“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人证……”可孙歧人什么也听不进去,只顾拉着自己往外走,她挣不过,急起来,朝旁听席叫道:“宋老先生,我有证据,能证明宋长卿没有杀人!那天我去找过你……”
宋文廷刷地站起身。他想起来了,某个黯淡的冬日清晨,这个叫明秀的姑娘确实跑到门前求见……可自己并未当一回事,也懒得见她,竟险些错过了能救儿子脱罪唯一的机会。
陆氏惊喜交集,噙着泪推他一把:“你个老糊涂!还愣着干什么,等着吕老头把人吓唬走么!”
宋文廷如梦方醒,果见吕方中带着几个随从气势汹汹试图挤到明秀身边,吕道然正拦着父亲苦劝不下。
他忙跺脚大喊:“歧人,带她过来,快!伍律师——”
伍律师反应神速,立即启动紧急程序,把新人证领到庭前。
吕方中的凶神恶煞的反应全落在明秀眼里。那天和孙歧人道别后,她苦思冥想了整晚。纵火的疑云在心头缠成死结,无论如何解释不通。就算吕道涵肯对此事保持中立,端看吕方中那副非把宋长卿食肉寝皮不可的架势,吕家绝脱不了干系。
她决定替思学站出来,若能让真凶得到应有的惩罚,也告慰枉死的董叔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事出突然,曹钧芳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决定先探个底:“你和被告认识?是什么关系?”
关系?明秀冷笑,又是这一套。方才他对夏秋桐的咄咄相逼,她一清二楚全看在眼里,暗暗告诫自己决不可落入圈套。
明秀朝被告席抬手一指:“他化成灰我也认识!宋长卿做探长时,也冤枉过我是杀人凶手,还亲手逮捕过我!”
曹钧芳愣住:“……”
此话一出,不但彻底把私交的路子给堵死,简直是有仇。他全摸不着头脑,只把疑惑的眼神朝吕方中望过,仿佛在问:她到底是哪边的人?
围观的都交头窃窃私语。宋文廷绷紧的心弦再受不住一丝刺激,揪着孙歧人的袖口道:“她要干什么?这……这是要寻长卿的晦气来了?就算当初长卿抓错了人,后来不也想尽法子给她翻案了吗,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可木已成舟,再拉她下来已是来不及。宋文廷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惴惴不安地接着往下瞧。
那边厢吕方中也被闹了个措手不及,疑惑地对白管家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你……”
白立仁忙摆手,低声否认:“我真不知道呀!”又眯着眼仔细辨认一回,猛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可不就是上回韩宣怀那案子的女招待嘛!就是她,一点儿没错。她怎么又跟姓宋的搅合在一起?”
不止白立仁,许多前来观审的百姓都认出来,这就是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百乐门凶杀案主犯。
唯独伍铭勋心里有数,他微笑着,双目透出温和坚定的光,鼓励她把一切都说出来。
明秀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那褐色的旧钱袋,这是她从火场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杀吕道然是凶手,就是他的仆人阿福。他们这是贼喊捉贼,宋长卿是冤枉的!”
在外人看来,这个曾在宋长卿手里受冤下狱险些赔上一条命的女子,如今反过来为抓捕过自己的人力证清白,她的口供显然比任何人都更可信。
宋长卿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她憔悴的面庞,明亮胜过周遭的一切。
所有关注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衣着弊旧的乡下女工身上,连夏秋桐也很意外。她朝宋长卿深望一眼,百感交集的目光里带有出于私心的喜悦和忐忑。
人证物证俱全,局面瞬间扭转。曹钧芳乱了阵脚,强作镇定的诘问也变得大失水准。
明秀出现得太突然,像是早有预谋般,偏偏赶在一切都要尘埃落定的当口搅乱满池春水。她自陈是太沽口崇明纱厂的女工,那天刚搬到纱厂宿舍。没想到有贴身之物忘了拿,便想趁夜赶回番瓜弄去一趟。为了赶时间抄的近路,途经渔阳弄附近,恰撞见了阿福用吕道然脖子上的领带趁其不备勒死雇主。
时间、路线、出现的缘由,全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毫无破绽。
当伍铭勋举着拿钱袋放到阿福面前时,阿福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高高在上的法官尽收眼底。
谋杀案最终的结果,宋长卿被判无罪,当庭释放。
阿福瘫倒在地,被架着双臂拖走。他的喊冤声被淹没在人山人海的嘈杂里,若非庭警阻拦及时,脑袋定要被吕方中的拐杖定要砸出几个血窟窿。他终究没能继续咆哮下去,捂着胸口痛苦地喘息。吕道涵忙上前搀扶,却不料被父亲一把推开。
陆氏不顾大庭广众,跑上去抱着继子喜极而泣。宋长卿温和地安抚着担惊受怕的母亲,忍不住用眼神追随着一道忽隐忽现的身影。
一大群记者蜂拥而至,把他和来不及回避的夏秋桐团团围住。两人被挤得很近,秋桐被乱闪的镁光灯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往他肩头躲。案情峰回路转,这对广为诟病的“落难鸳鸯”显然更有新闻价值,再次成了关注的焦点。
宋文廷见状,面上闪过一丝不悦。然而宋长卿终于能够平安脱身,毕竟是天大的喜事,他不愿在此刻多做计较。
没人有空注意,扭转了整个案子的关键人证已经消失不见。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倒是陆氏纳闷地问了一句唐管事:“那个作证的姑娘哪里去了?怎么一会儿工夫人就走得没影,我还寻思着,怎么也要把人请到家里吃顿饭才好。”
宋长卿没机会再去找她。
他被父亲关在家里足足一个多月,名为休养,实则和软禁也差不了多少。一日三餐都有佣人送进房里,要什么只需发一句话,唯独不许踏出公馆大门半步。
冯文才来探望过几回,谈起这段凶险,都不胜唏嘘。
他犹豫着,旁敲侧击地打听明秀的消息:“我那救命恩人,最近有消息吗?说来惭愧,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人家。”
冯文才假作不知,揶揄道:“救命恩人,你说哪个?夏小姐还是明姑娘?她俩可都救过你的命,真要以身相许报答起来,怕你这一个人还不够分的。”
长卿擂他一拳,“别嬉皮笑脸,你知道我的是问谁。”
冯文才搔了搔头,略一琢磨还是先别告诉他的好,免得知道了也只能干着急。便敷衍道:“我这都快结婚的人了,那一大堆破事就够烦的,是真不知道。要不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放心吧,吕老头又住进了医院,一时半会儿且出不来,没人寻她晦气。至于夏小姐么,听说也换了住处。事情闹得这么大,闲言碎语够她受的。”
听冯文才如此说,也只得暂且作罢。
宋长卿被拘束得不耐烦,差点又和宋文廷吵起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嫌我那牢还没坐够,换到家里继续关着?”
宋文廷板着脸叹息:“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的道理!还嫌惹的乱子不够大?你说你好好的去揍吕家那混小子作甚?落的好把柄,真出了事,不栽给你还赖谁去?还有那什么女作家,外头风言风语传得是满天飞……”
宋长卿扶额,“我跟夏小姐是普通朋友,什么事也没有。别人胡说八道我管不着,您怎么也跟着瞎起哄?”
“普通朋友你在人家房里睡一宿?”宋文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肚子里是火憋了那么多天,终于一股脑全给发出来:“烦恼皆因强出头!你也老大不小,瓜田李下之嫌都不懂吗?在家好好磨一磨你那毛躁脾气,没坏处!”
丢下这句话,宋文廷愤然拂袖而去。
向来偏袒儿子的陆氏今日一反常态,并未上前帮腔。等宋文廷走得远了,才态度自若地说:“你还没看出来吗,你爸并不是存心刁难,他只是在气自己没能保护好你。”
在天长日久的隔膜中,已经找不出更恰当表达。差一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太惨痛的教训。他只能用这种粗暴到不近人情的方式把儿子留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等待外界的动荡平息。
父子俩共有的岁月,属于温情的部分很少。长卿一直以为自己性格里的敏感固执都来自早逝的母亲,今天才发现与父亲相似之处更多。只是太缺少彼此了解的机会,他一直只能默默地跟在宋文廷身后,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从他每一个不明显的暗示中,去用心去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同时遗憾地发现,对从商毫无兴趣的自己,从小被寄予厚望,却注定无法成为父亲心目中期望的样子。
这是他们关系的死结。宋文廷一手掌握着上海纺织业的命脉,在外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唯独这件事难以随心所愿。
出了正月,很快便开春。吹面的风不再寒如刀割,天气一日暖似一日,雨水也变得频繁。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女作家和富家公子的桃色新闻热度渐褪,正逐渐被世人淡忘。暗藏汹涌的风波却远未结束,不,才真正开始。
在不久的将来,他会知道,任何事情终究会成为过去,而人心的改变,远比任何改变都可怕。
借着参加冯文才的婚礼,长卿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刚从家里出来便直奔番瓜弄,惊讶地从街坊口里得知两个月前的那场大火。熟悉的小阁楼烧成焦秃的废墟,残砖断瓦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那对失去庇护的姐弟,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又跑了趟崇明纱厂,指名道姓要找明秀。管工却说她刚请了半个月长假,早就从宿舍搬出。本想给孙歧人打个电话,问他是否知道姐弟俩的新住所,想了又想,出于某种说不清的缘故,长卿终究没开这个口。
绕了一大圈,两人的关系仿佛回到原点,甚至更加疏远。她还是在刻意躲着自己么。人海茫茫,失散此轻易,就像天上的雨落进水里,毫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