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再次开庭，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容。大伙都翘首以待，等着看这场纠结日久的人命官司，从中国法庭移交到租界法庭，到底还能再翻出多大的浪。

法官是洋人，穿黑法袍，戴着白色波浪纹的假发。玻璃球似的灰蓝眼珠，干瘦的长脸像山羊。

吕方中重金聘请了华人律师曹钧芳为案子保驾护航。曹钧芳少年时便留学英伦，取得过英国大律师资格，后执业于香港。论名声资历，非其不可与伍铭勋抗衡。能请动这尊人物，可见吕家势在必得的决心。

吕家家仆阿福照旧站在第一证人席上，这段日子在吕公馆被好吃好喝伺候着，再也不用干活，反倒养白胖了不少。他对面的位置空空如也，之前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神秘人证不见踪影。或许压根就没这么个人？

饶是新瓶装旧酒，也得晃出个响儿来。不管中国还是英国，杀人总是大罪。

阿福陈述供词，没什么新鲜。无非是指认宋长卿和夏秋桐勾搭成奸，为博女人欢心，下手打伤自己和吕道然，又穷追不舍把吕道然杀死泄愤。

伍铭勋质问：“吕道然行为孟浪对夏小姐纠缠再三，被告出于一时义愤教训尔尔。既已放你们主仆二人离去，又有什么理由再追回去痛下杀手？”又对上首道，“法官大人，被告对受害人动过拳脚，只是寻常斗殴，并不能成为推断他杀了人的证据！”

阿福长了副忠厚老实面孔，肿泡眼皮，厚厚的下嘴唇往外翻，怎么看都不像是巧舌如簧擅于撒谎的样子。伍律师的话，他听完好一阵都反应不过来。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里焯两下，脸上尽是茫然，苦着脸说：“分明是夏秋桐勾搭我家少爷在先，可怜少爷是个痴情人，每天早晨叫我大老远跑过去，又是送花又是送礼物，花多少钱都不心疼……街坊四邻都瞧见的呀，这可抵赖不得！谁知那夏秋桐竟是个朝三暮四的脾气，没多久便厌烦了，又勾搭上宋长卿，撺掇着两人争风吃醋。定是她怂恿宋长卿对少爷下了杀手，少爷死得真不值……”

伍铭勋冷笑：“一面之词！法官大人，我方请求证人出庭！”

宋长卿猝然感到凝视的目光。他转过头，望着侧门洞开处长廊的黑暗。阴影中的人仿佛感应到他的凝视，缓缓走了出来。

由远至近的脚步轻巧悄无声，窈窕身影逐渐清晰，是个女子。

略带憔悴的容颜脂粉不施，面庞苍白，有着不能亵渎的素洁。出于保护证人隐私，女性证人出庭公审，可以提前验明正身，以轻纱或绢扇遮面。但她什么都没用，就这么坦然无惧地出现。

他没想到夏秋桐竟肯第二次为他站在证人席上任人指摘，在蒙受了那么大的羞辱之后。宋长卿不能说话，视线牢牢锁在她身上，表情复杂。有感激，有愧疚，也有无法掩饰的心疼。

一切又将重演，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钧芳单刀直入：“你和被告宋长卿，是什么关系？”

秋桐回望宋长卿一眼，答：“于公，宋先生曾替我找回过失窃的珠宝和古董，破获南京女飞贼一案人尽皆知；于私，算是普通朋友。案发当天我俩在冶坊桥偶遇，他打跑了抢我手袋的蟊贼。”

“不尽然吧？”曹钧芳皮笑肉不笑，继续逼问：“普通朋友，也能彻夜留宿香闺？这是破了案子无以为报，索性以身相许么？夏小姐当真豪放洒脱，连男人也自愧不如。”

举座大笑起来，暧昧又强横。公然地揭露一段风月韵事，满足了大众的猎奇心理。女作家、富家子、三角畸恋凶杀案……每个字眼都足够刺激。

一抹鲜妍欲滴的红晕透出，夏秋桐杏眼桃腮都晃动不安。咬紧了牙，孤立无援地承受。

伍铭勋忙救场：“控方律师，请不要纠缠于本案无关的问题！”

曹钧芳针锋相对：“恰恰相反，我要搞清楚的问题和本案关系匪浅！被告宋长卿和证人夏秋桐分明是情人关系，这一点证人阿福也已经亲口证实。随便一份街头小报上都能找到的消息，唯独他俩却抵死否认，无非是为杀人动机寻找借口。如此欲盖弥彰，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宋长卿忍无可忍，怒斥道：“法庭判案原该就事论事，你凭什么污蔑夏小姐清白！”

法官板着脸敲响法槌：“被告注意情绪！”

伍铭勋忙给宋长卿使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要着了对方的道儿。

曹钧芳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立即乘胜追击：“当天否则拘捕的几个巡捕都可以作证，是在夏秋桐床上抓到的宋长卿！他俩既然有私，证词便不足采信。把人证带上来！”

宋长卿认出来，第二个证人是巡捕方宇。冯文才说什么不肯出庭指认，巡捕房迫于压力，只得把入职时间最短的方宇推了出来。

方宇从始至终不敢抬起头看一眼宋长卿，他虽已不是探长，余威仍在。

曹钧芳问：“据你所知，被告宋长卿和夏秋桐，是否存在恋人关系？”

方宇喏喏地：“我……我不知道，我也不认识夏秋桐。”

绷紧的弦略松了几分。宋文廷抹一把脑门上的汗，焦虑地不停抖着脚。

曹钧芳眼珠一转，换个方式再问：“拘捕当日，你是否亲眼看见他俩共处一室？”

“……是。”

“宋长卿是不是躲在夏秋桐卧室里？”

方宇有点慌，“那天是夏小姐亲自开的门，宋长卿当时睡着了，可身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

话没说完，被曹钧芳挥手打断，“你回答‘是’或‘不是’便可。宋长卿是否睡在夏秋桐床上？”

“……是。”

他满意了，锐利的目光扫过满场，“事实已然确凿，被告的杀人动机已经很明显。这位夏小姐擅写情爱小说，私生活之开放令人咋舌，先与被害人吕道然有私，又和宋长卿勾搭成奸，对这桩杀人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孙歧人忍不住在旁听席上笔直地站起，“他这是诱供！”

避重就轻，只截取证词里对己方有利的部分，确实是相当聪明的做法。

伍铭勋头皮发麻，也不得不一起跳进这滩浑水里：“自古道捉贼拿赃捉奸捉双，被告就算夜宿夏宅，并未有人眼前看见他俩大被同眠，曹律师未免太过武断！”

说来说去，尽围绕着男女之欢。狎昵的春色暗藏，旁人插不进一言半语。

夏秋桐头脑机敏，抓住对方错处立即反唇相讥：“你也说是街头小报，那种不入流的报纸上海到处都有，瞎编故事不过是哗众取宠博人眼球。我倒要问问曹律师，小说里那么多淫娃荡妇，当局怎不一一抓捕归案？若写情爱小说就是私生活不检点，那写侦探小说的作家岂不都成了杀人犯！”

她纤手一指曹钧芳：“堂堂租界法庭，就这么全凭主观猜测乱判案不成？”

池座哗然之声更盛，说什么的都有。

“这女人嘴可真厉害，难怪是写小说的呀，黑的也能说成白！”

“嘁，强词夺理罢了！仗着多识几个字，廉耻妇道都不要了！

“上海滩的名女人，也不过如此么。男女那点事，换个正经姑娘躲还来不及，她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贱就是贱！”

曹钧芳斜睨她一眼，下沉的嘴角无尽傲慢：“法律是公正的，绝不会枉纵杀人凶手；至于无视公序良俗者，也必将受到道德的严厉审判！”

即使他回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人心悸。

可她凛然不惧，“我夏秋桐行得正坐得端，和宋先生男未婚女嫁，就算有过交往，又妨害了哪一条公序良俗？现在是民国，文明社会的律师，脑子里竟还塞满前朝的裹脚布，真是贻笑大方！”

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宋长卿深深地看着夏秋桐，她紧抠着围栏的手指气得颤抖——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平白被卷入这桃色凶杀，污名从此坐实，洗之不尽……也许是她眼底暗藏的哀愁过于分明了，浓密的睫毛如黑色的桃叶覆下，要把那不可告人的心事全遮掩起来。只为了救他，抑或为了成全一段隐衷？借着悠悠众口。

夏秋桐上次被刺激到当场晕倒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坚不可摧的决然，如同在幻惑之梦里看见的另一个人。

伍律师兵来将挡，发话道：“带第二人证！”

夏秋桐的女仆阿香战战兢兢被推上证人席。呆滞无神的双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弄不清自己是要来干什么。

伍铭勋指着宋长卿问她：“这个人你认识吗？”

阿香点点头，“认识，他是巡捕房的宋先生，小姐的朋友。”

伍铭勋面色和缓，对她道：“不要怕。你只需要告诉大家，那天晚上，宋先生是否半步都不曾离开夏小姐的住所。”

阿香讷着脸，“宋先生喝完药就睡过去，大概……是没出去过吧？”

曹钧芳捧腹大笑：“这就是你们的新人证？她这是在问谁？”

伍铭勋不搭理他，耐心地安抚阿香：“不要怕，是就是，不是就说不是。”

阿香沉默半晌，每一秒钟对众人都是漫长的折磨。孙歧人握住宋文廷的手，“稍安勿躁，伍律师自有办法。”

终于听见她道：“宋先生睡得很熟，没起过身，也没出去过。”

如此一来，就算跟夏秋桐的私情撇不清，光有作案动机却没有作案时间，也不能判定这是情杀。

曹钧芳哪肯善罢甘休，踱步到阿香身前转了好几圈。眼眸半垂着，不动声色打量这个看起来脑子不太灵光的仆妇。

良久，再次发难：“你何以如此肯定，当晚被告从未离开？难道你整晚都守在床边没睡？或许他趁你睡着了，偷偷溜出去，杀了人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吓？”阿香被他给说糊涂了，茫然地瞪大眼道：“我见宋先生已经睡过去，也不需要人伺候，就回房休息了。”

“他是几点进的屋，几点睡下？你既然不是整晚守在旁，凭什么认定他没溜出去过？”

她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这……我记不清呀。那会儿天都黑了，可能……”

“既然记不清，就是不能确定，法庭上不需要‘也许’和‘可能’！”

阿香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我不识字，只是个乡下人，好好做我的工……你们别欺负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钧芳得意道：“愚妇之言，前后不搭。一会儿说记得，一会儿又说记不清了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儿戏么！无伍律师，你们可还有更靠谱的证人？若没有的话——”

他快要结束辩护了。

伍铭勋始终保持着波澜不兴的冷静，心内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多拖一刻，胜算就更少一分。来来回回只能绕着宋、夏二人是否有私情做口舌之争，就算辩出个所以然来，对案情也并无多大帮助。苦于找不到新的突破口，这次恐怕真的很难再力挽狂澜。

庭审顿时陷入胶着。

突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人群后传出。

“还有证人！我来指认凶手，我知道是谁杀了吕道然！”

所有人都转头去望那喊声发出的方向。

始终稳坐不语的吕方中，眼中晃过一片阴翳。 TptOuFrPurSQ3ufF3V3YQpIrQefCASeFIXcBr8fOoF0dL2laXE1fJeRa8FaHnAk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