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飘起零星雪花。

寡居的老太孤单单守岁，最先发现不妥。揉一下昏沉倦眼，看真了，果然是董家屋顶突然冒出大股浓烟。她颠着小脚冲出门，拎起搪瓷盆一通乱敲：“来人呐，快来人呐！救火呀！”

街坊四邻纷纷披衣而起，跑出门一看，都大惊失色。

弄堂里的阁楼多，挤挤挨挨一家连着一家。只要有一户烧起来，扑灭不及就会殃及一片。大家顾不得埋怨，手忙脚乱地从家里拿出盆和桶，一窝蜂地去公共水龙头前接水。

金姐的男人得最快，一马当先拧开水龙头，脸色惨变。

“咦？怎么回事，停水啦！”

金姐拎着洗衣盆把他顶开，“不能吧，晚上做饭那会儿还好好的！没通知说今晚要停水啊，这可怎么办……”

有个挑沙土的汉子，满把子好力气，一着急硬是把水龙头给整个拧下来。

全都傻了眼。

眼看那火势愈烧越狂，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不知是谁大喊一嗓子，“赶紧回屋拿值钱的东西呀！”

众人如梦初醒。火是扑不灭了，等风卷着火势再殃及四周，一切都会化成飞灰。趁还没烧过来之前，能搬出来的要赶紧搬。老董一家三口命该如此，实在不是大伙见死不救。

挨得近的几户拔腿就往自家奔，你挤着我我推着你，把所有能拿的物件全往外扛。都是过的穷日子，谁家也没金银珠宝。最要紧的是存折，还有藏在米缸底下一点私房零碎。损失能减少一点是一点。破家值万贯，什么都舍不得扔。没多久空地上就放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瘸腿的板凳、水瓢、箩筐、扁担、锅碗瓢盆堆得老高。

金姐抱着收音机坐在门槛上抹眼泪：“有谁看见明秀啦？那一家老小可跑出来没有哇！你们倒是想想办法，救人要紧呐！”

她男人气喘吁吁把樟木箱往门口一放，“快起来搭把手！赶紧的！自家都快要被烧个精光，就知道给别人哭丧！”

太混杂了，在一片喧嚣的嚷扰中，明秀惊慌地举目四顾。烈火肆意漫卷，从朽旧的房屋剥离下残缺。木门成了个火窟窿，根本过不了人。

思学和董叔房里听不见动静，或许他俩早已逃出。窗户烧焦了半边，出路全被堵死。脆弱的水仙被火舌咝咝舔得焦枯萎黄，空气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明秀被浓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也不敢张口呼吸。呛人的烟雾从喉咙里灌入，像把烧红的刀子划下，她掐着脖子咳嗽，痛楚难当。很快便软软趴在地上，没想到低处倒能容她喘上几口气。

干燥的木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摇摇欲坠的火宅已撑不太久。牢里的百般折磨都挺过去了，难道要死在今日？她不甘心。脸盆架子倒了，差点砸在明秀身上。她往边上躲了躲，勉强定住心神，捡起落在身边的洗脸毛巾。拿在手里还有点潮乎，可屋里一点水都寻不出来。正焦急，猛地看见窗台上被烤干的水仙。瓦盆里有水！

金姐和丈夫两人合力抬着梳妆桌，咬着牙吃力地往外寸挪。一把椅子突然从明秀的窗口飞了出来，着火窗扇被砸脱。紧接着钻出个黑乎乎的人影，手里拿一条毛巾捂住口鼻，滚落在屋顶。瓦片被踩碎，扑棱棱往下掉。

金姐的丈夫嗷嗷惨叫一声：“你要砸死我啊！”金姐扔下梳妆台，那一半的重量全砸在丈夫脚面上。担惊受怕了半晚，两人忍不住对骂起来。大家习以为常，连劝也懒得劝。谁家两口子还不吵架？番瓜弄的日子经不起一点波折，不过是夹缝里挣扎谋生的男人和女人。突然蒙受巨大损失，心里都憋着气。

几个邻居顾不上劝，七手八脚地把人从阁楼的屋顶托了下来。明秀惊魂甫定，忙问：“董叔和思学呢？”

大伙儿面面相觑，都摇头说没见着。

明秀心都凉了一半，站起来就要再往屋里冲。众人死活给拦住了，纷纷劝道：“你冷静点……这不是找死嘛！就是，跑出来一个算一个……”

年轻的困兽般屋里奔突，把唯一的被子紧裹在爹身上，指望这破棉絮能稍挡一挡灼人的烈焰。他并非没力气跑出来，是舍不下唯一的至亲。自从在码头被殴打重伤，董叔的腿脚从此落下毛病。天越冷越容易疼，又心疼瞧病的钱，只拿药酒隔三差五擦一擦，硬挺着上码头。

干力气活的人，身骨皮肉都比旁人更重。压在思学尚不够有力的肩膀上，结结实实像块磨盘，又僵又硬。他走不出几步就绊在七歪八倒的桌椅上，两人一起摔在地。

浓烟铺天盖地，腔子里炸裂般疼。思学咳得涕泪横流，半天也睁不开眼睛。分不清方向，逃生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他紧紧攥住爹的胳膊，不能放开，不能撂下他。

除夕夜里多喝了几杯，董叔这晚睡得比谁都沉。梦里是来年春的好光景，天回暖了，儿子也快要高中毕业……

好梦由来最易醒，下一瞬就跌入地狱。他嘴里发出嘶吼，大口喘气又剧烈咳嗽，跌跌撞撞想要带着儿子一起逃离这里。他绊倒桌子，又撞在五斗柜上。而大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被从外头堵上了？还是门框被烧变形，以致怎么都推不开。董叔用肩膀撞，用伤痛难忍的脚使劲踹，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

眼看思学已经昏昏沉沉，他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使出浑身力气把儿子推出这地狱，“你快——”

“走”字还没出口，烧断的房梁整根掉下来，不偏不倚拦腰砸在董叔后脊梁上。

皮肉被烤糊的兹拉声淹没在撕心裂肺的哭喊里：“爹——”

思学这辈子，不，下辈子都忘不掉人肉在烈火里烧出的气味。

摇摇欲坠的阁楼坍塌了，砖瓦和木板接二连三掉落。打在身上不觉疼，思学什么都感觉不到，手脚并用往火场里爬。再多挣扎都是徒劳，他被一拥而上的街坊牢牢按在地上，再也不能靠近。

生离死别，竟是这样。噩运在最温馨的团圆之后，猝不及防降临。

思学像受惊的蛮牛，不管不顾地挥胳膊蹬腿。一拳砸在明秀嘴角边，血流了下来。他谁也认不出，谁要敢靠近，都会被当成攻击的目标。他想自己的眼睛一定被烧出的血丝覆满了，触目所及全是红色。他踢打着，就像困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的孙猴子。一身的本事全折了翼，再也冲不出炼狱的折磨。

“你们放开我！都放开！给我滚！”嘶哑的嗓子喊出血，变作沉闷呜咽：“求求你们放开，我要去救我爹……救救我爹啊……”

爹死了，为救他死的。

男人们皮糙肉厚，齐心合力把这小子控住。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往里填进去人命。心肠软的女人看不得这个，闭着眼合掌念佛：“作孽哟！姐弟俩可怜……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明秀被撞翻在地，没有力气再动弹。整个人空得只剩下皮，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

她瞪大眼，直勾勾盯着火场。强烈刺目的光，照得人欲盲。那块光斑渐渐扩散，阁楼的轮廓模糊了。过往的日子，温贫暖老的一方小天地……统统付之一炬。

天快亮时，雪越下越大，消防队终于姗姗来迟。

思学从灰烬里拼了命扒拉，双手刨得鲜血淋淋。董叔整个给烧没了，只拖出来一副焦黑的骨架。人确实是死了，一点念想也没留下。金姐流着泪，从自家杂物堆里扯出一张旧床单，盖住残缺的尸体。

董叔的头骨被烧得漆黑，毛发全都灰飞烟灭，焦脆的肉融成血糊，认不出半点生前的模样。两个深黑的窟窿突兀而斗大，像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再也闭合不上。

拉拉杂杂的杂牌消防队伍，通共不超过十个人。巷弄太狭窄，四轮的蓄水车进不来，治好搁在弄堂口。看这屋子烧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扑救的。领头的队长招呼大家拿上盆和桶，到蓄水车里接了水把残余的火苗扑灭，登记完伤亡人数便打着呵欠散去。

消防队从清末时就有，直接隶属于警察部。彼时在西方，警察和消防也在同一个系统。因洋大人们要求，租界地盘里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中国军队，当局绞尽脑汁才拉起这么一支队伍，又叫“警察消防队”。

现学的消防队员平日里除了巡逻防火，还得负责治安防控。一旦出现抢劫和袭警事件，统统得出动抓贼。消防局名为政府机构，政府却并不愿承担这份财政开支，反而通过向全社会募集资金的方式来充当运作经费，只有当实在筹措不到资金的情况下，才会向市政申请补助。

没有先进的运作和管理，每次申请补助都要经过层层批报，拖上一两个月是常事。连薪水都发不全，这样的队伍如何指望得上。

番瓜弄的街坊心里都捏一把汗，亏得下了场雪，那大火没有殃及池鱼。左邻右舍虽受到些波及，损失并不大。

寡老太挨着董家阁楼最近，四壁全被熏得黢黑，门框也烧焦了半拉。她瞧着心疼不已，嘴里只顾碎碎念：“真倒霉！好好的怎会失火？定是煤炉子没看好！”

明秀跳窗逃出来时只穿了件单衫，冻得嘴唇青紫。王阿姨找了件棉褂给她披在肩上，皱眉瞪了老太一眼，“那么大把年纪，积点口德吧！没瞧见人家里刚死了人！”

金姐跟着帮腔：“就是，怎见得就是人家炉子引的火？昨晚年三十呀，一帮小赤佬点了炮竹到处乱扔，我晾在外头的裤子都给烧了个窟窿！”又把明秀扶起来劝道：“到我屋里歇会儿吧，下午警察还来呢。你干坐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可千万想开点。再病倒你一个，叫你弟怎么办？”

既然还活着，总要给以后做打算。明秀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废墟走过去。

思学折腾得筋疲力尽，仰躺在一堆残砖断瓦上，四肢摊开，失神地睁着双眼。那目光空洞，里面映出一方阴沉的天，雪片密密麻麻地洒落，像漫天纸钱。

明秀腿一软，跌坐在他身边。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才轻声道：“你还有姐。”

“……”

“董叔他……走了，以后姐来照顾你。”

又过了许久，思学双手紧捂住脸，浑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泪水从污黑的指缝里滑落。巨大的悲伤不知如何发泄，他抬起后脑勺一下一下猛磕在身下的断梁上，发出沉闷地咚咚声。

明秀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脑袋，忍不住嚎啕大哭：“你别这样……”

思学用力推开她，烟熏火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眼神里有愤怒、疑惑、恐惧……百般滋味搅作一处。

终于吐出两个字：“火油。”

“……什么？”明秀不解。

他木然地重复：“火油。”

明秀太阳穴跳得突突，头痛欲裂，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思学激动起来，劈手掰下一块焦脆的木板举到明秀鼻子前：“你没闻见？火油的气味到处都是，火才会越来越大！”

他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天边由远及近地盘旋着，最后炸响在耳边。比耳鸣更清晰，比尖叫更磨人。这不是失火！

思学把这声音告知的秘密从嘴里说了出来：“这不是失火……有人、有人往门上浇了火油！”

“到底是谁——！”

苍天无言，只有静默的大雪纷飞。 HknGD169haPYqPLuUwzujYFvwGS4sz82/9KgR1qaKEve+NjKU53q7MhHj3Zpjub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