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借口纱厂请假不能太久,向孙歧人告辞后,立即跳上电车赶回家。
走到一半忽觉不对,似乎漏了件什么事。回忆半天才想起,方才走得匆忙,把孙歧人写在纸片上的电话号码留在桌上忘了拿。
明秀不知道他的住址,有事要找只能去商行。连扑了几回空,孙歧人直道疏忽,便写下自己住处门房的电话。她心里很乱,且顾不上这些。
黄昏是番瓜弄一天里最热闹的辰光。水龙头前又排满长队,街坊都拎着煤球炉子在各家门前生火。董叔去码头上工还没回,屋里清锅冷灶,没有一丝活气。思学躺在床上,一双胳膊枕着后脑,眉头兀自紧锁。
明秀枯着脸,唤他一声,不应。再唤,还是没动静。没等走近,少年索性一拧身面朝着墙。
“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她有点恼,却又无计可施。
思学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明秀跌坐在床边,扯了扯他的胳膊,声音涩涩的:“你也长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姐姐不该过问太多。可这件事不一样,里外牵扯着两条人命,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你书念得多,该明白的道理都懂。要是真的知道什么……”
思学猛地翻身坐起,倒把明秀吓了一跳。
他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伸手在枕头套里摸了半天,掏出个半新不旧的土褐色布袋扔在地上,懊恼地抱着头。
明秀迟疑地捡起,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没看出来什么门道。那只是个很普通的钱袋,里面剩几枚零碎角子,抽绳磨得起毛。没有图案花纹,没有姓名。唯一特别之处,是用绒线绣在右下角绣的方形图案。
“……这是?”
思学跳下地,伸头朝外左右望一回,又把门严严关牢,才说:“我知道宋哥哥没杀人。”
许多疑问争相冒出来,全堵在喉咙口,教人不知先问哪个才好。
明秀攥紧那钱袋,“谁才是凶手?你……亲眼看见了?”
久久的沉默。思学深叹道:“那天放了课,我偷着去捡煤球,怕回来晚了就抄近道。没想到就在那条巷子里,看见……看见……”
他咽口唾沫,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杀死吕家儿子的,就是吕家人,那个跟班阿福!我看见他亲手勒死了姓吕的,又在法庭上嫁祸给宋哥哥!”
她真的吃惊了,拿手捂住口鼻,乌溜的眸子里雾霭沉沉。
“我挺害怕的,撒腿就跑。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回去看看,万一人还活着呢。等我再摸回去,人早溜了。吕家儿子鼻孔里没出气没进气,已经救不过来。我没敢动他,在边上发现这个袋子。有钱人不都爱用皮夹么,这钱袋肯定不是吕道然的,八成是阿福杀了人以后心里着慌,才给落下了。”
思学继续说,“姐,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我也不想看着宋哥哥被冤枉,可是……连他爹那么大能耐都没办法,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明秀静默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气,抓着他的肩膀,指甲快陷进肉里:“什么都不要做,你看见的那些,再也不许对人提半个字,董叔也不行,听见了?”
思学垂着眼点点头。明秀还是不放心,“你保证!”
“姐你放心,我不是嘴碎的人,也明白这事关系重大。”半晌,切齿道:“咱们这样的人,招惹不起吕家。我没别的本事,只盼一家人平平安安,你和爹都好好的。你不让我往外说,自己也别钻牛角尖。”
明秀坐在桌前,脖子撑不住越来越沉的脑袋,往下一埋,搁进屈起的臂弯里。“让我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这一夜迷迷糊糊想了很多,统共也没睡上几个小时。总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沉,恍惚间走入旷野的荒草深处,黑暗里藏着许多阴森森的眼睛。一脚深一脚浅,在恐惧中前行,仿佛失落了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着。
快除夕了,一日寒甚一日,低温冻得这个多事的冬天愈发漫长难捱。年关是穷人的大坎,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熬不到来年开春,路边冻死的乞丐也开始变多。
明秀天还未亮就爬起来,轻手轻脚出门去。弄堂八处穿风,扑扫得一脸一身。
没有电车,等了很久才看到一辆黄包车远远跑来。她招了招手,车夫停在跟前,殷勤地哈腰拿毛巾扫了扫车座,又把靠椅背后挡风的油布棚撑起来。
“姑娘,这么早去哪儿哇?”
“去霞飞路。”她问:“多少钱?”
车夫咧着嘴,食指和拇指伸开来回晃,比出个八毛的手势。
明秀没有还价,路程确实不近,大冷天的价钱不算高到离谱。她全没心思考虑这些,接下来要办的事更重要,宜早不宜迟。车夫把挡布放下,围成一个狭小私密的空间。压抑了整晚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她紧咬嘴唇,成串的泪珠落在膝头。
“您稍快点儿,我有急事。”
车夫迎风跑起来了,步子又稳又快。车后插着根鸡毛掸子,羽毛抖啊抖,像一面鲜艳的小旗。
天刚蒙蒙亮,宋文廷对着一桌子早饭毫无胃口。
陆氏亲手盛一碗热粥放在他面前,又挟几筷清爽小菜放进小瓷碟里,劝道:“老爷多少吃一点,这么熬下去哪能扛得住?人也要垮掉了。”
那么宽大的八人长餐桌,连一半都坐不满。儿子其实也很少有时间在家吃饭,平素不觉得怎么,如今却越看越凄凉。佣人按吩咐,三餐都把少爷爱吃的备出一份来,不管有没有人都摆在右首的位置上。
宋长卿在英国留学时养成习惯,早餐口味清淡,一成不变的羊角面包、蓝山咖啡、牛奶、红茶,外加煎鸡蛋和水果。
大小瓷碟摆在空荡的座位前,像给已死之人上的供品。打了蜡的红木桌面泛出幽幽冷光,没有一点生气。宋文廷端坐着看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摆手:“我没胃口,撤了吧。”
婆子看一眼陆氏,壮着胆子上前把东西端走。
陆氏还要再劝,管事的跑进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她拿不定主意,只得来问丈夫:“上次咱们长卿办百乐门的案子,给一个姓明的姑娘翻过案的,你还记不记得?她一大早上门,说有事找。”
宋文廷想了老半天,终于记起来是有这么号人。当初为了救她,宋长卿还破天荒开口求了自己一遭,把伍大律师请去打官司。便纳闷道:“她来干什么?”
陆氏一脸茫然:“不知道呢。咱们宋家毕竟救过她的命,许是听说长卿出事了,来看望一下也是应当。再不然,就是又遇上麻烦了,有事相求也不一定。”
宋文廷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谁有工夫操这份闲心?也是个没眼色的!打发走吧,就说我还病着,不见。”
话罢起身离座,也不让人跟着。有气无力的脚步声,沉闷地,迟缓地,往书房去了。
明秀站在冷风里冻得直跺脚,听完门房的回话,一腔滚烫的血瞬间凉透。
真凶另有其人,恰被思学亲眼撞见,是给长卿翻案脱罪的关键。她一心只想着救人,没成想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陆氏心善,还特意嘱管事给拿了一块钱出来。门房透过大门上的方孔,把钱扔到她脚边。不等明秀拒绝,就急匆匆地把木板拉合了。
银元落地,发出清脆声响。滴溜溜滚了几圈,躺在花坛边上。
被当成叫花子打发,这份酸楚真是一言难尽。
明秀想拔脚离开,刚走出两步,又犹豫了。回头看看那银元,拿着这钱,就能更快地抵达下一个地方。她身上一共只带了一块钱,坐黄包车花掉八毛,剩两毛零角,连坐电车都不够。
明秀很矛盾。自己究竟为什么跑这一趟?跟他蒙的冤比起来,这点屈辱,不值什么。
刚要弯腰去拾,冷不防被撞了个跟斗。身后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冲出个小叫花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捡起银元就跑。小叫花瘦骨伶仃,跑起来却飞快,眨眼没了影儿。
市面很乱,这样的事每天都有,往来行人早就麻木了。一个女人买了一袋生煎,马上被衣衫褴褛的老汉抢掉,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吞吃,哽得涕泪横流。女人受惊大喊:“来人呐!抢东西呀!”
谁也不愿多事,只当听不见。就算追上又有什么用?饥饿的老汉早就把吃食囫囵干掉,满嘴鼓囊囊,又干又噎得慌,还直着脖子硬往下咽。穷到一定程度,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那块银元被抢走,她心里反倒轻松了,甩甩头不再去想。腿长在自己身上,一个大活人,还有什么地方走不到。
时近晌午,明秀沿途打听着,终于来到虹口区明德律所办公楼。
伍大律师门庭若市,年下生意更是好得不得了。讨债的,打离婚官司的,争家产的……全在门廊的长椅上坐着等,人人脸上蒙一层灰蒙蒙的丧气。
略数了数,前面少说还排着四十多号人,到晚上都不一定能轮着。办公室里的座钟铛铛响起来,催命符似的,听得明秀心急如焚。
好容易见里面出来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看着像伍铭勋的助手。他对苦候良久的苦主们说:“抱歉,伍律师下午有急事得去趟法院,今日见客的时间就到这里。各位请回吧,可以提前打电话来律所再约。”
话说得不软不硬,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听出来。
众人大失所望,也不敢声张抱怨,咕哝着渐渐散了。明秀管不得许多,冲上去挡在那年轻人面前:“请等一下!”
年轻人险些被撞个趔趄,待看清了拽住他袖口的是个打扮土气的乡下丫头,没好气道:“你谁呀!上来就动手动脚,懂不懂规矩!”
明秀走了一上午才找到这里,死活不肯松手,急道:“对不住,我、我不是来胡缠的。真有特别要紧的事,必须见到伍律师亲口告诉他。麻烦您给通报一声吧,再晚就耽误了!”
青年怫然显了怒色,“快撒开!”见明秀丝毫没有让步之意,便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把西装的褶皱扯平,“伍律师那么忙,凭你什么要紧案子,还能大过宋家的命案?说了没时间就是没时间,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明秀横下心,推开他扑到办公室门前就去拧那把手。“咯拉”一声响,门从里面锁住了,转不到底。她急得砰砰直敲,边喊道:“我就是为宋长卿的案子来的,我有证据!伍律师!伍律师您就听我说几句话吧,耽误不了您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