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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金姐的男人刚发了薪水,买回来一台二手收音机。那是整条弄堂唯一值钱的大家伙,据说产自美国。白色胶木壳,电子管,又叫六灯机无线电。

大伙儿难得新鲜,手里还端着饭碗便一窝蜂地往金姐屋里凑。两间小屋被挤得水泄不通,从煤炉子边一直排到楼梯尽头。都眼巴巴盯着瞧,想不通这么个小小的木匣子里,如何能热闹得锣鼓喧天?里面不光有活人连说带唱,还有西洋音乐。男女老少屏息凝声,在隐隐的电流兹拉杂响里,听得如痴如醉。

明秀从门边路过,听见金姐一拍巴掌,不知把谁的爪子给掀下去:“别乱摸,弄坏了哪能办?”又得意地摆弄道:“得这么调,看见上面的木钮子没?轻轻地转一圈呀……”

频道给换到京戏电台,阴间飘荡的李慧娘,凄惨唱道:“……仰面把那苍天怨,因何人间苦断肠?”

咿咿呀呀的唱腔拖开来,泣诉着人间冤狱。明镜判官喷火声嘶嘶,小鬼举旗翻腾,胡琴板鼓铿锵作响。

明秀硬穿过人群,被挤得步伐踉跄。身似孤舟心如枯叶,只想堵住耳朵快些跑回家去。

冲进门,意外地发现思学并没跟大伙儿一起去瞧热闹。少年身形一天一个样,明秀乍觉他竟已长得那么高大。

思学正蜷着身子蹲在炉火前,深深垂下脑袋,不知想些什么。被明秀放下门栓的响动惊醒,立即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东西朝炉膛里塞。奈何报纸折起来太厚,心一慌怎么都塞不进去。

明秀鬼使神差地三两步上前,把烧没了多半的纸卷扒出来,“你在干什么?”

在地上踩灭火苗,黑灰四散。焦黄的边沿残留着当日头版,还是宋长卿因杀人锒铛入狱的报道。

思学吞吞吐吐,“姐……我、我不知道你这会儿回来……”

明秀深深叹一口气,“这事已经传得全上海都知道了,没什么可瞒着姐的。”

思学懊恼地拍了拍后脑勺,瓮声瓮气道:“你说,宋哥哥会怎么判呢?坐牢还是……他爹那么厉害,不会眼睁睁看着不管吧?”

明秀只觉浑身乏力,把那剩余的报纸攥在手里,说:“……也许吧。我今天去巡捕房了,很容易才见上一面。那地方不是人待的,不过有冯先生在,应该不至于那么快用刑……”

他说他的,她只顾想自己的。一时间两人竟各不相干。

思学把煤炉盖子啪地罩在风口上,“宋哥哥没杀人!吕道然不是他杀的!”

明秀被他吼得猛回过神,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那么肯定?”

忽闻这一问,思学脸色骤变。含糊道:“没……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宋哥哥不是坏人,不可能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们两家生意上是不大和睦,可也犯不着杀人呀……太不合常理了。我就随便说说,终究咱们也没辙。姐你想开点儿……”

思学从小不会撒谎,一紧张就话多。明秀纳罕地打量,见他神情紧张,愈发狐疑。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瞒着姐?”

思学扭过头不看她的眼睛,把手上的灰在膝盖上擦了擦,“没。姐饿了吧?先歇会儿,我这就去做饭。”

明秀一言不发,扭头冲出门去。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思学刚追出两步,忽想起些什么,又硬生生止住脚步。

同孚商行的商号在外滩,无论多晚都灯火通明。

路边摆着馄饨摊,沸水腾腾地冒着白气,烤红薯的泥炉子里飘出诱人甜香。同孚檐下的电灯泡一大早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混混打破了好几只,光不够亮,往来面孔无奈地模糊起来。

明秀一天水米未进,全觉不出饿。步子跑得太急,浑身都被蒸腾的燥热炙烤着。一股鲁莽的冲动和力气,不知该往何处使。

同孚商行门口立着块牌子,大红漆字写着闲人免进,还有人守在柜台后查验证件登记。办公的都板着一张脸,面容严肃。明秀望而却步,只拿眼紧盯着进出的职员,每一个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在北风里站了足有两个多小时,下夜班的人也快散尽,才看见一个穿着灰士林大褂的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满面愁容地走出来。

此人身形矮胖,面相看着倒很和善。明秀鼓起勇气上前去问:“先生叨扰了,我想问问,您是在同孚商行上班吗?”

中年人稍怔,抬了抬眼镜:“这位姑娘,你找谁呀?”嗓音疲惫低落,原来是唐管事。

明秀不认得这个宋文廷身边的左膀右臂,只以为他是商行的职员,便往边上站站,说:“我叫明秀,是孙歧人孙先生的朋友。他在这里上班,我有急事找他,可是等了很久也没见着人。他要是还在里面加班,能不能麻烦您帮忙传个话?”

唐管事唔一声,道:“别等了,孙先生今天没来。”

明秀很意外,忙追问:“那、那他明天会来吗?早上几点上班?”

说话间,突然从暗处冲出来几条黑影,每人手里拿都着石块朝商行大门狠狠砸去。嘴里还发出吱哇怪叫:“啊哈!杀人犯的老子开公司,谋财害命啦!”

玻璃哗啦碎了满地,还有飞溅的碴子四下乱飞。明秀下意识地推开他,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唐管事眼神突变,方才还温吞吞的模样顿时换了个人,冲出去举着公文包朝其中一个小子劈头盖脸地打下去:“你们到底是谁!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姓吕的,说!只会干些个偷鸡摸狗丧德行的勾当!有种别跑——”

小混子嘴里不干不净,像苍蝇围住一头愤怒的蛮牛,左一下右一下叮咬。唐管事刚追着这个又跑了那个,快要上不来气。混混戏弄够了便一哄而散,很快消失在分岔路口。

唐管事颓然跌坐在地,捂着胸口边喘边咳嗽。明秀扶着他的胳膊把人往路边搀:“您不要紧吧?地上太凉,先起来。”

唐管事抹一把脑门上的汗:“谢谢啦姑娘!刚才那玻璃……没把你伤着吧?”

明秀摇头,“没伤着,不碍事的。”忍不住又问:“这帮人是干什么的,在租界公然闹事也没人管管么?”

“唉!姑娘既是孙先生的朋友,我不瞒你——也没什么可瞒的,满上海还有谁不知道?自打少东家出了那事,吕家人没一天闲着,尽动那歪心思。动不动花钱雇几个混账赤佬来商行门口挑衅生事,宋先生临走前还吩咐了,一概不许搭理。”唐管事指指头顶被打破的招牌灯箱,“瞧瞧,晌午刚闹过一回。都这么晚了,还不消停!”

明秀好言相劝:“您消消气,跟那些人没必要硬碰,真要动起手来受了伤不值当的。”

唐管事只顾唉声叹气,点头道:“姑娘,孙先生跟老板上南京去咧。事关重大,估计一时半会料理不完。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清楚,只能听候消息。大冷天的,你就别傻站在外头等啦。”

和唐管事道别后,明秀茫然地在夜色里游荡。强撑着的一股心劲泄了气,才觉出冷来。孙歧人也不在,她连一个可商量的人都再寻不出。

就在明秀束手无策之际,宋文廷早就携孙歧人为身陷囹圄的儿子四处奔波筹谋。此次事件非同小可,牵扯到人命,宋、吕两家的角力早已从暗处公开,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司法院位于南京中山路269号,是典型的西式宫廷建筑。青天白日旗在拱顶顶部正中的旗杆上招展,拱顶中央还嵌有一座巨大的自鸣钟。除司法院外,司法行政部、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都在此办公。

官门深似海,过一道关口就要被刮一层油。

连着往司法院跑了一个多礼拜,宋文廷连院墙上有多少块花砖都数得清清楚楚。那一点悬而未决的希望,比彻底的绝望更令人饱受折磨。自从宋长卿突然被捕,陆氏整日长吁短叹,圆润喜庆的脸庞也没了笑模样。怕惹得宋文廷心焦,人前只强颜欢笑拿些吉利话来宽慰,仍打起精神操持家里大小事务,背过身去没少抹泪。

重回上海那天,码头人潮滚滚,黄昏残阳萧瑟。

宋文廷拄着手杖颤颤地下了渡轮,仿佛不知身在何世。他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闭上眼就噩魇不断。不知怎的,近来总梦见长卿小时候的模样。

这孩子长得招人喜欢,眉清目秀心眼儿机灵,教他什么一学就会。人人都夸文廷公好福气,将来老而有靠。长卿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刚八岁上,就敢趁他歇午觉的时候把家里唯一的西洋座钟拆得满地零件。刚瞪一记眼,夫人忙挺身护着,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男孩子不淘气以后没出息的呀!

宋文廷没辙,虎着脸问他毁坏家财该怎么罚。小子理直气壮道,不拆开怎么能弄明白钟为什么能自鸣?又信誓旦旦拍胸脯,非亲手装回去不可,否则便不吃饭。

这一折腾就是十几个小时,直到半夜还没鼓捣出个所以然。小小的孩子言出必行,跟那钟死磕上了,谁来哄劝都不撒手。夫人恼他跟个孩子计较,一赌气便也不肯吃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宋文廷只得服气,允诺第二天找钟表匠当着长卿的面把钟修好,让他在一旁看着,直到学会为止。

后来他忙于生意,没白天没黑夜地不着家。过不了几年夫人病逝,再又纳了陆氏……父子俩相处的时日渐少。

上一次把儿子扛在肩上嬉闹是什么时候?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只有在梦里才能重回那片刻温情。小小的长卿在花园里玩耍,跑着跑着不见了,他心里知道那是个危险的所在,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急得五内如焚。

终于大叫着惊醒,浑身冷汗淋漓。一摸被褥,被浸潮乎乎。

往事令人疲惫,半辈子眨眼就过去。那会儿他还没卸甲从商,镇日只顾带着部下南征北讨。枪口底下度日,每活一天都是赚来的。也不是没有过孩子,可战乱里实难养活,有的甚至都来不及生下来。算命的说这是手上杀孽太重,命里亲缘薄。宋文廷于是不吝钱财修桥补路,逢山建庙遇佛拜佛,直到年近四十,才有了长卿这根独苗。老来得子,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

就这么着,还得事事小心着。儿子十岁那年,在镇江驻地险些溺水而亡。为让这孩子能平安长大,他咬牙把前尘一刀斩断,投身商海从头来过。

好容易三灾八难地把长卿拉扯成人,送出洋去留学,按说该到了享清福的时候。谁知儿子人大心大,长了一身反骨偏爱跟亲爹对着干。

不愿到商行学着打理生意,由着他。要去巡捕房做探长,也由他。父子俩为这事,不知吵过多少回,末了还不都是当老子的一再妥协?事到如此才明白,什么钱财功名都是身外物,只要人能平平安安活着就好。可就连这,都成了奢求。他怎么会去杀人呢,杀的还是吕方中的儿子。宋文廷是不肯相信的,奈何想翻案也找不出证据。

可叹儿子亲手破过无数大案,让多少沉冤昭雪。轮到自己,竟落得孤立无援。再精明的警探,也没法给自己翻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医不自治吧! 7dobaRiepP99wmGqdOHPm4II/LDNvJYd73CB3Xuw/6deVoO/YFIbvIhhlxgye5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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