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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说完这些,想是再也无望留下,便头也不回掀起帘子往外走。世态炎凉,哪里都一样。自从董叔入院,能张口的里里外外都借遍了,还是杯水车薪。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来受这份羞辱。

姚丽媛冷笑,拿眼角瞟她。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拼命忍住了不让那点眼泪流出来,倔强的嘴角满是委屈。不知怎的,心里一动。

多少年了,当初那点见不得光的记忆早就只剩下淡淡的黑影。可有时候喝多了,从噩梦里醒来,还是惊得满身冷汗。是人命里三分像,何况这乱世里,来十里洋场捞世界的女孩子,遇上什么,就是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还有蜉蝣可吞,说不好谁先葬身“海上”。

扇子啪地一合,她叫住她:“你还救不救亲戚了?骨气?骨气值几个钱,能帮你换来医药费还是能当饭吃?你以为做女招待容易,你上过学没,会英文么?想在百乐门挣营生,趁早把这身臭脾气给老娘收拾好了,不然有你的排头吃!”

韩先生何等人精,见明秀还转不过弯来,指点她道:“这是收下你了,还不快谢谢姚老板。”

“先别谢,半年工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又不是荐人馆里知根知底送过来的人。最多,只能先借你这个数。”

姚丽媛伸出三根涂得鲜红的指头在明秀眼前晃了晃,续道:“我瞧你这小姑娘讲话么清清爽爽,脑子也蛮灵光,就留下来先用着好咧。行不行,给句痛快话。”

明秀咬咬唇,非得辩个明白:“不是借,是预支。”

窗下金笼里养的凤头鹦鹉突然怪声怪气拍着翅膀大叫:“老板恭喜发财!”

韩先生笑着摇摇头。明秀也忍不住笑一笑,硬憋了半天的泪珠子便滚下来几滴。

偏姚丽媛眼尖,尖得能掐死人的指甲几乎戳到她脑门上来:“干什么干什么,不许在百乐门哭!舞场子里掉眼泪,泡坏你的好颜好色,当心损了以后一辈子的福气!”

吃哪行饭,就得守哪道门里的规矩。明秀识趣,赶忙用袖子擦了。

楚经理急匆匆跑进来,压低嗓子说了几句什么。韩先生神色一凝,起身便往外走。

姚丽媛叫来管事的带明秀从账上领走三月薪水,顺便找出套半新的招待衣裙,让她先试试是否合身。

明秀拿着衣裳进了盥洗室,掩上门,方舒出口长气。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像一场梦。不过董叔的药费好歹算有了着落,受几句冷言冷语也值得。

边想着边解开竹布外褂上的盘扣,冷不防听到身后发出异响。明秀吓了一跳,竟从镜子里望见一双黑鞋在门下晃过。

黑色系带皮鞋,那么大的尺码,明显是双男人的脚。

明秀骇得呼吸都停住,忙把衣服重新穿上。手抖个不停,怎么都不听使唤,扣子全系错了位。

她哆哆嗦嗦拿过起洗手池边一把笤帚,指着那扇门喊道:“里面是谁?快出来!”

一片死寂。只有心口砰砰作响,一层冷栗沿着肌肤攀上头皮。

“再不出来,我、我可喊人了!”

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滑开一线,顿了几秒,又拉得更大些,露出一顶灰色鸭舌帽。帽檐挡住眉眼,阴影里的下半张脸,轮廓清俊秀致,也一望可知绝对是个男人。

出现在女盥洗室里的男人?明秀脑子里嗡地炸开,头皮阵阵发麻,“又、是、你!你这个臭流氓!来人啊——”

宋长卿早料到这毛躁丫头定会张口就叫,错肩抢先一步闪到她身后,用手紧紧捂住明秀的嘴。刻意压低的语声里带几分诧异:“不是吧,这你都能认出来?”

明秀丢了笤帚,使出吃奶的劲儿掰开他两根手指,恨恨说:“你化成灰我都认识!”

宋长卿脑仁都快被她吵炸,急道:“姑奶奶你先别叫唤,我不是什么流氓。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我现在有很重要的公务……”

明秀气得咬牙切齿,半个字也听不进去,“还狡辩!你就是流氓,别以为贴上假胡子我就认不出来了,在圣心医院……”

两天前,明秀刚领了短帮佣的工钱,马上冒雨赶到医院。董叔的药费拖欠不少,能还一点是一点。院方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就差没把病人直接轰出门扔到大马路上。

明秀淋得落汤鸡似的,湿透的衣裳全贴在身上,冷得直打喷嚏。手边也没件能替换的衣裳,只得拎一暖瓶热水去水房将就擦干。偏巧在雇主家浆洗了整天的被褥,两条胳膊又胀又痛全抬不起来。左张右望,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士半蹲在角落,遮着脸不知鼓捣些什么。明秀一时大意,便唤那护士帮忙把小衣的带子给系一系。

不消说,那男扮女装的护士,就是眼前这杀千刀的流氓。

正纠缠不休,隔壁忽传来几下清脆的击掌声。不高不低,不仔细听很难察觉。宋长卿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努力侧着身子往里倾。厕间抽水阀上的木箱被撬开,后头的墙壁露出一个窄细的小孔。透过那孔洞,隐约可见人影绰绰,只能望到肩膀以下的部位。一高瘦男子正把匣子递给戴墨镜的中年,“当场看验,银货两讫。”

手下跨前一步接过,从腰里抽出匕首,雪亮的刀尖挑了一点儿黑色膏脂往舌尖细尝。未几,吐出来道:“上等货色。”

宋长卿屏息凝神,这是交易的关键时刻。

明秀被拽得站立不稳,以为他要把自己拖进里面,还不知要干什么坏事。越想越心惊,挣又挣不过,情急之下对准宋长卿的腕子张嘴便咬。

这一下用足了力气,咬得腮帮子都泛酸,唇间漫出血腥味。宋长卿吃痛,闷哼一声,不禁略松开几分。明秀瞅准时机猛地推开他,扑到走廊上放声大叫:“快来人呐,里面有——”

“流氓”两个字卡生生在嗓子眼里,变成倒抽的一口凉气。她不知外头何时站满了那么多黑衣人,不过一瞬,就被十几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脑袋。

难道隔壁盥洗室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只胳膊强硬地揽过。宋长卿从门后缓步走出,蹲下身把明秀扶住:“都是误会,误会……多有得罪……”

含混不清的解释,不知是对着明秀,还是对黑衣人。

见明秀整个人梦游似的,还傻乎乎呆在原地,忍不住手上加了把力气:“愣着干嘛,快走!”

方才那一口咬得太狠,白衬衫袖口渗出殷红血迹,躲不过十几双如炬的眼目。

事后明秀回想起来,也觉得宋长卿当时的举动很有些古怪。他连头也不抬,刻意偏过脸去,始终把背部对着身后的黑衣保镖。

明秀想回头望又不敢,被生拉硬拽着手脚僵硬地往旋梯挪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就快到了……

忽闻一声断喝:“站住!”

男盥洗室的门被打开。绫罗长褂暗黑的袍角一闪,被两名手下护着朝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走前丢下句话:“查查什么来路。老韩如今办事也越来越不牢靠!”

宋长卿知道,他已经露了相。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行动必须立即中止。

年轻保镖的脸横着,咔哒一声拉开保险栓,“你俩,转过来。”

明秀脑子里一片空白,茫茫然望着一步之遥的楼梯口。

电光石火之间,枪声响起。水晶蹦碎四溅,整个走廊的灯突然全灭。

公共租界下了全国禁烟令,走私鸦片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偏门生意。对方个个训练有素,并非乌合之众。短暂的黑暗里,混乱没能持续多久。宋长卿掏出枪率先打掉了壁灯,也不过争取到两三秒。

但已经足够他抱着明秀滚下楼梯。

明秀这才知道,走上来和滚下去的长度其实完全不同。漫长的天旋地转,又仿佛只是瞬间。她在惶骇中睁开眼,再一次看见了他的脸。没有护士帽,也没有假胡子。英挺的眉额轮廓分明,发丝被子弹擦过,发出焦糊气味。鲜血从额角流下,汇成一线直淌到下颌,给清秀的面孔染上几分狠戾,她反而不觉得害怕。

咫尺之遥,呼吸相闻。贴得那么近,彼此急促的心跳分外清晰。明秀脸上一热,慌忙推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明明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救我?脱口而出,就成了没头没脑的质问。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不及了。

宋长卿叹口气,欲言又止道:“……别问了,我先想法子带你离开。”

边说边给手枪重换弹匣,动作流利一气呵成,显然是不知拆卸过多少遍才能有的熟练。

琉璃灯碎,烈酒泼地。销金窟变作修罗地狱,子弹乱飞,此起彼伏的枪声惊得一楼大厅人仰马翻。舞客慌不择路地抱头鼠窜,玻璃全被砸碎。舞池拥挤不堪,谁若不慎摔倒在地,准被踩得再也爬不起身。舞女们花容失色,尖叫和哭喊不绝于耳,也有那要钱不要命的,趁乱顺走客人落下的皮夹子、鎏金打火机等物件。

对方人数众多,硬碰硬必然没好果子吃。宋长卿心念电转,拽着明秀躲在沙发背后,脱掉身上的灰呢外套。又指指她身上,“快把衣服脱了。”

话未落,脸上已挨了一记耳光。不轻不重,爽脆刮辣。

明秀声音发颤,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流氓!”

宋长卿简直要被气笑:“姑奶奶,那些人刚才见过你了,还穿成这样是生怕他们认不出来?!”

明秀咬着唇,一手双紧张地揪紧领口,为难道:“我……没有别的衣服。女招待的那身落在二楼……”

一件白西装外套从天而降般落在怀里。沙发靠背转角的旮旯里不知何时钻出个形容狼狈的青年,衬衫扣子扯脱了线,眼镜也摔裂一枚镜片。

宋长卿警觉地把枪口抬起,正弓腰凑过来的青年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摆手道:“枪弹无眼,兄弟千万冷静。”

明秀张口结舌,面上表情乍惊乍喜:“你是、你就是……”

宋长卿蹙眉疑道:“你俩认识?”

明秀在记忆中费劲搜索,下意识点头,又立马摇摇头。不过一面之缘,实在算不上认识。数月初到上海,连着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渡船,明秀被晃得头昏脑涨,一踩在地上分不清东南西北。就这么举目无措地被推来搡去,踮脚也望不见董叔的身影究竟在哪儿。原来上海这么大,啥怪模怪样的人都有。十六铺码头蟊贼拐子遍地走,若非撞上来渡口接人的孙先生仗义相助,怕是连行李带人都被掳到见不得人的地方。

青年镇定下来,扶了扶半挂在鼻梁上的铜框眼镜,又礼貌地伸出一只手道:“鄙人姓孙,未曾想今日一同落难在此,我……” IBRZZsTnmW+E/YPBccuiK3X07m5ocl9LPBZ5qHsujKITlHsr5LGdE1dMEH9KBp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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