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一片死寂,仿佛随时会有鬼影从黑暗深处张牙舞爪地扑出来。夜行人毫无怯意,一条一条巷子找过去。
终于,在一具僵冷的尸身前驻足了。
黑影无动于衷地观赏了片刻,从兜里掏出个东西试图塞进吕道然手里。尸体变得很硬,手指已经握紧成拳。无妨,用力掰开便是。分明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但无所谓。
做完这些,黑影重新消失在夜色里。
明天天一亮,这里会变得很热闹吧。吕家大公子曝尸穷街陋巷,是劫财还是仇杀?以他之风流成性,又或者死于桃色纠纷?足够轰动一时了。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就在宋长卿沉梦香闺时,吕公馆早已乱成一锅粥。
吕方中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半边袖管全耷拉着,抬脚就把跪在地上的阿福踹出好几个跟斗。
阿福抽噎着,连滚带爬膝行到他脚边,扯开嗓子号丧:“老爷啊你就打死我吧!是阿福无能,没能保护好大少爷!阿福对不起您,对不起大少爷啊……”
老来丧子之痛,是一记猝不及防的重锤。他简直不肯相信这噩耗竟是真的,耳朵里乱嗡嗡,几个年长的下人老妈子已经抽抽搭搭抹开了泪。吕方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拿手紧捂着胸口,已经说不出囫囵话来。
吕道涵忙在旁扶住父亲,劝道:“爸,事已至此,您千万节哀。本来血压就高,医生上回还交待……”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劈头打下。
“混账东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节的哪门子哀!你就那么等不及地盼着你哥死?没有半点手足之情兄弟之义,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吕道涵的眼镜被打落在地,五个红印子立即浮上苍白的脸颊。他咬咬牙,未曾给自己辩解半句。
白蕴仪关心情切,不管不顾就要上前开解。白管家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劲一扽,把女儿拽在身后,“不许胡闹!没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给我好好待着,要么就滚回房间!”
出了这么大的事,所有下人都起来了,站得里三层外三层。谁也不敢多嘴,满屋噤若寒蝉。吕方中剧烈地喘着,嘴唇绀紫,进气没有出气多,眼前一黑便栽倒进沙发。
“吕伯伯!”白蕴仪愣了两秒,硬是挣开父亲。
她瞠大眼睛看着在场的一个个泥塑木雕,“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打电话通知医院啊!”
上上下下都六神无主,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吕道涵身上。大少爷死讯方至,老爷也伤心过度倒了下去。家里唯一能主事的,只有吕二少。
管家白立仁虎着脸,把下人们都驱散回房。做完这些,悄无声息地往吕道涵身边靠近两步,俯首静待吩咐。
这是个关键时刻。
吕方中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若吕大公子真如阿福所说,已经英年早逝……那么,吕家唯一的继承人别无他选。谁知吕道涵心里作何打算呢,或者一不做二不休——他未必真的希望把偏心眼的爹送去医院抢救。这是天赐的良机,失不再来。
白管家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响亮,作为吕家的得力臂膀,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站错队。
吕道涵十分镇定,完全面无表情。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却是在这样惨烈的变故来临时。
他行使着初掌的权力,新鲜而庄重:“蕴仪,你和仁伯把阿福带回下房,找几个人看着,事情弄明白之前不许他离开半步。大哥的遗体,还是不要自作主张挪动,万一破坏了现场的证据,查起来就麻烦了。”
“那……咱们现在?”白管家追问一句。
“报巡捕房吧,我先开车送爸去医院。”
吕道涵的车疾驰在茫茫夜色里,像暴风雨前的一叶小舟。
隆冬季候,天迟迟不亮。吕道然的尸体前围满了巡捕,因亡者身份特殊,连马洪也亲自出马勘验现场。
巡长小金,不,如今已是李探长了。托吕道然暴毙的福,马洪临阵点卯让他暂代了探长一职。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从出门就和冯文才争得脸红脖子粗。
冯文才懒得和他掐架,只低声下气求马洪:“事情还没弄明白,万一传扬开,对巡捕房的名声是有害无益。”
小金嗤一声:“死的可是吕方中家的公子,你以为这么大的人命案能捂得住?整个巡捕房,就你跟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该不是惦记着赶去通风报信吧?万一把嫌犯放跑了,让督察长怎么跟社会各界交待?要我说,你俩就该一起审查!”
马洪紧拧双眉,背着手来回踱步。
“行啦!都给老子闭嘴!”
冯文才牙关暗地一紧,豁出去立下军令状:“除了我,谁也没法把他带回来!”一指小金:“他俩平时就有私仇,真要让他去,万一有个闪失更难收场!”
小金还要再辩,马洪大喝一声止住他,对冯文才道:“那就你去,人要带不回巡捕房,你小子就是同谋!”
想了想,又吩咐小金:“你,带几个兄弟跑趟宋公馆。嘴放干净些,跟宋老先生慢慢地把事交待明白。万一人要是躲在家里,该怎么做不用我说!”
发现尸体的巷弄离夏宅很近,冯文才带着三名巡捕一溜小跑,没多久就赶到地方。
假山石间漫起白色薄雾,浸得小院荒寒冷寂。
铁门竟然没上锁,伸手轻轻一推便开了。阿香不见踪影,或许还睡着。二楼窗户没关严实,留声机淌出悠扬的音乐声。冯文才侧耳聆听片刻,脸上表情古怪。大白天,放的竟是《月光鸣奏曲》。
每扇门都没上锁,像冥冥中刻意的指引。一行人人踏着月光曲蹑手蹑脚上楼,闯入一个诡异的迷局。
冯文才抬手握住夏秋桐房间的门把,拧了拧,果然是松的。他犹豫数秒,没有推门而入。
“咚——咚——”
敲一下,两下,三下。
巡捕们面面相觑,都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就等着冯文才下令。
冯文才把耳朵紧贴在门上,屏住呼吸。除了唱片转个不停,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为难数秒,刚下定决心要拧开门,月光曲戛然而止。
门后传来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踢踏声,不紧不慢。门吱呀拉开,夏秋桐云鬓微乱,肩上披着一件半旧的毛衣站在面前。
她受到惊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冯先生?你们这是……”
冯文才对手下们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尽量把语气放和缓些:“夏小姐别怕,你先听我说。突然拜访,是因为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外头大门没锁,掀铃也没人应声,我们就直接进来了。”
秋桐松口气,点了点头。说:“阿香病得起不来床,告了几天假。到底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去一趟巡捕房吗?”
冯文才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朝屋里望去,窗帘拉得很严实,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夏小姐,恕我冒昧问一句,长卿他在你这儿吗?”
秋桐不自在地半垂着头,面庞红了一瞬。
冯文才尴尬地咳嗽几声,“或者……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据我所知,你俩昨天傍晚还在一块。”
秋桐张大无辜又温柔的眼睛:“咦,你怎么知道?”
冯文才脸色严肃:“这案子和长卿有很大关系,得尽快把人找到。我来跑这一趟,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我们……”
“他哪儿也没去,还在我房里。睡着没醒呢,我这就去叫他。”秋桐轻声打断他。
三名巡捕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眉眼官司打得热闹。冯文才有点意外,又有点庆幸。这情景多少也在预料之中,只不过乍一证实了,多少还是觉得别扭。
秋桐把四人让进屋里,转身进了卧室。冯文才对手下使个眼色,亦步亦趋紧跟在她后面。
床帐垂下重叠纱幔,宋长卿躺在在满室柔和的烛光里,睡得很沉。墙上的无数面镜子影绰绰,映出各怀心思的两个人。
秋桐上前撩起帐子挽在铜钩上,俯身轻唤他:“长卿,快醒醒。”
高床软枕温柔乡,实在是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冯文才不自在地偏转过身去。从镜子里望见宋长卿睡眼惺忪地半撑起身子,原是和衣而卧,身上还搭着素雪缎的被子。
他撑着头,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忽地看见屋里还有另一个男人,镜中相对,如同面对面。
“文才?怎么回事?我怎么睡在……”
冯文才叹口气:“这要问你自己了。”
双方都有许多疑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宋长卿的头很痛,嘴里发苦,反应也变得迟钝,可能是着了凉。他就着秋桐的手喝一口茶水,定了回神,渐渐清醒过来。
依稀记得昨天下午要去崇明纱厂找明秀,在路过冶坊桥时遇到秋桐被飞贼打劫。他出手打跑了飞贼,却得知吕道然那厮正堵在秋桐门前纠缠不休,害得她有家不敢回。自己打定主意要解决这麻烦,没想到和吕道然主仆俩狭路相逢。一顿拳脚,双方都受了伤,他送秋桐回家,两人还吃了顿便饭。秋桐拿出药箱替他包扎伤口……
后来的事儿,无论如何也记不清了。
四肢都很酸沉,打那一架有那么厉害?不过是些皮肉小伤,怎会累得毫无知觉。竟然就这么睡在她的卧室,她的床上。
背脊冷汗泠泠而下,他猛地跳下地:“我昨晚……我有没有……”
秋桐妙目流转,明知他在问什么,却避而不答,只说:“冯先生一大早上门,说有急事找你。到外面聊吧,我给你们沏茶。”
三名巡捕把卧室门堵得严严实实,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就算是误会,也已经百口莫辩。
沉默的冯文才终于开了口,“夏小姐,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秋桐点头应了,掩上门,把那三名巡捕请到外厅就坐。
静室无风,烛火不安地颤动。
冯文才靠在墙上,懊恼地握拳抵住眉心:“吕道然死了。”
“……”
“就在两条街外,尸体现还摆着没动。”
“……”
“吕家的管家白立仁亲自到的巡捕房报的案。”
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宋长卿处在极度震惊中,完全说不出话。
冯文才小心观察他的神情,除了茫然就是不可置信。继续道:“吕道然的仆从阿福说,昨天傍晚你为了夏小姐争风吃醋,下狠手把他俩打个半死。后来又尾随在后,把他勒死街头。”
他说着,掏出腰间的手铐。
“小金现在是探长了。他非要亲自逮捕你归案,我硬拦着没让。”
良久,宋长卿站起身走到跟前,复杂地对望一眼。曾经的好兄弟,上司和下属,如今一个成了阶下囚,另一个不得不把对方送进囹圄。
他缓缓抬起双手,似有千斤重。
“明白了,我不会让你为难。我是打了他,可没杀过人。”
冯文才一咬牙,重新把手铐塞回去。“戴这破玩意儿干嘛,走吧!事情总会调查清楚,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清白。”又加一句,“我信你。”
一切都无需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