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唇枪舌剑争个没完的当口,宋长卿默默在旁把有关物证一件件整理登记,再分门别类放好。其中有个从银行调来的牛皮纸密封袋,刚打开,一股清淡的幽香弥漫出来。
宋文廷再娶的陆氏妈妈家里,祖上好几辈到如今都是开香烛铺为生。陆氏出阁前,曾站过三年柜台,对各种香料了如指掌。宋长卿自小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不少辨别香料的本事。再加上平日不沾烟酒,嗅觉比寻常人更灵敏许多。他拿起那张取款单仔细闻了又闻,马上认出这是一种名叫“幽兰棒香”的焚香气味。而这种棒香家宅里不常点,更不可能用来熏染衣裳,通常只有寺庙和庵观里才能用到。几乎可以断定,此香只能来自那女飞贼。
可汤桂珍他接触过几次,身上除了厨房烟火气就是洗衣裳的皂角味儿。夏秋桐也说过,素来最不爱那些花儿呀粉儿的,家里一概没有这些东西。她信的是西洋基督,取款单上怎么可能染上佛香?
冯文才一拍脑门儿:“难道我们抓错人了?你是说……”
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眼光都集中在一人身上。
宋长卿笃定道:“女贼另有其人,而且肯定是夏宅里的人。首先,这贼人知道夏小姐的存单印章找不着了,但印章是什么模样她却清清楚楚,所以很快就仿造了一枚。其次,她有机会把取赃款时的穿戴放进水缸栽赃给汤桂珍,让所有人都以为窃案都是汤桂珍干的——再加上她有个坑蒙拐骗的酒鬼丈夫,我们一开始就被故意指错了道儿。”
巡捕都是男的,不能随意进出庵堂清净地。冯文才只得好说歹说劝动自己亲妹子冯筱芸,装扮成香客信女,到那城外的半山庵、李姑庵、紫香庵和铁女观去暗中寻访。
方向一旦找对,进展十分顺利。
巡捕房对外只公布结案,一切都在秘密进行,女贼因此放松了警惕。冯筱芸一踏进紫香庵,就看见一个背影与宋长卿描述相似的女居士跪在蒲团上念经。她不敢冒然打草惊蛇,随即退出去跟哥哥说明情况。
宋长卿点了二十名巡捕赶到紫香庵,把这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安排妥当后,他打算亲自带着冯文才、小金和另两名巡捕进入庵堂,才走到正殿门口,恰逢那女飞贼从里面走出来。四人当即猛扑上去,将女飞贼合抱摁住。
女飞贼挣扎起来,头上裹着的布巾松脱,露出整张面孔——果然是张妈。
她一改平日龙钟模样,半点也不见老态,一个龙摆尾便扫倒三人。女贼身手了得,尤其下盘功夫厉害,小金的右小腿被她踢断,痛得倒地哀嚎不已。巡捕们心怀忌惮不敢上前,唯有冯文才死命抱着她一条腿,在山路上被拖得翻来仰去怎么也不肯松手。这要被一脚跺在后心,肋骨必定折断。骨茬扎入肺腑,当场便会有性命之忧。
冯筱芸见哥哥危险,情急之下抓起块石头就要冲上去。弱女子压根就不是女飞贼的对手,她真跑了过去,白落个人质在对方手里,更加不好抓捕。宋长卿迫不得已拔枪,子弹正中张妈小腹。
部署行动时,马洪三令五申要的是活捉。可情况完全失控,开枪实属无奈之举。
抓捕结束,宋长卿急令人将张妈送往医院救治。与此同时,剩余的巡捕搜查了张妈在庵堂的居士厢房,在床底下发现了夏秋桐失窃的古玩珠宝和存折换出来的金条。
张妈中枪后,先是被送往城里距离最近的英国教会医院。包扎止血后,医生说伤势过重,建议转往中央医院。一通奔波,她最终还是回天乏术,当晚便死在了手术台上。
至此,轰动一时的“女飞贼盗窃案”画上了圆满句号。马洪更因此受到上级表彰,对宋长卿赞不绝口,开完会就给他和冯文才各放了一个礼拜假,让他俩回去好好养伤休整。
走出巡捕房,远远看见一个挺拔青年出现在街角,见了他便大步迎上。
宋长卿本打算去洋货行买点东西,探望夏秋桐的病。不料孙歧人突然找来,两人也好些日子没聚了,便决定找个馆子先一起吃顿饭。
宋长卿平日滴酒不沾,今晚却破例让跑堂的烫了壶花雕,先给孙歧人满斟一杯花敬上:“这些日子真忙昏头了,连和老朋友会面都顾不上,孙大哥千万别怪罪。”
孙歧人接过,说:“哪里话。长卿,该我敬你才对。你最近可是春风得意,连着破了两桩大案,各大报纸头条都占满了。”
“在我爸眼里呀,我干的这些都是不务正业,老爷子要多瞧不上有多瞧不上。说实在的,要不是你在商行里帮衬着,我这不孝子耳朵早被他念出茧子了。所以这头一杯,该我敬你。”
孙歧人说不过他,只得笑着喝了。又道:“那这第二杯,必得……”
话头被宋长卿抢过:“这第二杯么,当然是要恭喜孙大哥擢升要职,你说该不该喝?”
第二杯饮尽,孙歧人喝得急了点,脸色已经泛红。“这第三杯——”
“更该我敬你。先别忙推辞,兄弟这回是真的有事相求。”
孙歧人放下酒杯,皱眉道:“这话就见外了,你我既然是兄弟,还用得着个‘求’字?但凡有用得着孙某的地方,一定尽心尽力。到底什么事?”
孙歧人很纳罕,在这十里洋场,还有什么是警界声名如日中天的宋长卿都办不到非得另托他人的事。他不过就是个商行的小小襄理,这份工作说到底还是看在宋公子面上才给安排的。就算再为难,还可以去求求家里老爷子。那伍铭勋大律师不就是这么请来的?可他偏在酒馆里找自己开了口,究竟为哪桩。
窗外若无其事飘起毛毛雨,温柔无声地,在心底某个角落荡起涟漪。
“孙大哥,这事我琢磨了有一阵子,一直没顾上找你。既然今晚遇上了,捡日不如撞日。我想请你帮个忙……是明秀的事儿。”
“明秀怎么了?我前阵子还常去给思学补习,没听她说出什么事了啊?”孙歧人有点意外。
“她这人性子倔,有难处轻易也不肯向人开口。韩宣怀的案子告破以后,虽说罪名是洗脱了,可……”
楚经理被捕入罪,明秀被当庭释放,名声却因此被带累得一塌糊涂。卷进这样的污糟事里,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女孩子本就不好找工作,再受案子牵连,找工作四处碰壁。没有任何地方敢雇佣她,去干最苦最脏的活儿都没人要。
宋长卿叹息道:“我在想,孙大哥能不能帮个忙,跟咱们崇明纱厂的管工褚宝鑫说一声,把明秀招进厂子里。要没份工作,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光靠董大叔在码头干苦力,怕是连饭都吃不饱。”
孙歧人松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敢情是把你孙大哥瞧扁了么?咱几个都一起死里逃生过来的,帮衬一把是应该应份。我跟思学很投缘,就算你不说这话,我也会想法子照顾他们姐弟俩……哎不对,你在纱厂说话肯定比我好使,为什么还非要多绕一道弯子?”
宋长卿低着头,边把玩手中瓷杯边斟酌措辞:“我和她……我俩刚认识的时候就闹得很不愉快。你也知道,在百乐门和秦二爷的手下干起来,差点连累她送命。后来韩宣怀的案子,也是我去番瓜弄亲自逮捕的她下狱。我真要出面安排这事倒不难,就怕她心里过去不。”
“也是,明姑娘性子可倔。万一她还想不通,坚决不肯去,这事儿就彻底黄了,谁去劝也没用。”
“所以还得有劳孙大哥跑这一趟。这杯酒,我先代明秀敬你。”宋长卿说着,端起酒杯喝干。
孙歧人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波澜,淡淡接口:“放心吧,我不会让她知道这事跟你有关。”
他一杯接一杯喝着,满瓶花雕快要见底。末了,异常而匆促地望了宋长卿一眼。
“怎么了?”对方还不知就里。
孙歧人神色凝重,终于引入正题:“长卿,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我也有事跟你说。”
宋长卿静待下文。不知谁桌上的铁蚕豆烧糊了,空气中隐隐传来刺鼻苦涩的气味。听到孙歧人把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分明:“吕方中这辈子,和理事长这位子没缘分。你爸是坚决不肯放手,这事一天没定下来,就有出变故的可能。”
宋长卿“唔”一声,“我当什么事呢,他俩争这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谁来当理事长,我压根没兴趣。莫非……又出什么事了?我爸他还好吗,他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老爷子他没事,好端端的在公司。你瞧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也没去商行看一眼了。”
宋长卿狐疑地看着他:“孙大哥,到底有什么话,你就别卖关子了。”
“你知道韩宣怀还有个私生子吗?”
“你说什么?”宋长卿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孙歧人为何会知道这个秘密。下意识地,他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二十年前,韩宣怀有个和舞女生的私生子,名叫韩杰才。他最近突然在上海滩露面,要控告吕方中,拿回父亲留下的遗产,包括那百分之八股份。这就意味着……”
这意味着,商会理事长的选举将再起波澜。
宋长卿喉头干涸,瞬间苍白的脸颊只衬得酒气异样的红。韩宣怀有私生子这事,他只在那晚酒醉后无意透露了模糊的只言片语,当年涉事相关人等全都不在人世,按说不该有第三个人知晓。这究竟怎么回事?在选举的关键时刻,突然冒出个“韩杰才”把水搅浑,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茫然失神的脸,先是静止了一下,隔了一阵,冷如寒冰。站起来拿上外套就往外走,“孙大哥对不住,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孙歧人急唤他:“长卿你等一下!这事其实是……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我……”
宋长卿什么也听不见,一头扎进夜色里。冬雨淋了满身,冰凉雨丝也浇不熄他额头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