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座里沸腾起来,什么表情都有,喟叹和惊疑之声此起彼伏。
最新的验尸报告把韩宣怀真正的死因公诸于众:花瓶砸在后脑,造成三寸长的皮肤伤痕,至多只能让人在轻微脑震荡下短暂昏厥。在明秀离开后,他或许醒来过,因为大腿内侧动脉有被注射镇定剂的针孔,针管推进得太急,造成皮下出血淤青。他很快便真正死亡,所以这块淤痕始终未曾散去。造成他一命呜呼的利器,是一枚四寸铁钉,被整根敲入颅脑,造成头部受重创而死的假象。
伍律师提出:“铁钉长足四寸,钉帽事先已被削去,伤口被头发挡住相当隐秘,几乎无法察觉。所以——”他下了结论,“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谋杀。”
情势当场逆转。
最新证人蔡法医在证人席上表现得很配合,证实检验结果明确无误。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怕渎职的事被宋长卿拿住了把柄,不得不秉公一回,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无妨,结果都一样。
控方律师反应迅疾:“这只能证明被害人并非死于花瓶,却无法证明被告无罪。若那铁钉是她砸进去的呢?”
伍铭勋声如洪钟,话锋分寸不让:“同样,也没有证据能证明,铁钉和注射针剂是出自被告之手。巡捕去被告住所多番搜查,没找到任何跟此案相关的证物。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应该以被告无罪推断,若按贵方的说法,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拿不出证据证明铁钉和注射剂不和自己无关,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抓起来吗?”
“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抓人!”是思学在振臂高呼。
人群因此激动了,纷纷附和起来。
“她是冤枉的!”
“对,既然有了新证据,就该发还重审!”
对方脸色微变,和控方席上的胡惟义、楚经理交换了下眼神,继续穷追不舍:“在场的可没谁案发当日去过韩公馆,除了被告,谋杀现场再没出现过第二个人,这又如何解释?韩公馆财物失窃,被告有充分的杀人动机。既然拿不出合理的解释,就脱不了干系!”
法槌咚咚敲个不停:“肃静!肃静!”
俩律师相持不下,都觉得对方是在猫嘴里挖泥鳅。法官只得宣布暂时休庭。
庭警上前打开被告席上的栅栏,要把人犯押走。明秀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案情有变,哪怕不能做无罪辩护,争取轻判应该问题不大。她明白他已经尽了全力。奈何死的是韩宣怀,当局总得推个人出来承担罪名,否则怎么向各界交待。
她无心顾虑自己的下场,满脑子都是那个人。若早知今日,何必故意远着他,见面也没有好脸色。世事难料,终究缘浅。
可他扬声说:“不用等了。”
一瓢冷水浇在沸汤里,顷俄满堂寂寂。所有人往后扭转脖子,无数道目光落在黑衣探长逆光的身影上。
他又回来了。不知找到了什么新的证物,再次力挽狂澜。
宋长卿容色静定,迈着笃定的步子朝她越走越近,身后还跟着大汗淋漓赶来的冯文才。
“真正的凶手,就在这法庭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得要领。
法官咳嗽一声,沉声喝道:“什么人扰乱法庭!”
“鄙人宋长卿,英租界巡捕房探长。我来指认凶手,杀害韩宣怀的,就是他!”
他抬手所指的方向,正是控方席。胡惟义茫然摸不着头脑,本能地偏过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楚经理纹丝不动端坐在前,局外人似的。不知是太过镇定,还是惊慌到做不出别的反应。他露出莫名其妙地表情,左右看了看,以不变应万变。
冯文才把怀里抱着的账本一股脑全放在伍律师面前,重要的页码里夹了红布带隔开。
伍律师朗声宣读查证结果,百乐门娱乐公司的账目存在巨额缺口!
早从一年前开始,公帐就开始时常短斤缺两,从洋酒和雪茄的货款进出里扣取差价。每次缺漏都不算多,单笔最大额也不超过三百元,因此总能被抹平个大概。架不住积少成多,直到两个月前,亏空数已高达五万。
宋长卿逼视控方席上骤失血色的面孔,“百乐门总经理楚保晟,外号楚老三,一年多以来不断挪取公帐偿还赌债。其人深陷赌窝逢赌必输,亏空也越来越大,再也无法挪补。眼见事情即将败露,韩宣怀必定不会放过内贼,他便横起杀心决心先下手。”
明秀也被这出乎意料的结论惊呆。
“你这是诬陷!血口喷人!”楚保晟拍桌而起,激动得眼睛血红:“好一个大探长,为给这女贼脱罪,就想平白把罪名栽赃给旁人?账目……账目就算有问题,大不了另案起诉,杀人的大罪也能随便扣?我平时是爱赌两把,可进赌场不犯法!自从你火烧了百乐门,好几次我都拦着不愿让你再出入,法官大人,他这是公报私仇!”
冯文才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证物:“这些是从经理办公室搜到的注射器和剩余药剂,已经检验过,确实是强力镇静剂,和韩宣怀大腿针孔处提取的尸液完全吻合。”
宋长卿不再回应他的咆哮,把证物一样一样拿出来,乘胜追击:“还有这个,失窃的纯金镶宝石甲套,被低价折卖给裕隆古玩店。其余的烟斗和怀表不知被卖去了哪里,但有这个也够了。裕隆的伙计可以作证,拿着东西去变卖的到底是被告明秀,还是这个披着人皮黑了心肝的楚保晟!”
伍铭勋冷道:“五万公款!若说杀人动机,这楚保晟可是比我的当事人更有铤而走险的理由。”
楚保晟冷汗泠泠而下,大事去矣。所有出路都被庭警和巡捕牢牢把持,原来并不仅是为了维护秩序,是要来个瓮中捉鳖!
困兽犹斗,他在绝望中撞开执录就要往人群里钻。还没跑出两步,背心猛被揪住,胡惟义扬起拳脚劈头盖脸打将下来:“好你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混乱无序中,两束目光旁若无人地对视。
他终于很浅地轻挽一下唇角。她仔细看他,不过数日,竟消瘦了那么多。有点孩子气的笑颜,明亮而舒朗。
百乐门老板被害一案终审告破,留下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结局。真凶楚保晟拒捕顽抗,企图潜逃时右膝中枪,终被追回,直接押解收监。被告明秀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伍铭勋律师再次声名大噪,还没出法庭就被大堆记者团团围住,镁光灯灯白灿一片。
那枪声的余响还在耳边回荡。明秀只觉四周雾茫茫,浑身都很热,脸颊尤其滚烫。整个人有一种浮荡、发晕的感觉。
绷紧到极致的一根弦突然挣断。万物都悬空而失重,她身子控制不住地软软滑下。
实在太累了,从没这么渴望睡眠。哪怕是冰冷的水泥地也好,只要闭上眼,睡个天昏地暗再不醒来。
最后的意识,不是想象中冷硬的地面,她落进一个温暖踏实的胸怀。
渴。每个毛孔都要喷出火来。明秀烧得很厉害,嘴唇焦裂得生疼。黄包车太颠簸,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又酸又涨。她把眼睛勉力睁开一条缝,看见的是天地倒悬,和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什么都是模糊的,不知前面有什么,闹不清身在何方,将要去往何处。
微凉的手指轻轻掠过颊边,带来一点舒适的凉意。明秀人已糊涂了,呢喃着:“前面好黑啊……”
“天够黑,星星才会更亮。”是宽慰也是怜惜。莫名的情绪,他很盼望路能再长些。
这澄净的片刻,天地无欺。
再望见满天星斗,已经是第三天晚上。
在牢里受尽各种折磨,明秀的身体伤痕累累,已经虚弱不堪。这一倒下,昏迷了足有两个日夜。醒来睁眼一瞧,屋里有个女人的背影在药铞子前守着火。空气里蒸腾着水雾,中药的涩香闻起来令人安心。陋室虽破,终是回家了。家?最空茫的一刻,重生后的明秀,软弱如幼婴。多少前尘旧事用上心头,依稀看见娘模糊的影子,早已记不清认不出。
那女人听见动静回头,“哦唷”一声:“你醒了哇,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董叔急得咧,小姑娘家白白摊上个么遭污事体,造孽哦……”
原来是金姐。
有人在边上叽里呱拉说个不停,空荡荡的房间多少生起点暖意。
思学长大了,毕竟是个年轻小伙,照顾姐姐总有许多不便之处。董叔码头上的活儿也不能耽搁,手停口停,一家子的吃穿都要靠那点工钱支撑着。明秀略想想便明白,金姐这是抽空来照看她。
番瓜弄的住户,几乎每家都互相认识。平日里虽免不了吵吵闹闹,真有事也都愿搭把手。
明秀乍离牢笼,简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看什么都觉得亲切。真心道:“谢谢金姐。”
“伐要谢,吾阿欢喜额!”
金姐是个热心肠,把熬好的药从瓦罐里倒出来端到明秀面前:“快热热地喝掉,保好咧!”看着她把药一口口喝下,又顺手拿过桌上的蜜饯碟子,拣杏脯和海棠糕往嘴里塞。
“松月楼的点心咪道老嗲咯!”
明秀正纳闷这么贵的东西从哪儿来,金姐突觉不好意思起来,忙拈起一枚三丝眉毛酥往明秀嘴边凑:“侬也尝尝,还有赤豆糕。晌午你睡着没醒,孙先生给带来老多吃食。说是中药味苦,吃点甜的好过口。”
明秀这才发现床头堆了好些花花绿绿的网兜。有点心,好几副没拆包的中药,还有木梳、毛巾、面盆、发卡等零碎物件,想必都是孙歧人带来的。她出事以后,这屋子天天被巡捕抄家,能打烂砸碎的东西全被毁了。董叔是个粗汉,跟思学俩胡乱凑合着过一天算一天,一时也添置不起来。
回忆坐牢的段日子,她其实很少想起孙先生。那个温雅青年的轮廓,褪成前生一个淡淡的影儿。没想到重回人世,人家还这么惦记着,事事都给考虑周全。雪中送炭难,明秀涌上一阵愧疚,说:“难为孙先生想得周到。他没多坐会儿?”
金姐俩腮帮子塞得鼓囊囊,含混道:“哪能,他现在同孚商行干得伐错,升了襄理啦,事情多有的忙咧!东西放下就走脱,千叮咛万嘱咐交待我看好火,别耽误你喝药。要我说,格趟伊帮了侬记大忙,伊拉蛮好。”
她还絮叨叨讲了些么事,明秀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同孚商行”。那天晚上,是他把自己送回番瓜弄吗?一定是了。疑幻疑真,她脑子很迷糊,只清清楚楚记得一句话,天越黑,星星才会更亮。
窗外夜空如洗,寒烁湛亮的星子散落在天幕,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