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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室内的灯光比楼下舞场亮些,宋长卿这才发现,总是浓妆艳抹锦衣华服的姚大班,今日打扮甚至可以用朴素来形容。缎地黑织锦旗袍上是同色凤尾暗花,戴一双黑色网眼半臂手套,黑色羊皮细高跟鞋。其他大班、舞小姐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这不施粉黛的模样多少显得有点突兀。脸上没擦白水粉和胭脂,那苍白是与生俱来抑或因为紧张?好在艳丽大气的五官仍撑得住场面。像她方才所说,早已“卸妆”多年,不必再靠皮相吃饭。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这一身的黑,应该是在为韩宣怀服丧。都说婊子无情,难得她倒肯惦念旧主。韩宣怀一死,各大舞厅纷纷过来挖人。树倒猢狲散,娼门里本就不讲究什么操守。只要别处给的底薪高出十块钱,舞小姐们拔脚就换地方。处处人走茶凉的当儿,也只有她还肯带着手底下的一群女孩子撑住百乐门。

宋长卿扫一眼立柜上韩宣怀的一帧黑白小照,道声:“姚老板节哀。”

姚丽媛不说话,低头再点一根烟。宋长卿知道,对方是轻易不会再开口了,精明如她,总要先探一探虚实,才好决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从内兜掏出皮夹,抽出一张照片放在姚丽媛面前。

她细眉微挑,略俯身凑近了看,并不用手去碰。面容波澜不惊,指间烟灰燃了长长的一截,无声地掉在桌面。黑缎旗袍领口下面挖空桃心形的一大块,露出雪白胸脯。这姿势不经意地,撩起春色无边。

宋长卿不自在地把视线调开,“这个女人,姚老板认识吗?”

姚丽媛把半截烟头摁熄,又点起一根,像是在酝酿怎么启齿。

良久,她慢条斯理开了腔:“宋先生不大出来玩儿,所以不认得。这照片上的人,再往回倒过去二十年,也是轰动一时的人物。她本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能‘胡玉蝶’这个名儿也是假的。你也知道,做咱们这行的,除了如假包换是个娘儿们,什么年龄啦,来历啦,统统没个准。”

“所以,‘胡玉蝶’就是小蝴蝶?”宋长卿再次确认。

“宋先生既然连这张照片都找来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没必要绕弯子。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知情的没剩下几个,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

宋长卿点点头,表示理解:“姚老板一定也希望,真正谋害韩老板的凶手能早日伏法。这是宋某职责所在,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你只管说,虽是陈年旧事,说不定能对案情有帮助。”

姚丽媛交叠双腿,吞下一大口酒,眼神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万种风流,仿佛回到全盛的当年。她的风情手腕,机智灵巧仍在。

二十年前,上海娼寮大类分为五帮,苏帮、扬帮、粤帮、甬帮和本地帮。除本国的,还有日本艺妓和不少沦落娼门的俄国流亡贵族。其中又以苏帮最受追捧,其次是扬州瘦马,上海本帮姑娘反屈居第三。

胡玉蝶就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人。据说幼年丧父,十二岁上随着母亲迁居上海,在各大茶楼酒肆里搭台谋生。胡母再嫁,给曲艺班子里一个拉胡琴的琴师做了续弦,接二连三生下几个弟妹,渐渐不再管她。

胡玉蝶小小年纪便被推入红尘,年纪渐长,总唱弹词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知遇着什么人,经了什么事,总之十七岁那年,已经是会乐里数得上号的名妓。说起长三堂子二十二号的小玲珑,烟花客们无人不晓。后来舞场兴起,不少色艺俱佳的娼伶纷纷改行做了舞小姐,她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还没有百乐门,她在月宫和永安公司的大东舞厅跳。又去找了个算命的,把艺名再改成“小蝴蝶”,说这个名儿准能红。

果然,改完名字没多久,她就遇上了韩宣怀。

十八岁的小蝴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能唱会跳,立马成了韩宣怀心尖上的人。韩夫人正当盛年,仗着娘家撑腰,眼里揉不下沙子。韩宣怀当年远没有如今财雄势大,还得靠老丈人扶持,根本不敢放肆。他和小蝴蝶只能暗中来往,不能公开关系。

但他仍倾力栽培自己的女人。

让小蝴蝶学法语和日语,教她待人接物,利用跟永安公司的合作关系,誓要将她打造成上海滩最著名的红舞女。小蝴蝶聪明乖觉,对韩宣怀言听计从,生意场上的应酬也帮了不少忙。

很快她就成了永安的招牌。当红舞女和普通舞女的待遇,有着天壤之别。除了固定月薪更高,在舞票分成上也有甜头。为了把人留住,一张舞票,老板最多只拿二三成。而其他普通舞女的舞票,只能和老板对半分。当时小蝴蝶一夜的舞票收入,高达数千元法币。最火爆的时候,每月能挣三万法币。风头跟姚丽媛几乎不相上下,并称“永安双姝”

小蝴蝶慢慢地不需要再下舞场娱宾,只要陪着客人聊会天喝喝酒,俗称“坐台子”,就能挣不少钱。韩宣怀把她安顿在百乐门附近的愚园路中实新村的一幢花园小洋楼里,并嘱她不要再出去跳舞。小蝴蝶很听话,金盆卸妆后,踏踏实实上岸脱离了舞厅。

为了练出不输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气度,小蝴蝶住在洋房里,吃穿用度都更为讲究。春夏时穿丝绸旗袍,冬天外披一件貂皮大衣,整天流连高级百货公司、赌马场和名流沙龙。偶然遇见旧日姐妹,也十分自矜身份不肯多接触。

安逸的日子没过多久,她发现韩宣怀风流成性,还是时常流连在舞厅四处寻花问柳。两人开始争吵不休,韩宣怀以生意应酬为借口,反指责她不懂事。忍无可忍的小蝴蝶决定离家出走,再次重操旧业。

韩宣怀感觉受到背叛,怒不可遏。两人纠缠了不少日子,一时和好一时又吵得不可开交。韩宣怀一直渴望能摆脱夫人家族的桎梏,早日自立门户。对名利的渴望胜过一切,于是在酒局上设计要把她送给一个黑帮大佬。花费无数心血、金钱栽培的一朵名花,总要物尽其用。眼看她人大心大,早晚是留不长久。

黑道中人不好得罪,小蝴蝶不愿意也白搭。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她恰在此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以孩子为由苦苦哀求。韩宣怀无奈,念在她腹中骨血的份上,又损兵折将摆平了这桩事,仍旧把人放在身边,想等她生下孩子再作打算。

可这一闹,动静大得捂也捂不住,连韩夫人都被惊动了。当时韩夫人尚无子嗣,不可能容忍外面的女人先怀孕生下韩宣怀的孩子,暗中动用了不少手段。半个月后,黄浦江上漂起一具浮尸,脖子上还有一根碎钻拼成的蝴蝶项链。

前去认尸的韩宣怀掩面不忍再看,言之凿凿肯定那就是小蝴蝶。

姚丽媛喝了口威士忌润润嗓子,似乎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宋长卿怀疑的目光紧紧逼视:“当年红舞女被杀的案卷我找出来看过,说是舞女和恩客携款私逃被害,最终成了无头公案。但有一点——那具女尸的法医检查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没有身孕。”

姚丽媛脸色微变,似乎很感到意外,对方竟连这都知道。

她冷笑一声:“虎毒还不食子呢。韩宣怀再狠,不至于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顾。”

宋长卿不给她多想的时间,继续追问:“那小蝴蝶到底去了哪儿?还有韩宣怀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当红舞女小蝴蝶就这么莫名消失。总是好梦不长久,欢场由来最易塌。

小蝴蝶在上海已无法立足,露水姻缘也只能散掉。韩宣怀大费周章安排一出“假死”的好戏,又给了她一大笔钱,好让她带着腹中孩子远走他乡避祸。

姚丽媛说:“小蝴蝶无亲无故,只能隐姓埋名回了苏州老家。后来据说生了个男孩儿,还想着有朝一日韩宣怀能顾念旧情,让那孩子认祖归宗。至于孩子现在怎么着了,大概只有死鬼韩宣怀知道吧。”顿了顿,又道:“我知道都已经说了,本来这些事是打算烂在肚子里一辈子。既然宋先生拿着照片找上门,想来纸早晚包不住火。但我希望……”

宋长卿抢先一步保证:“放心,今天的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算日后翻案重审,也不会牵扯到姚老板身上。”

“那就好。虽然韩宣怀和韩夫人都已经过世,他那原配的娘家可是屹立不倒。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倒腾出来,平白牵累了旁人。”

宋长卿正色道:“还有件事得劳驾姚老板。”

姚丽媛也不发问,撇嘴笑一下,拉开抽屉拿纸笔刷刷写起来。

她的字迹端丽娟秀,笔画也熟练而流畅,一看便知是受过教育的。宋长卿心里不无感慨,眼前这玻璃心肠的女人,和小蝴蝶有着怎样的过往纠葛,和韩宣怀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也更扑朔迷离。二十年前的“永安双姝”……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算起来,姚丽媛起码也有快四十岁年纪,可看起来和三十出头差不多。

他决定不再追问。能在上海滩立足的欢场女子,每一个都有不为外人道的隐衷。那张纸上写着一个地址,姚丽媛说:“这是小蝴蝶当年落脚的地方,韩宣怀在苏州的外宅,没几个人知道。至于现在还住不住那儿,我也不清楚。”

宋长卿没敢耽搁,道了谢便匆匆离去,直奔码头。

如果姚丽媛所说都是真的,那韩宣怀的死就有了更多可供揣测的余地。

他自己素爱沾花惹草,却醋劲极大,才会为小蝴蝶重出舞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生下孩子的小蝴蝶被无名无分晾在苏州,或许日子长了耐不住寂寞,或许怀念当初繁华的生活,又跟别人有了牵扯?韩宣怀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那宋长卿的猜测就有了依凭,他极有可能死于情杀。

江月茫茫,冷风吹在滚烫的额头上。他毫无睡意,翻来覆去看手里的照片,苦思冥想一整晚。

但愿一切都能拨云见日。 /OegQP9E+7jIKd6xBlDtg9m6nilaneBd6G33VMUueFkCKbihERb5vBiCms2k8h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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