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中满腹狐疑回了家,吕道然正焦虑地在厅里走来走去,满屋子烟味熏人。吕道涵从偏厅进来,皱着眉拿帕子掩住口鼻咳嗽几声,顺手拿了张报纸在沙发坐下。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只留神观察吕道然的动静。
一个纤秀女子端着刚沏好茶,体贴地递到他面前。那女子很年轻,穿一身月白裙袄,眉目婉约,半点不染铅华。左手上戴一只白玉贵妃镯,素素净净别无佩饰。
见他魂不守舍,犹豫着轻唤道:“道涵?”
吕道涵乍惊,下意识抬起胳膊,把托盘里的茶水碰洒了些。女子冷不丁被滚茶一烫,痛呼一声,又忙咬牙忍住了。手背立马红了一片,火燎般辣辣地疼。
吕方中恰在此时推门而入。
吕道然见到父亲身影,忙迎上去:“爸,和他们谈得怎么样?您没事吧?”
吕道涵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漫不经心地对那女子说:“就搁桌上吧,我一会儿喝。”似乎并没注意她被烫伤。
女子黯然地放下托盘,小心翼翼把袖口往下扯了扯,遮住红肿的烫痕。目光不敢抬起,只顾盯着足尖。茶水浇烫处,似溃烂、蔓延,半边脸都烧红。她整个人被浓重哀愁和失落的覆盖,压得很低很低。
吕方中取下帽子、围巾递给候在一旁的白管家挂好,方长舒一气,“能有什么事,都料理清楚了。不过——”眼角余光瞥见沙发上的二儿子,收住话头道:“跟我来趟书房,我还有话交待。”
吕道涵捏住报纸的手紧了紧,复又松开。自己虽是庶出,到底父子一场,这是在防着他?一阵悲凉漫上心头。努力调匀了呼吸,便起身上前主动道:“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子愿为您分忧。”
吕方中待要说话,吕道然抢先开了口。
“道涵不是我说,就你那胳膊肘尽朝外拐的本事,哪儿敢劳动大驾呀?听哥一句劝,这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免得到时候里外不是人,万一跟你那好兄弟……”
话留三分白,还皮笑肉不笑地给道涵掸了掸衣领,好一出兄友弟恭。
吕方中咳嗽一记,瞪着大儿子。眼神是无声的威慑,吕道然立马闭了嘴。
目送那两个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吕道涵握拳透爪,指骨泛起青白。
二十多年都忍过来了,不差这一天。
好兄弟?吕道然指的是谁,莫非是宋长卿。自己与宋家公子交好,人尽皆知,难道今晚讳莫如深的秘密,跟宋家有关。而他只是个姓吕的“外人”,别说参与,连听都不能听。
被撇在角落的白蕴仪望着他,满目都是心疼,刚要过去劝慰,冷不丁被一只手用力拽走。白管家压低嗓子厉声教训女儿:“蕴仪哎,他们兄弟俩的事,你以后去少蹚浑水成不成?什么鸟儿捡什么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哪壶不开你偏提哪壶,在那二小子身上下多少工夫都是白搭。”
白蕴仪无声地动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回到房间,意兴阑珊地洗漱了,拿出药膏涂抹。伤处碰了热水更疼得厉害,可跟心里的牵扯比起来,不算什么。忍了又忍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那块红印子上。
床头水晶玻璃瓶里插着一大把鸾尾,郁郁寡欢的蓝紫色。公馆里的女佣都很喜欢这种花,经久不谢,能搁很长日子。花型虽然不大,也不见得艳丽芬芳,哪怕干枯了还保持着原样。
僵死的花的尸体……她忽然那束鸾尾拔出来扔进垃圾桶。
男人们的战场都在明面上,当面锣对面鼓,知道对手是谁。女人的战场却不见硝烟,她的对手是个死了的人,明媚鲜艳地活在吕道涵心里。
父亲方才的一席话入耳戳心,她是什么身份?不是下人,也不是千金,只是吕公馆里大管家的女儿。吕方中念白立仁忠心服侍多年,对他的女儿也多有善待,从不拿她当丫环使唤,还给拨了间上房住着。底下人当着面,都称一声“白小姐”。
然而究竟算什么呢,主不主仆不仆,身份敏感尴尬。还活着的白蕴仪,不争不抢乖巧地守候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永远争不过音容宛在的“她”。
电灯拧亮又扯灭,同一个屋檐下,各怀心事不成眠。
月色清寒,蹑手蹑脚地露出一弯如钩。
掉光了叶子的枯枝杂乱指向夜空,满世界都是魑魅鬼影,只有受惊过度的胡管家还在盲目奔突着。
完全失控,这辈子没这么害怕过。瞪大了眼睛,咻咻地跑。都说活见鬼,活见鬼,今晚也不知是交了什么霉运,竟然真的看见惨死的韩宣怀化成厉鬼,吐着鲜红的舌头朝他猛扑过来。
胡惟义这天本来心情不错。银行把韩宣怀的财产查封后,又按劳契把尚未结清的薪水一股脑全发还给他。韩公馆的差事丢了,银子钱落袋为安,正好另谋高就去。他拿着钱喝完花酒,醉醺醺地回家转。走半天也没见着黄包车,突然尿急,瞅瞅左右没人,掀起袍子就在墙根下解决。
正惬意,一阵阴风从身后凉森森吹来。
他汗毛倒竖,睁着醉眼回头瞧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妈呀”怪叫一声,连裤子都顾不上系,俩手提着撒腿就跑。
月色照着个半低垂的脑袋,血涂了满脸,眼仁翻白。看那身衣服,不是韩宣怀又是谁?
胡惟义仓皇地逃命。在七拐八绕的小道上跑,跑,跑。横穿马路时差点被一辆汽车撞飞,在地上滚了个嘴啃泥。也顾不得了,爬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奔。
慌不择路,才从没有路灯的暗巷里钻出来,转眼又进了另一条。
那是条做白事生意的弄堂,叫“永寿里”。只有棺材铺子昼夜开着,卖纸幡、元宝香烛和寿衣。白纸灯笼在风里骨碌碌打转儿,是黑暗里的引魂灯。
他张着嘴喘气,只觉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再也逃不出生天。
那令人心胆俱裂的鬼影不知何时又飘荡至眼前,彻底堵住去路。他虚弱地跪倒在地,像被抽去了浑身筋骨。
厉鬼无动于衷,只伸直了手朝他寸寸逼近。袍子很长,全盖住脚面,触地悄然无声。或许“它”根本就没有脚……
胡惟义一滩烂泥似地伏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老爷啊……我知道您死得冤,咽不下这口气去……可、可冤有头来债有主,要报仇也不该找我呀!就念在我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服侍的份儿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饶了我这条狗命……老爷呀,你就安心地去吧……好歹还在世上留了个血脉,也算后继有人……”
那厉鬼身影一晃,终于开腔,嗓音嘶哑如铁铲划拉锅底:“我的儿……现在何处……”
“这……都过去这老些年了,小蝴蝶娘俩现如今到底在哪儿落脚……我、我实在是不知道呀……老爷神通广大,放过我这条贱命吧!以后但逢生辰忌日,定不忘焚香烧纸……老爷大恩大德……”
求饶的男人快把额头磕出血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灰,只顾乱嚷着:“饶命……饶命……”
不知过了多久,半点动静也听不着。他把紧闭的眼睛睁开一道缝,明晃晃的月光下,哪有什么韩宣怀的鬼魂。小巷里空荡荡,地白如霜。风把枯叶吹起一个漩,在角落哗哗打转。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跑远,直到桥墩底下才喘着气停住。
宋长卿抹把汗,对着韩宣怀的“鬼魂”道:“快把脸上这玩意儿擦了,再把打更的给吓着。”
“鬼魂”蹲在河边,掬起一捧冷水往脸上胡乱洗了两下,回头咧嘴,是冯文才的招牌笑脸。
“还是你有办法,给那老小子吓够呛。我还担心今晚月亮太亮堂,不都说鬼魂没影子嘛。也是那胡管家心里藏着暗鬼,要不哪能连半点破绽都看不出?屁滚尿流地全给抖落了。今晚收获真不小,嗬,没想到姓韩的还有个私生子,怎的从没听说过……那小蝴蝶又是谁?”
“听着像花名……”宋长卿蹙眉思忖:“得找个人问问。”
冯文才甩甩手上的水珠子,犯了愁:“……找谁?这没名没姓的,难不成满大街贴告示,谁认识‘小蝴蝶’?人海茫茫,简直比捞针还难。这要找个一年半载还没音讯,明姑娘可等不了。”
“但凡牵扯人命的案子,要么为情,要么为钱,这两桩总脱不了干系。”宋长卿抱臂沉思,“我总觉得,百乐门里应该有知情人——那毕竟是韩宣怀发家的老巢。”
冯文才挠头道:“甭提了,这些日子百乐门我也跑了不下十趟,找不出半点头绪。舞厅嘛,人来人往跟走马灯似的,能在那地方干一年以上的就算是老人了。但凡有点资历的,个个嘴紧得很,实在问不出什么。瞎耽误我好几天功夫,不是看他们争风吃醋就是为仨瓜俩枣窝里斗。”
这话让宋长卿心头一激灵,“谁跟谁斗?”
冯文才怔了怔,“就那个……姚大班和楚老三啊。韩宣怀死了,掌权管事儿的就剩他俩,谁也不服谁,可不得掐嘛!”
他把前几日去百乐门查探消息撞见的一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那天天气特别冷,客人稀少。冯文才换了身打扮,似模似样地踏进了舞厅。椅子还没坐热,就听见吧台后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毕竟是出门办事,手面吝啬了怕见不着真佛,他咬咬牙点了起泡香槟。过了十几分钟,女招待才满脸歉意地告知,今日洋酒欠奉。冯文才翻翻单子,只得又换了瓶Schlitz牌纯生啤。这是二战后美国销量最大的啤酒,以“红带地球”为商标的啤酒闻名全美。光绪三十一年,啤酒商在中国注册“蓝带地球”图样的商标,从此成了各大娱乐场所不可或缺的杯中妙物。
左等又等不见有人招呼,正恼火,见那女招待又空着手回来,陪着笑脸道:“对不起先生,啤酒也没有了。”
冯文才气不打一处来:“那上等花茶呢?开舞厅难道只卖白开水吗?”
女招待不好意思地再三道歉:“真对不起先生,今天只有白水,您要凉的还是热的?”
冯文才刷地站起身:“瞧不起人是不是?把你们经理叫过来!我倒要问问,百乐门现如今是怎么做生意的,开着大门故意把客人往外轰?”
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但转念一想,这倒是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正好会一会韩宣怀生前的得力臂膀。
女招待很为难,指了指二楼方向:“……经理现在有点事,恐怕叫不了。您要不去办公室等会儿?我、我这就给您倒杯水。”
边说边迈着小碎步跑掉,把冯文才晾在卡座好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