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深了。
酒杯里灯影儿晃来晃去,似猛兽蛰伏的阴影。一个不留神,那猛兽探出利爪来,瞬间淌了半张桌面。散发着辛冽气味的液体意犹未尽地四处流散,险些洒在宋文廷衣襟上。
宋文廷手中筷箸往兽首筷架上一拍,怒火窜将上来,指着宋长卿骂道:“别人生儿子我也生儿子,别人的儿子再不济还能跟当老子的同一个鼻孔出气!你再看看你,整天的不务正业。叫你学做生意死活不乐意,商行里上一天班都坐不住,还不如孙歧人那后生有眼色识进退。现连个酒都倒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自从百乐门被一场枪战给掀了,理事长选举便接二连三地诸事不顺。宋文廷心里不痛快,父子俩说不上三句就要擦枪走火。
宋长卿回过神,暗自懊恼,立马放下酒壶赔不是:“我这粗手笨脚的……爸您没烫着吧?”
姨娘陆氏忙起身拿绢子胡乱擦拭,口里连声劝着:“好不容易有时间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瞅你这红眉毛绿眼睛。不就是个破理事长么,不当不不当。要我说,财去人安乐,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不强?就说那姓韩的,活着的时候多张狂,现如今还剩什么。没儿没女的,一世为谁辛苦为谁忙?攥着多少股份也没用。你在外头给到处人弯腰作揖还不够,咱们长卿又不是执壶的,何必学着伺候人!”
宋长卿还不到十岁,宋夫人便一病去了。待儿子稍大些,宋文廷才收拾心情又续弦娶了这二房。陆氏乃清白小户人家出身,略认识几个字,性子也和顺。老夫少妻差着二十来岁,相处也算融洽,因此一向说话没什么顾忌。
宋文廷瞪她一眼,“妇人之见!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去,再烫壶新的来!”话虽硬,语气却软了几分。
陆氏手脚麻利,把满桌残酒擦拭净了,转身去厨下另备一壶。嘴里边走边嘟囔:“我就看不得你整天抬举外人,专会挑长卿的不是。孙歧人长孙歧人短,他再好也姓孙,不姓宋!跟屁虫儿似的跟在老子屁股后头吆喝有什么稀罕,就吕方中那大儿子,整天的不是追小明星就是捧戏子,听说最近又迷上个什么女作家,缠得紧哩!可惜人家没看上他,写在报纸上好一通嘲弄,把他老子的脸全给丢光了,尽干些个不着四六的。这号败家子儿,给你一个留着试试?白送我也不要。”
“你就不能给我留几分面子?光知道护着他,我这刚教训儿子一句,你后边儿早有十句话等着。”
陆氏自己始终没生养,待这从小没了娘的孩子却十分上心,情分和亲生的也差不多。宋长卿对她一向敬重,见两人口角来去,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爸消消气。是儿子不当心,您别怪二妈妈。”
说着又站起来给父亲盛了碗汤放在面前:“爸趁热喝,老贪杯对身子不好。”
宋文廷挟一筷子菜,慢慢嚼了,满不是滋味。拿眼瞅着他:“你最近都在外头折腾些什么?成天的不着家,你二妈妈老念叨。”
“我还能干什么,不过是查案子……”为难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爸,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到底是父子连心,宋文廷清楚儿子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这个口。
终于僵局被打破。他既低声下气服了软,当老子的也得表个态:“我还当你翅膀硬了,再也没有用得上我老头子的地方。说吧,什么事?”
“还是韩宣怀那案子,过不了几天就要判了。上头一味催着结案,给嫌犯指派了公方律师。这帮家伙全沆瀣一气,只想着把人毙了给各方一个交代。我能找的律师全找了一遍,没谁敢碰这事……”
宋文廷意外地斜睨他一眼:“能吃上讼饭的,全是人精。这案子早就人证物证俱全,何苦再去折腾,弄不好就是一身骚。”
宋长卿耐着性子:“爸,明姑娘是被冤枉的,韩宣怀的死没那么简单。案子既然在我手里,我就有责任还她一个清白。再说——”他决定剑走偏锋,“道涵他爸觉得明姑娘搅进韩宣怀的案子里坏了他的好事,姓韩的一死,连累他竞选会长也黄了,发狠非报复不可。前些天还召集了不少商户联名请愿,看热闹不嫌事大。”
吕宋两家正水火不容,宋文廷气性大,岂有让死对头称心如意的道理。或许就为赌一口气,顺带手能给明秀留出一线生机。再说,这事歪打正着的,也给他争取了时间,竞选之事尚有斡旋余地。
宋文廷端起汤盅,慢条斯理喝一口,又一口。忽地心念电转:“你怎么就一口咬定她是被冤枉?莫非,凶手当真另有其人?”
宋长卿心里揣着事,紧缠乱绕,不知从何说起。就算亲声父子,要案机密还是不宜透露过多。他有他的原则。
“我下午又去了趟韩公馆,发现……总之这事另有蹊跷,我怀疑有可能是情杀也不一定。韩宣怀一向私德不修,拈花惹草人尽皆知,身后留下不少风流账。”
他说得很模糊。可宋文廷何许人也?闻弦歌,知雅意。心中渐浮出个疑影。一双浓眉紧拧在一起,瘦长的眼睛乌光闪闪。只不动声色拿眼角打量儿子,这点事就心神不定,到底是太嫩。
陆氏端来新酒上席,见父子俩又莫名其妙热络起来,宋文廷甚至亲自给儿子满了杯酒。她站在旁边看了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汾阳“一把抓”高粱酿出的汾酒,是宋文廷心头一大好。用枸杞四两、苍术二两、巴戟天一两泡入酒中,黄泥封坛—月,开瓮香气四溢。清亮芬芳的酒液从细颈壶里倒入细瓷盅儿里,烫得恰到好处。
宋长卿抿一口,“爸,我这酒量,就少陪两口……”
“那怎么行?难得今儿高兴,陪爸多喝两盅。快,干了再满上。”宋文廷不依,兴致勃勃地要和儿子推杯换盏起来。
不觉已是数杯落肚,宋长卿腹内烫如火烧,脑子晕乎起来。一种奇异的轻松却沿着四肢百骸走遍全身,酒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能化干戈,也能把血喝热。父子俩多久未曾如此亲近。
宋文廷似不经意地,留下句准话:“我有个老朋友,当过前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叫伍铭勋,现也在上海开了律所。明儿我给写封信,你拿着去办吧,想必还能卖我这张老脸几分薄面。不过话说在前头,伍先生办案,收取公费最低也要500元。”
陆氏在厅里闲坐,还得等他们父子俩喝尽兴了,再收拾残局。百无聊赖,便拧开了唱机。她好品戏,近日常听的是《苏三起解》。
莺啾燕啼的唱腔水一样漫过:“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幽幽的月亮隐入云间。从铁窗内望去,看到的是否也是一样的清辉。酒上了头,他心里浮出个人来。
酒入愁肠,一杯接一杯,眼皮似有千斤重。耳边听得宋文廷犹在一壁絮叨,还是那套老黄历。
“要是太辛苦,就别干了。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尽跟些作奸犯科的混账行子打交道,能落着什么好?当初送你出洋留学,大把银子雪花一样撒出去,不就盼着你能学有所成,回商行里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上阵父子兵,不指望你还叫我去指望谁?”
宋长卿坐不稳,枕一只胳膊歪倒在席上,只觉为难又愧疚:“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做生意没、没兴趣,也做不好……”
宋文廷又仰头喝干一杯。眯着眼,看不清楚。一转眼,人都长这么大了,儿大不由爹,他有自己的主意。
“也怪我这些年,净忙着在生意场上折腾,连亲儿子也没时间多说几句体己话。可话说回来,我这拼死拼活挣下诺大的家业,将来还不都是留给你的?有儿子和没儿子一个样儿,百年后闭了眼,在泉下也不安生……和姓韩的有什么区别?”
虽是试探,话里的伤感却是真的。
宋长卿眼皮都快睁不开,含糊道:“韩宣怀……也、也有个儿子……”
宋文廷一个激灵,三分酒意顿时全消。扶着他的肩追问:“你刚才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
宋长卿已昏睡过去,怎么也不搭腔。被他不住地一摇三晃,怀里的纸袋悄然滑出来,啪嗒掉在桌底。
正绞尽脑汁未雨绸缪的,并不只有宋文廷。
第二天大早,宋长卿拿着父亲的亲笔信跑了趟虹口区明德律所。整个上午嘴皮子几乎磨破,才终于请动伍铭勋过问明秀的案子。伍先生名震司法界,中华民国成立后第一个拿到执业律师编号,人称“民国第一号律师”。在前北洋政府颁布《律师暂行章程》前,中国还只有状师和讼棍。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儿子现任外交次长,能在租界法院说上话。宋文廷再家大业大,到底是商人,商不与官争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就在他为韩宣怀的案子辗转奔波之时,吕方中早已调转枪头,把目标放在竞拍韩宣怀遗产里的股份上。人死灯灭,之前的合作打了水漂,一切都得从头再铺排。
地方选在了富春楼。
掌灯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车准时停在门口。租来的汽车,只有司机是自己人。吕方中穿一身浆烫得笔直挺括的麻黑长褂,外面一件灰鼠皮背心,戴顶黑礼帽,低调地从车里钻出来,左右一个随从也没带。
有龟奴背着青楼女子匆匆从身旁路过,从二楼径直从小门穿过。他站在暗影里,先掏出怀表看一眼,并不忙进去。
和江湖人马打交道,守时是入门规矩。早一刻是猴急,待会儿相了面条件不好谈。一露怯,未必能见着真佛。要敢稍迟一分钟,那就是怠慢,别说合作,弄不好翻脸成仇多结一门冤家。
不用看也知道,散落在街头巷尾的行人里有不少是对方安排下盯梢的探子。大冬天的,个个一身短打浑然不惧冷风,撸起的袖口下肌肉虬结。端看有没有人跟踪尾随,是否有卖埋伏。一旦情况不对,立即往楼里通风报信。
他费了老大的劲,中间人托过好几层,才辗转和这“飞鱼帮”攀上交道。成败在此一举,因此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务求处处周全。
又等了半刻钟,一个右脸上带一道长刀疤的年轻小子飞跑出来相迎,抱拳作礼道:“吕老板大驾,我家帮主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