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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日子转眼过去了两三天,还是寻不出一丁点有价值的消息。众人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新线索,一个个眼观鼻心坐得比庙里的泥菩萨还端正。只有一个人例外——宋长卿抱臂歪在沙发上,帽檐低低遮住眉眼,对满堂的咆哮充耳不闻,竟像是睡过去了。

马洪气不打一处来,报纸卷起来恨不能戳到他脸上:“起来说说,这事你怎么看!”

宋长卿忽往左侧一歪,上半身整个倚在扶手上,像是睡迷糊了坐不稳的样子,堪堪避开马洪粗鲁的动作。伸手接过那报纸打开,飞快扫一眼,懒洋洋拖长了声调敷衍:“用眼睛看咯。”

“屁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这探长就是这么给老子当的?!”堵上心头,全骂做一堆:“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尽操心些狗拿耗子的破事!现摆着这么大的案子还没着落,也不见你上心些,就盯着那结了案的折腾个没够,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短短一周不到,曾闹得沸沸扬扬的百乐门大老板韩宣怀被杀一案已成了昨日黄花,风头全被这金陵女贼盖过,鲜有人再提。在马洪心里,那是桩早就尘埃落定的铁案,只等二度公审开庭,该怎么判怎么判,不值得多费心思。

宋长卿也不再当面逆触虎须,刻意地假装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心里从没有一刻放下那个深陷冤狱的姑娘。韬光养晦暗中调查,总好过大张旗鼓地跟马洪对着干,以免掣肘重重。

许是流年不利,赶上大案频发,哪头都不好应付。做人真难,还是得打起精神去斡旋。刚要说话,冯文才过来替老搭档抱不平:“都稍安勿躁,听我说一句,这案子也并非全无线索。”

一屋子十几双耳朵竖起来,都留神往这边听。他不自在起来,喝了口水续道:“昨晚长卿跟我一道去了趟陆家嘴夏宅,耽搁大半宿,这才精神不济。从现在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飞贼是个女的,身量高大,力气堪比男人。形貌特征么……倒是和夏宅一个叫汤桂珍的女佣有七八分像。作案动机和时间条件都符合,此女嫌疑很大。这女贼又对古董珍玩尤其偏爱,夏秋桐家的窃案会不会也跟这有关?咱们可以并案侦查,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马洪大手一挥:“那还磨蹭什么?赶紧去把人给抓来呀!”

冯文才赔笑解释:“这还只是猜测,咱们手上又没证据。那汤桂珍还有个男人整天在外头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也有可能是共犯。贸然打草惊蛇,对方起了防备,怕是会有漏网之鱼。再者说了,万一他们为了脱罪,狗急跳墙起来把赃物全销毁了怎么办,那才真是耗子憋进了死胡同两头没出路。”

唯独小金提出异议:“那飞贼一伙莫非是属狗的?盗了那么多珍宝,件件都价值连城,何必还半夜溜进厨房偷吃残羹剩饭?”

一架纸飞机自窗外无声地滑过,有孩童笑闹声从巷口远远传来。宋长卿收回视线,淡然道:“现在风声那么紧,但凡有点脑子的贼都不会冒险把赃物脱手。古董卖不出价,就是一堆破烂玩意,不能当钱使。再则,一个向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闲汉突然手头阔绰起来,岂不更惹人起疑?财不外露,该偷吃偷吃,正好掩人耳目。”

众人深以为然,交头窃窃议论着。小金嘴角止不住地下沉,未几又挂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附和道:“宋哥经验丰富,说的极是,小弟自愧不如。”

马洪粗声大气吼一嗓子:“行啦!就知道耍嘴皮子热闹。甭跟老子捣糨糊,没有证据那就去找!还杵着干嘛?”

宋长卿朝冯文才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顺势离了这火药桶。

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飞贼,到底和夏宅那个看起来粗笨的女佣人有没有关系?两者是同一个人吗。所有疑点都指向汤桂珍,可总还有一个关键的点没连起来。宋长卿隐约觉得,事情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对冯文才附耳交待几句,放心道:“你再去夏宅跑一趟,照我的话说就行。”

冯文才一愣:“怎么……你不跟我一块?”

“你先自个儿去吧,回来把情况告诉我就行。我还有更要紧的案子得跟一下,时间不多了。”

冯文才露出了然的笑,低声揶揄他:“又是韩宣怀的案子吧?果然,那明秀姑娘才是‘更要紧’的人呐。”

宋长卿白皙的耳廓突然泛起一点薄红,像喝了酒。硬是掉过头去,不看这耳聪目灵的混小子,只拿大道理来搪塞:“废什么话!人命关天,你说要不要紧?”

市面乱,人心乱,被银行查封的韩公馆更是乱得不成样子。这是案发第一现场,好好的洋房成了凶宅。

一大堆杂役正七手八脚地往外搬东西。雕龙刻凤的樟木大箱子上,交叉贴着醒目封条。白底黑字红章,把那过往荣华都密密封缄,再也逃不出生天。

银行派来的监事是个油头粉面年轻人,小指兰花微翘,正挥斥方遒:“小心着点!哎哎说你呢,慢点儿搬呐!轻拿轻放晓得伐,万一磕着碰着,赔得起吗你们!”

杂役们沉默地听着,一趟趟跑进跑出。宋长卿出示证件,进得院内,到处都摆着还来不及搬上车的家私。

晒出来的物件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一片云蒸霞蔚的灿烂,光是装蛐蛐儿的名贵细瓷盅儿就有大大小小不下百只。曾被视若珍宝的蛐蛐们,活得比人还仔细。喝清露,食蚂蚁卵,在一方窄小天地里,好勇斗狠一生。末了随着主人的死,也都成了无人问津的虫尸,被随手扔进花坛。

韩宣怀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对京戏也痴迷。黄花梨木桌上,清朝的彩绘本摹摊开来,里面画着同治、光绪两朝名噪一时的戏伶画像。都是旦角呢,共一十三人,唤“同光十三绝”。又有四大美人的镜屏,各有绰姿柔态,幽幽地浮出魅影来。

美人总是不缺的。英雄今儿是你明儿是他,上海滩永不缺霸主。死了个韩宣怀,自有新贵急不可耐地争抢上位。

两个杂役趁人不备,躲在大门的立柱后偷闲。大冬天忙出一头一脸的汗,年长些的扯过搭在肩头的毛巾边擦边说:“这姓韩的一蹬腿,留下这么多金的银的,身后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最后全便宜了外人,真是亏到头了!你说他这一辈子图什么?呼风唤雨好几十年,最后被个小娘儿砸死在自家屋头。”

另一个撇撇嘴抢道:“亏什么亏,好歹也一辈子吃喝享用过了。我今儿可算是开了眼,这排场,皇上的日子就不过如此了吧?花钱像倒水一样!要能让我过上一天,哪怕折寿十年呢!”

韩老板膝下并无子嗣,遗下的全部财产,诸如房屋地契、存款金条、古董收藏、工厂舞厅等,连同那被宋、吕两家虎视眈眈的8%股份,都将被银行拍卖。

宋长卿对这些并无兴趣,趁这两人不注意,闪身上了二楼。

旋梯窄而陡,通往一个幽暗奢靡的世界。

韩宣怀的卧房布置得慵懒而浮华,处处都是花摇柳荡。

手工织花地毯涂开大片阴艳的土耳其蓝,黄铜纽花大床前放了一架双面蝶绣丝屏,花蕊由一颗颗货真价实的珍珠翠玉镶嵌而成。

房里橱柜桌椅全被搬空,只剩那铜床实在太大,没法从门里运出去,只留待最后拿绳索吊着从窗口往下放。宋长卿挨个柱脚摸索,连被褥也细细捏了一遍,并无所获。

一抬头,见墙上还挂了副隽逸风流的卷轴,上书:“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只因久无人打理,落了层灰,似乎还挂歪了些。一时唏嘘,便上前去把那卷轴扶正。

条幅后头,暗金织花的墙纸似乎有些不对。

他将手掌抚上去,摸着不太平滑。再轻轻敲打几下,声音发闷,墙壁是中空的!

韩宣怀的卧室里果然内另有乾坤。

那暗格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做得很隐蔽。一尺见方的空间,严丝合缝镶进墙里,表面仍以丝织壁纸覆盖,不留心几乎瞧不出来。

若要打开,势必破坏墙纸,这幅画还能遮挡几时?难道里面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又或是韩宣怀的私房宝物。若是后者,为什么不放在保险箱或银行,反而在每日起居之所封藏。看墙纸的完整程度,显然完工之后就再没开启过。

宋长卿犹豫片刻,不肯放弃揭开这近在眼前的玄机。

他拿出随身的小刀把壁纸切开,撕下半片,墙上果然露出平滑的木板小门来。锁扣并不复杂,三两下就能打开。他有点失望,里面只放了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牛皮纸袋。

纸袋很轻,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两张照片掉出来,落在宋长卿脚边。

他捡起来端详,其中一张右下角还有模糊的戳记,苏州永芳照相馆。照片是黑白的,仔细涂了五六种颜色。正中是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人,不苟言笑。那女人穿丝袄小褂,梳着十几年前流行的老旧发式,面相很寡薄。尖下巴,单眼皮微挑,有股子掩不住的妩媚风流。

另一张是闭目沉睡的婴孩,背面还用钢笔写着,“麟儿韩杰才周岁,母胡玉蝶”。看来那襁幼婴是个男孩儿……可是,他姓韩?

纸袋里还有个纯银的实心长命锁,时候长了,光泽黯淡发黄。正面刻四字“永葆长青”,背面是孩子的生辰八字。算算日子,正是十九年前的暮春。

一母一子,就这么被封死在墙里头。不见天日,永不超生似的。他们可还活在世上?无论如何,这两个人跟韩宣怀的关系必定不简单。

楼板传来咯吱声,做苦力的工人下盘重,走起路来动静很大。宋长卿来不及细想,赶紧把东西装回纸袋里,藏进风衣内兜。

在门口说风凉话的年长杂役推开卧室门,见宋长卿正负手站在窗前凭临街景。屋内空荡荡,字画仍端正挂在墙上。

他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大堆粗麻绳,弓腰问:“先生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们得把这大床从窗户往外放了。”。

宋长卿回过头,淡淡唔一声,“我也该走了,不耽误你们干活。”

粗重的麻绳结成团,从地上被拖曳到床边,把他留在字画下还来不及擦去的灰尘足印抹去。旧痕冉尽,千头万绪又缠上心头。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 HrIg8bvj7jBSjYIkNA3/oNuERU5bx3UhOf3om/ycQfzPbYqJZleYS7P6Eq/FVl7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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