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确实唐突,连冯文才也微变了脸色。宋长卿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站得急了些,不妨额角磕在床架子上,咚地闷响。
秋桐“哎呀”一声,急道:“都怪屋里太暗了,真对不住。”忙跑出去找药膏。
冯文才拍他一记,压低嗓子说:“叫你口没遮拦!那是什么话,指夏小姐是贼么?她被贼偷了本就够倒霉的,还被你冤枉,这下肯定要委屈死了。”
虎骨活络膏的气味辛辣清凉,秋桐从妆奁里找出跟翡翠簪子来,挑一点儿,轻轻擦在宋长卿额角那块红印子上。动作轻柔,细抚羊脂般——手底下的,确是张俊朗如冠玉的脸。
一下,两下,疼里带着痒,话中也掩不住怅然:“那些东西不是我买的,原是外祖遗物。外头兵荒马乱,代代传到如今已没剩下几件。本打算带在身边留个念想,谁知……”
嗓子哽了,一双桃花眸子,薄薄的泪花乱转。她的呼吸很轻,吐气有幽兰芬芳。宋长卿定了定神,取过那盛着药膏的瓷瓶,“还是我自己来吧。”
不知怎么,总想起另一张脸。素净、灵秀,满是倔强的神气。受了天大的冤屈,哪怕身陷囚笼命悬一线,也不肯掉一滴泪。他从没见过她哭,是不愿在他面前哭么……
神思渐渐地飞远。
冯文才见秋桐泪珠盈盈的模样,血直往脑子里涌,当下拍着胸脯保证:“夏小姐放心,东西丢不了,我一定把窃贼给抓住!”
夜已深,雪也渐渐地小了。
两人匆忙告辞,秋桐非送出门不可,又从衣帽架上拿了把油纸伞塞进宋长卿手里。八十四骨紫竹柄,用红线密实地缠了,打开来是一方飘着桐油香的小天地。处处都是她,似这般天罗地网,透不过气来。
“下次再带来还我就是。”
台上的戏唱了千古,白蛇把伞送予许仙,一借,一还,留下扯不断的牵绊。
宋长卿不再推辞。临出门,突然回头道:“我听你说话总是咳嗽,可以试试把剥开的橘子皮放在炭盆架子上,炭火不至于烘得嗓子难受,屋里也有果子香。”
秋桐点头应了,唤张妈去取披风。
谁知张妈去了好一阵也不见回,后厨传来叮咣的摔打声,像是砸了桌椅的动静。女人的尖叫过后,男人粗声大气喝骂:“又不是吃你的,要你瞎管闲事!贱胚子,胳膊肘尽朝外拐!”又是吵又是闹,女人边哭边凄厉地哭喊:“你打!你打!有本事你打死我算啦!死了倒清净,再也不用看你胡来……”
张妈拔高了嗓子,也不知是劝架还是拱火,“要打老婆回家打去,在这地方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还不快滚,再不走我要报警咧!”
冯文才下意识掏出腰间手铐:“怎么回事?”
秋桐神色尴尬,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张妈怒气冲冲跑过来,揪着宋长卿袖口就开始抱怨:“宋探长给评评理,那么个好吃懒做的丧门星,早该抓进局子里关一关,保管变老实!换了好几回锁也防不住,现如今小姐的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他这动不动就溜进来可怎么得了!”
宋长卿听得一头雾水,安抚道:“您别着急,慢慢儿说,究竟怎么回事?刚才是谁在闹?”
楼下的呜咽声忽高忽低,寂夜里听着有点瘆人。
秋桐叹息着道明原委,原来那哭个不停的,是家里女佣人,唤汤桂珍。
汤明珍是余姚人,年纪刚三十出头,却未曾生育儿女。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抽烟喝酒赌博样样来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被逼得没法儿,只得偷跑出来找工作,谎称是死了男人的寡妇。秋桐见她可怜,便答应把人留下给张妈搭把手。
桂珍平日里话很少,只知道闷头做活,力气大,手脚也麻利。她很少谈自己家里的事,谁也不知道她还有个酒鬼丈夫。消停日子没过多久,她男人终于打听着找上门来。也不说要她走,只是隔三差五地要钱。桂珍的工钱全被他抢了去换酒喝,要不出来就把老婆打得遍体鳞伤。桂珍不敢声张,怕嚷嚷开去被辞工,便一味忍耐。
那男人得寸进尺,又养成个偷嘴的毛病。这段日子以来,动不动就溜门撬锁从后院翻进厨房,见什么都往嘴里塞。一桶饼干三两下能给吃得渣都不剩,生鸡蛋用筷子戳个洞直接仰脖子喝,更别提剩菜剩饭。厨房里的东西都是有数的,耗子也吃不了那么快。缺得多了,张妈起了疑心。从此留心动静,终于撞见一回,硬是举着菜刀把人给撵了出去,警告桂珍以后要再让他进来作妖,就一起滚出夏家。
桂珍担心丢工作,果然自己掏钱换了几回锁。那男人不死心,今晚照旧翻墙进来连吃带拿。她又求又骂也是拦不住,这才闹了这一出。
冯文才愤愤不已:“夏小姐,你还是赶紧把那女佣给辞了吧。果然人常说的,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他俩这么折腾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到时牵连了你可怎么好。”
张妈闻言,更是愁眉苦脸,捂着心口连念几声“阿弥陀佛”。宋长卿放缓了语气劝道:“也没那么严重。女孩子家本就胆小,你快别吓唬她。”
宋长卿带着冯文才去了趟厨房检查门窗,把被踢松的木栓加固。一边暗地里观察那汤桂珍,是个手脚粗壮的乡下女人,身材比一般妇人都要高大,哭得满脸花里胡哨。
从夏宅出来时已近午夜。秋桐裹上披风,执意相送。
院中假山错落,种了大片青竹,在寒冬里傲骨清劲。冯文才指着小径旁一块意趣朴拙的石头问:“上头这几个字刻得不错,龙飞凤舞很见功底。写的是什么?”
张妈面无表情答:“写的是‘小心台阶’。”
冯文才尴尬地笑笑,秋桐薄嗔地看了张妈一眼,又叫她去把手电筒找出来。宋长卿忙说不必,两人好劝歹劝,把她哄上楼去歇息,才放心离开。
雪光是亮的,夜是黑的。宋长卿蓦地回首一望,门边似有个纤薄的影儿。纤瘦的人儿伶仃站在风雪里,无依无靠。大抵是眼睛模糊了,揉揉再看,却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半明半昧。
冯文才拿出烟来提神,皱眉说:“我看那余姚女人的丈夫嫌疑最大。”
宋长卿被冷风迎面一吹,人精神了不少,反问:“何以见得?”
“你没听见张妈说,那混球成天的不干正事,酒瘾犯了六亲不认,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翻墙撬锁溜进夏小姐家已经不止一次,回回贼不走空。可惜今晚没能逮着他,否则定要押回局子里好好审一审。就算东西不是他偷的,身上肯定也还担着别的事儿。”
“我觉得古董失窃,和这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宋长卿的想法总是出人意料,可很多时候,冯文才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案子有着天生的敏锐直觉。缜密和独到非常人能及。经手的大案桩桩棘手,却总能在紧迫关头拨云见日。这也是为什么马洪能对这得力手下另眼相看的缘故。多少次拍桌瞪眼吵得脸红脖子粗,睁只眼闭只眼地也就过去了,并不仅仅因为是他纺织业大亨宋文廷的独子。
“夏小姐被偷的东西,除了珠宝还有古董。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酒鬼,就算把那些东西都摆在他眼前,他也认不出来是值钱物件。那屋里放着不少古玩,有香炉还有如意,一般窃贼都会直接拿这些看起来值钱的东西。这次偏偏没有,而是专门砸坏了梳妆台的铜锁,取走一块图章、一个扇坠子和一个小耳瓶,可见是就是冲着这三样东西来的。”
冯文才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窃贼认识夏小姐,杀熟作案?”
“就算不认识,行事前也必定下过一番功夫,知道夏小姐家里有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那所房子里,除了夏小姐自己,一共就只有两个佣人,张妈和汤桂珍。”他苦苦思索,一不留神被燃尽的烟头烫到手指,疼得怪叫一声甩开去:“难道是那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汤桂珍?”
“猖狂!简直猖狂!这是不把咱们巡捕房放在眼里!”
马洪“啪”一声把报纸拍在桌上,浓黑的八字胡须修剪得很整齐,一动怒便合拢成个威武的“一”字。座中一众巡长、探员噤若寒蝉。
报纸上斗大的黑墨字,印着“豪宅接连失窃,当局懦弱无能”云云。
临近年尾,南京突然冒出个神秘的女飞贼,盗技堪称神出鬼没,接连作下好几桩大案。据说一身飞檐走壁的轻功了得,出入名门府邸盗取珍宝如探囊取物,令各界震惊不已。
其中最声名大噪的窃案,发生在鼓楼大钟寺附近的金陵富商私宅。南京方面警察厅提供消息,称那女贼趁主人外出未归,青天白日溜进跨院。两个仆佣入内扫洒,发现书房里有个高头大马的女人,正把古玩字画往布手袋里塞。见行迹败露,女贼飞起一腿将两人踢倒在地,出手迅疾如电,令人实难防备。
俩佣人大声嚷嚷起来,女贼不敢久留,当即夺门而逃往旁边的花圃跑去。追赶而至的家丁眼睁睁看着她足尖轻点,只一跃便翻过三尺多高的竹篱笆,横穿花圃直奔院墙。众家丁一拥而上,本想来个瓮中捉鳖,不料女贼逃到墙根底下却并不停步,一抬腿竟如履平地般登上了墙头。
就在大伙儿目瞪口呆之际,女贼回头留下个挑衅的眼风,纵身一跃落到了墙外的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高大的个子,从高处跳下竟没发出一点脚步声,真正的来去无踪。金陵富商被盗的消息成为特大新闻,一夜之间传遍南京城。
民间议论纷纷,都在疯传那女飞贼因南京风声太紧,转而来了上海。这段时间接连发生的数起豪宅被盗案,都是这个能飞檐走壁的女贼所干。因此局里上下都觉得,夏秋桐家的盗窃案估计和这女贼也脱不了关系。
此事引起当局高度重视,工部局董事官威抖擞,对马洪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带来上头的原话是:“督察厅肩负稳定治安之责,岂容此等盗贼猖狂作乱!她今日能飞盗民宅,指不定哪天就能盗进我党国军政机要机关!你这个督察长是干什么吃的!”
马洪灰头土脸受了训斥,只能把火全撒在探员身上,回来后立即开会部署抓捕行动。为侦破“女飞贼盗窃案”,巡捕房倾巢而出,共调动两百多名探员,连马文才也假扮成古董贩子去城隍庙跑了好几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