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一刹那漫上心头,要淹没她。盛不下,就快从眼眶涌出。明秀用尽全身力气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双手紧紧扭绞在一起,骨节泛白。蚂蚁咬在心口都没这么疼。
苦难能让人迅速成长。身处险境,前景孤绝,更需不动声色。
他一掉头,决然地离开。
留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她明白了。有没有结果都不要紧——他信她。
走出接见室,宋长卿冷静片刻,脸色沉得能拧出水。冯文才碰碰他胳膊,“咱俩接下来该干嘛?倒是给句话呀。”
他却答非所问:“你看没看见她胳膊上的伤?身上恐怕只多不少。”
冯文才搔搔额角:“能看不见嘛,我又不瞎。其实吧,那帮人什么德性你也清楚,尤其是小金。不用看也知道,明秀姑娘这遭吃了不少苦。衙门有衙门的规矩,虽说现在是文明办案,私下里哪个嫌犯没被用过刑?咱只能管好自己不干这伤天害理的缺德事,管不住别人。”
宋长卿冷笑,忽计上心来,凑到耳边对冯文才耳语几句:“就这么办,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
明秀被从接见室被押回监牢,女杀人犯正百无聊赖,凑过来挤眉弄眼问道:“你家里人来看你了?到底是爹妈念着闺女,打点这里里外外得花不少钱吧?”
进了死牢的人,亲朋断绝,故交陌路,唯一有可能来自人世的惦念,只剩血缘父母。
明秀看一眼铁栅栏外的天空,说:“我没有爹,娘早就去世了。”明秀的娘被明旺堂卖掉填赌债,听说被带去了外省。是被逼着再嫁还是卖去窑子,不得而知。直到第三年开春,才辗转传来消息。苦命的娘被抵给一户死了老婆的猎户做续弦,第二年又生了个男孩儿,也没能养活,从此卧病不起。因十分思念女儿,千方百计偷跑回来想看看孩子,却被猎户放狗追赶。到底没能跑掉,最后失足掉下山崖,落得个尸骨无寻。
女犯颇意外,愣一下,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不是爹妈,那就是相好的了?”
明秀猛地回过神,慌忙否认:“没有的事,你别乱讲!”
女犯用烧过的火柴梗对着那片破玻璃,仔细描画脱落了一多半的稀疏眉毛。懒洋洋道:“既不是爹妈,又不是兄弟姐妹,还能有什么?给你留‘奉票’了没?”
明秀犹豫一瞬,点点头。他留给她的,是“希望”。对一个沦落绝境的人来说,这点念想,比钱更重要得多。
女犯满意了,吐一口唾沫星子在点心盒子的红纸头上,用手掌匀开,代替口红。
“就你犯下这天大的案子,他还能惦记着来看一眼,也算有情有义了。哎你男人长什么模样,俊不俊呐?”
明秀躺倒在木板上,把身子转向墙角不再搭腔。
“你是没结过婚吧?还没到手的,难免多挂心些。哈哈……男人呐,全没一个好东西!老娘下辈子也要投胎成个男人,风流快活过一世,再不受这窝囊罪!”
烟毒犯被吵醒,揉着眼呵欠连天,没好气叱道:“吵死啦!整天三句话不离男人,你男人不是早被你砍死了么?挨打也不长记性,活该吃枪子儿!”
弑夫的女犯似已浑然忘记这事,自顾哼起小曲儿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幽怨凄厉的声调,听得人毛骨悚然。
男人的苦难,要么和钱有关,要么和权有关,要么和战争有关。可女人的苦难,多是因为男人。
从何说起呢?
胡管家的证词,并非全是胡诌。那天她确实去过韩公馆,是真的。他说在院子里看见攥紧慌慌张张夺路而逃,也是真的。
韩宣怀施暴在先,就算真被自己失手砸死,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可那些失窃的财物又是怎么回事?上海滩举足轻重的豪商暴毙家宅,当局不会轻易善了。一道道酷刑逼供下来,谋财害命的罪名是坐实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不怕枪毙,却不甘心顶着个盗窃杀人的名儿,一身贼皮披到死。
官家只想快些结案,给各方一个交代。距离二次公审还有三天,日子越来越近。
宋长卿推门而入,却见小金正臊眉耷眼站在桌前挨训,心里已然有数,仍装作不知:“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马洪气得一脑门子青筋,指着小金骂道:“你去问这个蠢材!”
小金脑袋都快缩进脖子里,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求着宋长卿:“宋哥快帮我说个情,我实在是……唉!”
刑讯逼供是巡捕房不成文的规矩,小金尤擅此道。这小子心思阴损手又狠,拿下过不少难啃的硬骨头。渐渐地名声传开,这脏活就全由他包揽下来。
要把人折磨得屁滚尿流,身上却不能出现明显伤痕,他琢磨出不少门道。针扎蜡烛烫都是小菜一碟,更有那让犯人灌下大桶冷水猛踩肚子。或用纸板垫在胸口腹背,再拿皮带猛抽,表皮没有淤青,落下的都是内伤。明秀身上累累伤痕,都是拜他所赐。
这刑讯拷打的活儿,他干得顺风顺水从没出过纰漏,谁知昨晚竟捅了大娄子。
三号监室关押着一个私铸银元的重犯谭大原,这种事认了就是个死,因此一味的装疯卖傻,怎么都不肯招认。小金发狠非撬开他的嘴不可,半夜三更叫了两个巡捕一起用刑。事先用布团紧紧堵住谭大原的嘴,再用黑布袋子套上脑袋。什么都看不见,心里的恐惧会成倍地放大。
折腾了小半夜,人犯眼看奄奄一息。其中一个巡捕觉出情况不对,一把揭开布套,才骇异地发现,人犯竟变成了五号监室的曹三少爷曹永邦。
曹家生意做得不小,在太沽有两家洋火工厂。曹永邦这回犯的事虽比不上杀人越货那么严重,说出来却令人不齿。他在长三堂子里跟狐朋狗友喝花酒,为面子非要争抢一个粉头,结果吵嚷起来拿酒瓶把对方的脑袋砸出个血窟窿,现还躺在医院不知死活。
酒肉兄弟见惹出事来,一哄而散,独留他一个被拘捕归案。受伤的小子家里也很有几分家底,发狠不肯放过。两边正来回扯皮,曹老爷撒出大把银票上下打点,曹三少这案子迟迟定不下来,在监里押着好吃好喝并未受过委屈。再拖上一段日子,大不了是个赔钱私了。
小金不知怎的昏了头,把身娇肉贵的曹三少当成谭大原折磨个半死。此事可大可小,正要追究起来,连马洪都要受牵连,难怪气急败坏。
宋长卿忍住眼底笑意,心道冯文才办事果然靠得住。这一手移花接木,小金自作自受只能咽下苦果,嚣张凶蛮的曹永邦也落得教训。
打发走了小金,马洪喝口茶顺气,“你什么事儿,说。”
宋长卿把厚厚卷宗放在马洪面前:“是那姓韩的意图强暴,嫌犯迫不得已才伤了人逃离现场。更何况失窃的赃物下落不明,只凭胡管家一面之词,没法证明是被她偷去卖掉。杀人这么严重的罪名怎能乱扣,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督察长马洪翘着二郎腿半躺在沙发上,刚把烟斗在鞋底磕了磕:“我当什么要紧事,你找我就为说这个?上头一天十几通电话催着结案,你让我怎么办?要说这事跟她没关系,那为什么警察不抓别人就抓她?那天除了她还有谁去过韩公馆?”
“那就继续查!靠用刑逼出一堆屈打成招的口供,还要我们干什么?这案子要判成谋财害命,根本就没有充足证据。”
马洪随手拨拉几页笔录,喷出一大口烟圈。络腮胡子连鬓角,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不悦。“姓韩的就算死了也是有身份的鬼,她是个什么东西?要怪就怪自己娘胎里命不好!你也不是头一天当探长,还要我教你怎么做事?这样一个重大嫌犯,就是证据不足也不可能宣判无罪释放。要不是上头逼得紧,再怎么着也得关上个一年半裁,或者干脆弄个‘失踪’,倒不如早死早托生!”
“照您这意思,姓韩的自作自受丢了命,就必须得有人去给他陪葬?”宋长卿语带讥讽。
“牢里那个不去,换谁去,你?你又凭哪点说人不是她杀的,东西不是她偷的,同样证据不足!”
这世道,命都是命,可一样得分贵贱高低。
宋长卿挑起半边嘴角,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忽而摘了帽子,右手举着在半空划过一道夸张弧线,堪堪落在左胸。行一个标准的英式鞠躬礼节:“督察长英明。”
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还不忘顺手把门关好。
一个烟缸咚地砸在门上,马洪暴跳如雷:“别仗着是宋文廷的儿子就不知天高地厚!我但凡在这位子上坐一天,都是你上司!放着正经事不干,整天净鼓捣些没用的玩意儿!”
突然想起什么,拉开门冲着走廊大吼一声:“这事不许你再插手,马上滚去查夏秋桐家的案子!敢耽搁一天,就把那身警服给老子扒了,再也别回来!”
隆冬天寒地冻,空气中却飘漾着欢喜。圣诞节快要到了。平安夜里,时髦的市民们惯爱学洋人,似模似样地过节。霞飞路的商店橱窗里挂着铜铃,泡沫堆成雪洒满冬青树。
戏班的穷小子们装扮上,沿门恭喜作揖,说几句吉利话讨些赏钱。鞭炮噼啪地响,两头舞狮子红橙耀目,跟着绒布做的彩球追逐嬉闹。无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总要有点盼头,好支撑过一轮又一轮的寒暑。
冯文才缩在街角,借路灯昏黄的光点了根烟。美丽牌烟壳上,也印着红彤彤的圣诞老人广告画。
刚抽两口,不妨肩头被重拍一记:“你小子真不仗义,溜得够快。”
“那还怎么着,不跑等着吃瘪?我就说你去了也是白去,准碰一鼻子灰。上头压力那么大,这案子从里到外被老马摁得死死的。盼星星盼月亮眼看就要判下来了,你非折腾着翻案,还不被撅到姥姥家去!”
“那也不能罔顾公义,你也看见那姑娘被打得满身伤,分明就是被冤枉的。”
冯文才把烟盒递到他面前:“别急呀,来来来先消气。”
宋长卿偏过头,“行了,你知道我不沾这个。”
“你呀,就是做人太较真。回回遇着大案都跟拼命三郎似的,最后头功还不是归老马?就这认死理的脾气,非把自个儿折腾得头破血流不可!”
宋长卿揉揉胀痛的额角,连日奔波,累得嗓子也暗哑几分:“我做这行,又不是为了升官。”
一阵冷风刮过,冯文才边吸溜鼻子边说:“升官为的什么,发财呀!你就是天生的少爷命,从不知柴米油盐贵。分出点善心来可怜可怜兄弟我行不?自打跟着你混,就再也没招老冯头待见过。他是不敢把宋大少爷怎么着,折腾我可有的是法子。”
宋长卿双手抱臂,摸着下巴正色道:“要不我回去跟老爷子说一声,干脆咱俩换换?”
冯文才嘶嘶倒吸一口凉气,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算你狠,要换不过来,这法医报告你就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