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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三位证人胡管家被领上法庭,浑身缟素,枯老的手苍黄如鸡爪,颤巍巍的直指向明秀:“那天老爷让我去隔壁给唱戏的孟老板递帖子,耽搁了些时辰。刚一进大门,就看见这女贼慌慌张张朝院子里跑,撞我一个老大的跟斗。连句解释也没有,头也不回地溜了。我觉着蹊跷,赶紧回屋去看老爷……老爷他已经……已经……”

控方律师严正地宣读证词:“被告蓄谋已久,假借送取公文职务之便,侵入被害人韩宣怀私宅,盗取金银财物。清点失窃赃物如下:鎏金怀表一只、纯银龙头烟斗一柄……凶器为宋代汝窑双耳瓶一只。目击证人胡惟义,韩宣怀家仆,特立字为证。”

铁案如山。

人群鼓噪更甚。法官沉住气,威严发问:“被告,你可认罪?”

明秀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得不到满意的回应,法官拔高了嗓门再问,只想快些结案。

“不是已经定了罪,逼我按过手印了么?既然你们都说是,那就是吧。”明秀抬起头,秀气的脸庞瘦脱了形,只剩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迸出无限庄严与不屈。

“被告态度严肃点!”法官恼羞成怒,咆哮道:“这是在租界法庭上!”

“那我严肃地问法官大人一句话,就一句。要是今天站在被告席上的,是您的朋友、姐妹、或者女儿,还会这么罔顾事实草菅人命吗?”

法官愣一下。

控方律师兵来将挡,继续申诉:“被告毫无悔过之心,公然藐视法庭。恳请立法院定罪惩办,乃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人群后一个戴灰鸭舌帽的身影动了动。眼神落在明秀单薄的肩膀上,当即眼尖地发现她被用过刑。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皮肤青紫印痕交错。

玻璃突然被砸碎,打架声传来。被挡在法庭外的闲汉瞧不见热闹,十分失望,竟捡起砖头往里扔。

开庭不足二十分钟,不得不被迫休庭,宣布延期再判。

案犯押被原路送回监。狱警拿出黑布袋子,粗鲁地套上她傲气的头。

一片漆黑。

牢房的墙壁原是用白灰刷成,日子久了变得污痕斑斑。被抹上煤渣,呕吐的秽物,还有老去的陈年血痕。没有窗,天井上开一个口子,铁栅栏把天空割裂成方格。门上的小洞里丢进来一日两餐的冷菜汤和玉米面窝头。又干又硬,咬一口直掉渣。

不足八平方的牢监,住了三个人,角落还有马桶。一张木板就是床,来得早的两个女人把不多的稻草匀分掉,明秀只得蜷在角落。

囚衣也是脏兮兮的灰蓝条粗布,夏天太热,冬天嫌冷。据说她们住的这间牢房里死过不少人。

只要进来这地方,都是九死一生。女犯们最爱做的事是用指甲在墙上划道道,记录自己失去自由的日子究竟过了多少天。满怀希望地盯着铁窗外,盼着终有一天能离开这阴暗不堪的地方。因此想着法儿安慰自己,折腾出不少规矩。例如睡觉之前,脱下的鞋子定要把鞋头朝外摆放,象征着“走出”。

新来的要是不小心犯着一点忌讳,倘或不小心把鞋头踢歪了,当场就能厮打起来。针尖大的小事也能对骂上一天,唾沫横飞张牙舞爪。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有老有少,大多出身贫苦。不停地哭喊、唱歌、吵吵闹闹,身上泥条子能搓出丸来,隔老远都能闻见臭味。

和明秀关在一起的,一个是烟毒犯,还有一个杀人犯。抽大烟的女人一口烂牙黄里带黑,朽掉了大半,整天流着口水呻吟。杀人的那个,眼神又凶又呆愚。据说是被嗜酒如命的丈夫常年殴打,打坏了脑壳,精神有问题。某一天夜里,她突然用砍柴刀把男人的脑袋砍下丢进猪圈,然后若无其事继续过日子。直到头颅腐烂,恶臭熏人才终于被村邻发现。那颗脑袋上的皮肉已经被猪啃食掉大半,白骨森然裸露。

杀害丈夫的案件数量之多,令人震惊。或许因为这些女人,压根找不到别的活法。死到临头,还是爱惜容颜。牢房里没镜子,不知谁偷藏了块碎玻璃片,背后贴上黑纸,能照出模糊的面孔来。

生死之间,无非红颜与白骨。长得美还是长得丑,都没用。

囚笼里的日与夜,是地狱般毫无希望的人生。夜里审讯室传来女人尖叫,呜咽如鬼哭的凄寒。没几个人扛得住。苦打成招的在证供上按下手印,早早执行了也算解脱。

明秀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睛。被抽得红肿的嘴角一牵就疼,她还是张口,轻轻哼起家乡小调:

“小小金鱼粉红鳃

上江游到下江来

头摇尾巴摆

小妹妹呀

清水游去混水里来……”

吴语轻软,抚慰一众焦躁愤懑的心。

四下渐渐地安静,女犯们怅然听着,不知勾起几许心事曲折。都在思量自己的命,清水混水里,身不由主地漂泊来去。

末了,歌声被打断。

“明秀!”

她听到狱警传唤,背上泛起一阵寒意。

当局逼供的手段骇人听闻,什么折磨人的阴招都使得出。大冬天用水把犯人的衣服泼湿,推到风口去吹冷风。又假模假式地“关怀”,垂问:“冷不冷?”

只要一点头,立马被裹上一层湿透的被单,打开电风扇继续吹。明秀被狱警推搡着往前,想起这可怖的经历,浑身如坠冰窟,心灰意冷。

路过一间间牢房,每一步都迈向黑暗,延伸没有尽头。深渊如海,回头无岸。

忽地忆起家乡,在宁府那些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日子。到了春天,院子里开满了花儿。迎春、白杏、粉桃……日头暖和的时候,和宁馨小姐在花树下荡秋千。渔舟晚霞,小桥流水,多美丽的江南。可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她想。

韩老板被害,社会舆论哗然,多少双眼睛都紧盯着行凶的重犯。当局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也不许往里送东西。别说衣衫鞋帽,一块肥皂都不行。董叔和思学在巡捕房外苦苦哀求了好几个日夜,统统没有用。

浑身又脏又臭,要是临刑前能洗个澡就好了。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走。然而不过是奢想。在牢里,什么都很贵。“里边”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想往外面寄封信要花钱,想让狱警给家人传句话也得付钱。买吃的或生活用品,是正常市价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一张邮票能卖出两元钱天价。有些女犯尚有父母惦念,把钱存在狱警处,要用时方便划扣,称“奉票”。油水打点得丰厚,狱警甚至可以带嫌犯出去澡堂子里洗热水澡。

重门哐啷打开,她竟被领到一间会客室。

明秀揉一下眼睛,再揉一下。从没想过,在这种不堪的境地里,再看到的人竟然还是他。

这重重关卡,只用来难为平民百姓,对同孚商行的少东家则网开一面。更何况,宋长卿还担着探长一职。

明秀有点自惭形愧,不安地往下拽了拽灰蓝色的粗布囚衣。整个人更瘦小了,在宽大的衣服里愈发显得空荡荡。

单独见面是不可能的,他身后还站了个眉目精明的年轻人。穿一身警服,自称探员冯文才。

明秀浑身一震,他低低道,“别怕,文才是我带的人。”

他来是要做什么?明秀满腹疑团,涣散的头脑一个激灵。

连日来担惊受怕,她被泼水吹风后发起了高烧,一直昏昏沉沉。图财害命,多么羞耻的罪名,简直不知该如何相对。

索性偏过脸去,一径沉默。已经落难至此,还在故作坚强。挺直的背脊,更加显得辛酸。

他已经摊开纸笔,看样子是要准备做笔录。用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你到韩公馆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又是一轮诘问。

两人中间隔着宽阔的木桌,是楚河汉界。明秀聚精会神盯着木板上的纹路,里面有灰尘、泥垢,和一只蚂蚁。蚂蚁沿着裂纹,要从桌角爬到另一端,辛辛苦苦爬了很久,结果被瓜子壳堵住去路。比指甲还小的一片瓜子壳,就是它翻不过去的坎儿。

这些军警权贵们,随便弹弹手指丢块石头,足以压死她这样蝼蚁般的老百姓。

宋长卿把手上的钢笔一放:“你的案子现在归我负责。这么不配合,叫我怎么帮你?”

明秀猛地站起来,露出手臂上青肿淤紫的伤痕。声音沙哑,连自己听了也吓一跳:“这就是你们每次问完话的结果。还不够吗?”

门外狱警听见镣铐相撞的动静,立马提着枪冲进来,被冯文才抢先一步拦住了。

宋长卿叹口气,他的身份是探长,收监处耳目众多,更需言行谨慎。或许她误会了,以为自己也和那些动刑逼供的警员是同一路货色。又道:“我去见过董叔了,思学托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法官怎么判,他都相信姐姐。”

不忍心告诉她的是,董叔父子在番瓜弄的住处早就待不下去。被牵扯进这桩大案,搜寻“赃物”的巡捕动不动就跑去折腾,连床板都给砸烂了,搅扰得四邻怨声载道。思学年轻气盛,和警员起了冲突。要不是他及时赶到,还不知会闹到多严重。

明秀背过身去,抬起袖子偷偷抹一下眼角。十足倔强,不肯在他面前流露丝毫软弱。

宋长卿拧开笔帽,继续询问:“韩公馆丢失的怀表和烟斗,还有两枚戒指,在什么地方?”

“从没见过。”

“供词上说,你把东西贱卖给了鬼市上做买卖的,得赃款共计三十二块银元。”

“那不是我的供词,是他们写的。”

宋长卿道:“可每篇笔录后面都有你的手印。”

明秀说:“狱警掰开我的手,强逼着在白纸上按的印。”

他神情严肃,几乎不抬头看她。清瘦的指节修长,握着笔刷刷地在簿上记录着。忽而一顿,“……他们对你用刑了是不是?哪里伤得严重,需不需要马上看医生?”

五天五夜不准睡觉,三天三夜不让喝水。然后弄一碗放了许多盐和辣椒的面条,非要她在五分钟内吃完不可。用嘴吃不完,就得往鼻孔里灌。

可她什么也没抱怨,探视的时间不多了,这些都和案情无关。

明秀抬起眼飞快地朝对面望一眼,又垂下头,竭力掩饰窘态和莫名乱跳的心。冬日的暖阳漏进来一缕,给那半边面庞镀上明亮光辉。他正全神贯注地蹙着眉,云裁般的眉梢很长,几乎斜飞入鬓。

冯文才探进来半个身子,对着宋长卿打了个匆促的手势。意思是该走了,再耽搁下去恐要节外生枝。

他点头,公事公办地大声道:“今天的审讯就到这里。再有需要配合调查的地方,我会再来。”话罢起身收拾公文包。

错身而过的刹那,挨得很近。突然往四下扫一眼,万般警觉,急速地向明秀耳畔:“你放心。” V7uyl4bHO3axXaJXV+5BqTpihiW47GGuRv//pXOnDMyDW0UUGertEtjUU/ESo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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