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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孙歧人为难地,把缘故细说分明。

“我在上海也是人生地疏,托了七八层关系才联络上一个老同学。同校不同班,谈不上交情,听闻他现在律师行上班,只能先设法打听着。他说……”

思学竖起耳朵,一脸紧张。孙歧人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得布满血丝的眼睛,边擦镜片边说:“我那老同学刚入行时,和这次指派的公方律师朱昀共事过一段时间,还差点成了合伙人。后来因为理念不合,终于各走各路。他本来不愿再插手,我好说歹说才求得人家卖个情面。朱昀很不好相与,此人不爱财却一心求官,对仕途极上心。因此把话放得明白,这案子上头盯得很严,再加上吕家推波助澜,该怎么判早就定了。”

“草菅人命!那还要法官和律师干什么,就光会做样子糊弄老百姓吗!”思学一拳重重砸在膝上。

孙歧人苦叹摇头:“法官负责把人送上刑场,朱昀之流的律师么……照他自己说,就只管‘劝’嫌疑人在服罪书上画押。还说,认不认都是那么回事,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不过画了押,最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姐什么脾气你也知道,没做过的事绝不肯认。她拒绝了朱昀的提议,宁可在牢里受苦。不承认偷盗,杀人动机很难成立,这就是他们现在费尽心机要解决的‘麻烦’。朱昀说,上头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就算换个律师也不会平白去给人犯顶雷。”

司法腐败,什么公理正义,都是权贵们在云端之上翻云覆雨的游戏。

当局手眼通天,一旦抓到了重要嫌犯,可以直接让嫌犯的家人“失踪”;还会暗地里指使与“上头”保持高度一致性的“太监”律师安插进去,成为嫌犯的指定辩护律师。这样一来,就能阻止外来律师介入,以保证掐断犯人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使其无法对自己的处境作出判决。督察长马洪认为,这样更能有效地让嫌犯尽快认罪伏法。

“你孙大哥能耐有限,一斗芝麻添一颗,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最后结果怎么样,实在说不好。急也没用,先等消息吧。”

思学一言不发低着头,拳头攥紧又松开。“谢谢你,孙大哥。”

上海滩再次沸腾起来,为韩宣怀被杀的公案。小贩拎着大摞报纸,不停叫卖,嗓音嘶哑而激动:“号外!号外!谋财害命的女飞贼明日公审!公审女贼!”

报纸上这样印着:

上海九日电:上海市高等法院,定于明日公审嫌疑人明秀,被告之起诉书内容如下:

(一)私闯良宅……(二)侵占私人财物……

……

起诉罪名累累,共计六大项。总而言之,是坐实了一名叫明秀的女子,以百乐门雇员的身份擅闯韩公馆,谋财害命。

小贩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对内情一无所知,只知这新闻让他的报纸比往日都卖得快。愈发卖力,朗朗而兴奋地吆喝叫卖着,把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一个穿着学生制服斜挎书包的少年匆匆行过,与他撞个满怀。那学生二话不说挥拳便打,似要把一腔郁愤都发泄在报贩子身上,“明秀不是杀人凶手!她不是!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臭嘴!”报纸散了一地,被风刮过,漫天漫地乱撒。

报贩死命挣脱了,连滚带爬往弄堂里钻,边跑边回头骂“侬格痴头怪脑!十三点!”

学生失魂落魄地爬起来,制服上的扣子被扯脱了线,手背流下一道血痕,全顾不上。踩过被扔弃在水洼里的报纸,浮出乌黑脚印。字迹被泥水浸模糊,混沌了是非曲折。天地之大,该往哪里去?思学捡起书包往身上一挎,再不情愿,还得回番瓜弄。风雨飘摇的家塌了半边,明儿公审一过,姐姐怕是再也回不来。

公审罪大恶极的罪犯,是老百姓们向往的节目。非常兴奋而轰动,苦闷乏味的日子憋久了,总要找点刺激。

法院在花园里搭成临时法庭,第一场公审开始了。旁听席早就坐不下,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数至少有两三千人,秩序十分混乱。

“听说是个年轻的女人呐,长得好不好看?”

“连韩老板都敢杀,胆子不小么,莫非是江洋大盗?”

“不知道呀,隔老远只瞧见一眼。个子小小的,看不出有哪里厉害……”

“听说原来是在百乐门上班呢,女色害死人呐!”

你方唱罢我登场,上海滩从没有一天真正的平静。世道越来越乱,物价飞涨,人心惶惶。日子再不好过,好歹还活着,最乐得观赏富贵人家遭难。见那风云人物横死,便自我安慰,还是安贫乐道保平安。

乌合之众个个化身正义之士,嚷着喊打喊杀。把平日的郁闷都发泄出来,欢天喜地像过节。巡捕房全员出动,朝人群凶狠地挥舞着警棍,还是控制不住局面。

谋杀案主角是叱咤上海滩的百乐门老板韩宣怀,当局有意杀鸡儆猴,也好震慑豪绅巨贾们。

明秀戴着锒铛的手铐足镣,头发蓬乱,非常憔悴。经过昼夜轮转的审讯,终于被押上被告席。谁知她这些天经历了什么?押在英租界巡捕房的监里,睁眼暗无天日。衙门里逼供的手段骇人听闻,铁打的好汉也要磨成齑粉。

白晃晃的大灯对着脸照过去,审讯台后面什么也看不清,全是黑乎乎的人形鬼影。一片浓重的黑幕后头,传出狰狞诘问,恨不能把她扒皮拆骨才甘休。

就这么被绑在椅子上,24小时不让睡觉是最轻的。灯烤得她很渴,一滴水也不许喝。嘴唇干裂开,一耳刮子下去,鲜血顺着下巴直流。

韩公馆胡管家的证词厚厚一叠,指证明秀便是图财害命的杀人凶手。百乐门楚经理出庭作证,那天他把失火后清点出来的财物损失报表交给了明秀,遣她跑一趟思南路送去给韩老板。没想到她见财起意,偷盗未遂却被韩老板发现。为掩盖罪行,用博古架上的一只汝窑花瓶杀人灭口。

控方律师一一对人证问询口供,走到楚经理面前,沉声道:“案发当日,你是否指派嫌疑人明秀一人前往韩公馆?”

楚老三这天打扮得很精神。穿一身黑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领口上还塞了朵白花,以示哀恸。

他夸张地叹息,对着审判席深鞠一躬,说:“法官大人明鉴。案发当天,确实是我让明秀把一份重要财物报表送到韩老板府上。只是没想到……唉。余心深愧,若早知此女狼子野心……”

公方律师朱昀打断他,提出质疑:“明秀在百乐门任职舞厅女招待,为何要让她去取送公文?”语气不咸不淡,不过是按流程走个过场。

戏台都搭好了,没有对词儿的,怎么往下演?

楚老三皮笑肉不笑地咧嘴,朝证人席彼端的姚丽媛瞟一眼:“明秀当初找工作求到韩老板跟前,是姚大班给做主留下。听说一开始是要做舞小姐,后来不知怎么竟成了女招待。我也纳闷呢,后来慢慢看明白了,明秀这女人本就是个不安份的,盯上韩老板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平日没事老故意往姚大班跟前凑,不就为了搭关系嘛。那天她主动要求跑这一趟,我瞧在姚大班面上也不好意思拒绝,正巧手底下几个人都有事出去了,才让她——”

“胡说!明明是你硬逼着我去韩公馆,我要是不去就得丢工作,你在撒谎!”明秀激动地扑在围栏上,镣铐哐啷作响。

庭众哗然,各自喋喋私议。庭警手忙脚乱维持秩序,把涌上前的观众往外推搡。

法官邦邦敲响法槌,“肃静!”

严肃道:“控方律师请继续。”

轮到了姚丽媛。

她还是妆容浓丽,穿白毛衣和灰西服裤,白日看着眉眼有些倦,总像睡不醒似的。还没开口说话,先打个呵欠,拿眼朝上一乜:“法官大人,我能抽根烟吗?”

法官也是销金窟常来常往的老面孔了,脱下那身法袍,脂粉堆里什么嘴脸没露过?她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毫无尊重可言。

法官微怔,稍加示意,庭警递给她一根烟。她好整以暇地衔着,又望了庭警一眼,他只好给她点上。姚丽媛倨傲地深吸一大口,声音在吐出的白雾后响起:“第一,明秀是我同意留下的,韩老板可怜她家里有人病了没钱治,才给预支三个月工钱。要说‘做主’,百乐门里凭谁也越不过韩老板去,我可不敢当;第二,她一开始就不愿当舞小姐,只肯做女招待;第三,我手底下那么多跳舞的女孩子,管还管不过来,一个女招待月薪12块,能拿得出什么到我这儿搭关系?饭可以乱吃,关系不要乱扯,祸从口出呀楚经理。”

轻描淡写地,先把自己撇清干系,顺带给楚老三一个警告。

控方律师沉住气:“那据你所知,明秀在做工期间,是否对韩老板早有意图?”

“哎——”姚丽媛懒懒地答,“律师先生,我又不是算命的,谁心里想什么,我上哪儿知道去?倒是楚经理,不去路边摆个卦摊真屈了这份大才。”

哄堂大笑起来。

楚老三并没发作,只说:“这是在法庭上,话要放尊重些。我也是实事求是反映情况,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姚大班不要多心的好。”

她目中无人地,再喷出一口烟圈。

“我对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你的证词要能像样点,还用把我拉来法庭上做什么?你说那天是明秀主动要求去的韩公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我不清楚。但百乐门的女招待人人都守我立下的规矩,舞厅外的事一概不许插手。她刚去了没多久,可不就是你亲自来跟我告的假?说阿青和阿彪都还没回,你想借我的人用用,叫她去送份东西。”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无明显的偏袒,也驳回了楚老三言之凿凿的证供。乍一听,倒像是在和楚老三置气。

明秀向姚丽媛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可对方却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不肯与她的眼神相触。姚丽媛心里有数,她能做的有限,能帮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控方律师清清嗓子:“不管是不是嫌犯主动要求前往,她去了韩公馆并盗窃行凶是千真万确,我们不必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纠缠。”

姚丽媛斜睨着法官,看他作何反应。

法官面无表情,“好,不谈这个。朱律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朱昀做了个西式耸肩动作:“人证物证俱全,这案子事实清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我表示,只能放弃辩护。”

此言一出,旁听的孙歧人再也忍不住,扬起手臂吼道:“明明证据不足,你凭什么放弃辩护!没本事抓住真凶就想让无辜的人来顶罪,我们不服!”

法槌敲得梆梆乱响,“什么人胆敢扰乱法庭?维持秩序!”

法警挥舞警棍蠢蠢欲动,董叔生怕连孙先生也被抓走,光顾着拉他却按不住激愤的思学。忧患重重,左右都顾此失彼,他懊恼得一把揪下脑袋上的破毡帽摔在地上。

孙歧人的呐喊很快淹没在洪亮的喇叭声里。 /R83iCcV8RZaqH+jwitC4aT0zTKlBjLr5FibZ/L80pe0aRg7eght6xpYEQlo6d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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