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卿的耐心,让审讯变成漫长又残忍的噩梦。
光太强烈,明秀垂下眼睛,盯着惨白的手指,竭力让声音平静:“没有人能证明。那天公馆里没有别的人,他找不着佣人,还叫我给他倒了杯水。不过……”
“不过什么?”
“我没看清,倒成白兰地,他发了很大的脾气。”
宋长卿停下笔:“那就是说,没人能证明韩宣怀对你动手动脚。并且,你承认让他喝了烈酒,在他不是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拿花瓶做凶器砸向他。韩公馆丢失的怀表、烟斗和珠宝首饰,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在逼她。
故意用倾向性明显的指控来激怒,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再心机深沉的人,一旦愤怒起来也会露出马脚。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尽可能多的有效信息。
“说了半天,你还是认定我眼皮子浅,肯为了一块表一个烟斗就自轻自贱去干杀人的勾当?在你们这些人眼里,穷人生下来就有罪!”
“不是你拿的,东西难道会长翅膀自己飞了不成?除了你并没有旁人出入过韩公馆,你这么会一点都不知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砸他,是我干的我认了。东西不是我拿的,凭什么我就得知道在哪儿!如果今天被抓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你们也会怀疑她为一块表就去杀人吗!”
灯移得更近些,她的脸孔已经煞白一片。气愤又绝望,最戳心的是,这屈辱竟来自于他。
她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宋长卿大步走出审讯室,铁门重重关上。
无以回头了。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把眼泪狠狠憋回去,憋得嗓子眼酸痛。
狱警来把犯人押回单独的监室,嫌她走得慢了,一记铜头皮带劈头盖脑抽下去。
审讯室空荡荡,森严而寂寞。除了冷硬的刑具,不外乎血肉。
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昼夜无休。审问者的声音硬如刀锋,从黑暗里排山倒海压来,把她没顶。
“究竟是怎么色诱杀人,过程老实交代!”
“……”
“不招?给你来点厉害的!”
他们轮着班,疲劳轰炸。每回都是新鲜强悍又蛮横的盘诘,记不清的小事都得一一交待。
经一道手,不啻于扒一层皮。
明秀很快就知道,在这地方,哭也无用,求也无用,笑则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惩罚。
拘捕时小金被明秀狠狠撞了一记,这口恶气必得千方百计还到她头上,打起来比任何人下手都重。
马洪默不作声旁观着一切。小金力求表现,下令七八盏聚光灯齐开,强光从四面八方闪刺,只把她围困在高温中,烤得血也要熬干。明秀张不开眼,疑心要被照盲,直如万箭穿心。
第三天清早,孙歧人天不亮就守在巡捕房门口,打算申请保释。
宋长卿在马洪跟前周旋良久,一脸无奈地走出来,“督察长不肯放人。韩宣怀被杀不是小事,明秀现在是重要嫌犯,除非身患重疾,否则不允保释。而且……算了,没什么用。”
“而且什么?”孙歧人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机会,急切地追问。
“董叔没有正式工作,思学还是个学生,他俩都达不到担保的条件,就算拿得出保释金也没法申请。你跟明秀非亲非故,按规定连探视都不允许。”
孙歧人默然无语。再抬起头时,仿佛下定决心:“那如果我跟她有关系呢?”
“什么意思?你俩……什么关系?”宋长卿一时没明白。
孙歧人扶了扶眼镜框:“我是说,如果我名义上是她的未婚夫,是不是就可以走保释流程?在案子查清楚之前,她绝不会跑掉。若有任何闪失,责任由我这个保人一力承当。”
宋长卿被这大胆的想法弄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他敛眸沉思片刻,“按说这也是个办法,可明秀她……她能同意吗?”
“我也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冒险一试。至于明秀那边,现在任何人都无法探视,这事要办成,只能你帮忙从中传话。我想,婚姻名誉和杀人之罪比起来,是无关紧要的小节。”又加一句:“董叔也没意见。”
宋长卿叹一口气,“我明白了。你先回去上班吧,中午我往商行挂电话,你再过来办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已过了正午时分。孙歧人整个上午守在办公室的电话前,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生怕错过了巡捕房的电话。
可铃声始终不曾响起。
宋长卿犹豫着,迟迟不肯在羁押文件上签字。一旦落了笔,明秀会直接从巡捕房押送至女子监狱,等待判决。
而且就连他也没想到,明秀居然拒绝了孙歧人绞尽脑汁才想出的保释法子,只说不愿连累无辜,绝不同意把好心的孙先生也牵扯进来。保释的事本就难过马洪那一关,她既不肯承认孙歧人是未婚夫,意味着再也没有任何暂离囚笼的可能。
宋长卿左思右想,搁下笔对马洪正色道:“我们不能不考虑嫌犯的供词,这案子恐怕另有内情。韩宣怀的尸体我看过,他个子很高,体重至少也有一百六往上,不至于被花瓶砸一下就咽气。再说,女人应该没有那么大力气。”
马洪粗鲁地吐出口浓痰,边剔牙边说:“她说你就信?脑子瓦特了!百乐门什么样的漂亮妞儿找不着,韩宣怀瞎了眼非要她不可,还赔上一条命?再说了,一个女招待真要被大老板看上了,那是祖宗坟头冒青烟!高兴都来不及,还能死活不干拿命拼了?”
宋长卿拍案而起,“她又不是舞小姐,不见得每个女人都巴不得去给老鳏夫当姘头!”
马洪大巴掌拍过半秃的脑门,百般地作难:“你去牢里头走一圈,里头关着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不喊冤枉?都说自己无辜,狗屁!依我看,全是信口开河!你知不知道上头对这个案子有多重视?老子军令状都立下了,两周之内必须结案!”
“……韩宣怀在衙门里有亲戚?”逼得这么紧,连宋长卿也大出所料。
“鸡毛亲戚!要我说,那嫌犯也是倒霉,砸谁不好,偏砸了姓韩的。哪天砸不行,偏挑个出不得差错的日子。你也不想想,商会选举那事儿被搅黄了,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就算姓韩的不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索命,那些个大爷们能放过她?大方公司吕老板牵的头,几十家商户联名向当局请愿严惩凶手,否则就把事情闹大。还口口声声指责咱们巡捕房是吃干饭的,不能保证良民士绅的人身财产安全!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谁有本事接得住?”
半晌,宋长卿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坚决地:“我接。”
马洪倒抽一口凉气,“邪了门儿了,现在使唤不动你了是怎么着,我是督察还是你是?把老子的话都当耳旁风!今天话给你撂明白,这事你别瞎参合,赶紧去把夏秋桐的案子接过来才是正经。”
“窃案能有命案重要?”宋长卿两手撑在桌子上,逼视着马洪的眼睛:“两周结案,还不许保释,是打算屈打成招吗?”
马洪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油盐不进的背影:“你也不是头一天在巡捕房干差事,重案从严从厉的道理还要我讲多少遍?敢去杀人越货的贼胚子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给他们吃点苦头,有哪个能痛痛快快抖落出实话!”
“重刑之下必有冤狱,我不同意!”
马洪一再地被触逆鳞,早就忍无可忍:“那就扒下这身虎皮马上滚!没你瞎搅合,这案子更顺畅,老子不出三天就能拿下画了押的服罪文书!”
宋长卿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马洪忙给唤住:“你他娘的别跑,先把字签了!”
却见那灰色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拐角,只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去拜访良民。”
监室铁将军把门,守着面无表情的狱警,冷淡道:“上头有话,此女是重案要犯,任何人不得私自提审。这门上的钥匙在李巡长手里,宋探长莫要为难小的们。”
李巡长?李志金,小金。他有取而代之的心早不是一两天,赶上韩宣怀被杀的大案,是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升迁机会。小金平日就对马洪言听计从,得了授意,更不会把宋长卿放在眼里。
事情愈发棘手起来。
除了宋长卿,还有个人也在为明秀的突然被捕四处周旋。思学瞒着爹逃掉一下午课,在同孚商行门口守至天黑,踮着脚尖盼到了孙歧人的身影。
下夜班的职员鱼贯涌出,他孤身走在最后面。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胳膊上,白衬衣的领口散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遥听得一声唤:“孙大哥!”
他摘下铜边眼镜用帕子擦了擦,世界由模糊变清晰,夜幕下是少年焦灼的脸。
忽闻一阵汹涌声浪,两人都怔住。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从街角传出,原来是学生游行,把照相馆橱窗里东洋美人扮相的照片扯出,撕碎撒了漫天。
一声声口号喊得震天响:“还我东三省!”
“抵制日货,睡狮猛醒!”
旧货摊子的小贩见势不对,赶紧收拾。不过为了讨生活混口饭吃吧,低价贱卖着青年女子流行的“文金高道田”假发髻,木屐和绢扇……都一股脑胡乱塞进布兜里,背上就跑。脚步慌乱,和思学撞个满怀。
手里挥舞小旗的学生嚷嚷:“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思学不明就里,下意识避让过,小贩一溜烟蹿没了影。
群情激昂的学生们把火气撒在这放跑了“汉奸”的少年身上,“咦,也穿校服呢。你到底是不是中国人!”
思学血往脑子里冲,挥拳就要理论。见对方人多势众,孙歧人忙拉住他,连推带搡上了一辆黄包车。思学余怒未消,朝身后啐道:“什么玩意儿,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本事当兵去,就知道欺负中国人!”
世道一天比一天乱,当局为稳住治安,一切都要从重从严从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穷人最爱闹事。明秀的案子正好撞在枪口上,被当成立威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