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夫人?!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秀下意识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寒光闪闪的刀锋对准白蕴仪。刚刚发生的一切,让她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
蕴仪并不惊慌,神情凝重地低声道:“我拦不住他……这次冒险前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很、很重要……再晚就来不及了!你听我说……”
“啊!”明秀骤地听到许多,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幻,甚至没能察觉靠近的脚步声。
瘦猴猫腰蹲在乱石堆另一侧,探出脑袋来唤她:“秀姐,小山爷让我把你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咱们先——”
话未说完,突然看见瑟缩在一旁的蕴仪。
“这不是……那谁……姓吕的那个瘸子老婆?!”
说着便要开枪,明秀赶忙把蕴仪挡在身后:“让她走吧。”
瘦猴惊异地瞪大了眼,“可是……”
“她和吕道涵不是一伙的。”
忠心耿耿的,跟随思学出生入死多年了。没什么复杂心计,却也十分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才让外敌有机可乘。
正犹豫,明秀凑到他耳边急匆匆说了几句话,急道:“你别管我,快去告诉他!”
说着便要分头去找长卿和齐怀英,冷不防袖子又被拉住。蕴仪仰着脸,怯怯地祈求:“我告诉你这些……你们……能不能,放吕道涵一条生路,不要杀他?”
明秀无奈地掰开那几根枯瘦冰冷的手指,“他到底想要多少人的命?我现在真的答应不了你什么。你以后……自己保重吧。能走多远走多远,离开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才会真正自由。”
宋家的两艘商船被围得很紧。栈道上沿途都是倒下的义勇军,和日本人、国名党、帮派手下的残躯层层交叠在一起,尸山血海。
起锚了,汽笛发出凄厉的鸣响。
长卿听完明秀带来的消息,脑门像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一弹而起:“炸药?!”
吕道涵收买洪春帮二当家临阵倒戈,并非最终底牌。真正的后手,在暗藏在船上的重型炸药。
他对那两艘货轮上的东西势在必得,万一拦不住宁可毁掉。
四人临岸而立,近在咫尺的巨轮成了蛰伏在夜里的巨兽,随时可能吞没一切。
思学骄傲地换上一匣子弹,把明秀往长卿怀里一推:“照顾好我姐。我去一号船拆了那劳什子的玩意——”一拍腰里鼓囊囊的,“看见信号弹再上船。”
明秀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却被不耐烦地挥开:“废什么话,没时间了!”
她僵了短短片刻,放开了手。他走之后意味着什么,实在不愿也不敢去想。思学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沉默听话的小小少年,他从来都很有主意,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把生死置之度外。
“站住!”
长卿的枪口对准奔向二号商船的孙歧人。
孙歧人顿住脚步,半回过头,却没有转身:“船上有什么东西,你清楚我也清楚。你该拦着的,不是我。”
秋桐已为他挨过一枪,孙歧人很明白,长卿绝不会吝惜本该打在他身上的一颗子弹。可他只是瞥了一眼,仍向船上大步走去。义无反顾,一步,两步,三步。
他不怕死。
长卿反倒犹豫了,要不要相信他?
刹那间,一声尖锐的呼啸从一号船尾舢上腾空而起,在半空炸响。长长的白烟如流星拖曳,红色的火光燃起希望。
是讯号弹!炸药被拆除了!
思学歪坐在血泊里,紧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肚腹被利刃划开,肠子全都流出来,没关系,再一点一点往回塞。旁边横着小扁担不肯瞑目的尸体和拆散的炸药引线,被血污泡得一塌糊涂。连死也死也死得那么窝囊,思学瞧着那副叛徒的嘴脸便心生厌烦,索性一抬脚踢远些。
讯号弹的红光仍在闪耀,照亮了一小片灰暗天穹。做好这件事,或许会在不太遥远的将来,让挣扎在饥寒困苦里的同胞们劳有所得,吃饱穿暖。其中,必定也有像小草那样的姑娘。天翻地覆的战争、流血、死亡、数千人的浩劫……至此,仿佛只成全了一场私心。
他很累,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似的。血流得太多,只觉口可难耐。真想吃几颗枣儿,又青又涩,酸不溜丢的那种。什么时候才到中秋呢?快了吧。想着想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齐怀英当机立断,按住长卿执枪的手:“先送明秀上船,再去盯着姓孙的……能先开走一艘也好!”
短短的两三百米的栈道,耳畔枪声此起彼伏。生关死劫阴阳路,比一生还漫长。
跳上登船梯的那刻,还来不及松口气,忽觉身旁少了个人。
齐怀英倒在身后仅三步之遥的木桩旁,呼吸急促,强忍着巨大的痛楚对他们挥挥手。
“齐先生……?”
“你快上去吧……我、我走不动了。”
明秀这才发现,齐怀英后背不知中了多少枪,深灰色的长衫已经被血浸湿了大片。
长卿一咬牙,狠心把明秀推上甲板,“快走!我来照顾齐先生,梯子放上去就让人开船,听见没有?!”
“那你呢?”
“我去盯着孙歧人,齐先生和周绍栋都受伤了,还有一艘船不能没人管。”
时间很快,眼神漫长。
就快要来不及了。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没机会告诉他——
一时软弱,泣不成声:“你跟我一起走,我们已经尽力了……能开走一艘也好……”
他摇头,眼中也泛起说不出的况味。只是,瞬即恢复强硬,狠下心肠:“你先让这艘船开走,我随后就跟上。再耽搁下去,谁也走不了,咱们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要是万一……”
“没有万一!我不许!”
“万一我没回来……你记得我的好,忘掉我的坏。”
莫非此番真个要成永诀。
明秀悲恸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摇头,断断续续的哽声:“你这个骗子!明明说过一辈子都不分开……”
长卿扳动绞盘,转身飞快地跑下舷梯。
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宋长卿你混蛋没良心!你要是敢我把扔下,我才不要记得你什么好,我会恨死你一辈子——”
他突然回过头,脸庞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比晚霞更沉醉温柔:“秀秀,你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认真过完‘一辈子’。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差一分差一秒都不算。爱我也好,恨我也好……忘掉最好,如果这样会比较容易快乐。”
绞索越盘越紧,登船梯开始收拢,渐渐挡住远去的身影。昂首阔步不再回头,走向天涯。这染血的不归路。
明秀木然杵在船头,陷进汹涌回忆,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
犹记初相识,宋长卿是个俊逸的青年。穿灰色风衣,眉目英挺,细致温文,有爽朗的笑容和乌黑的头发。有显赫的出身,但从不傲慢欺人。他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就像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的溺水之人,突然望见一座浮屿。不是没有过争吵,同齐怀英谈起,她也曾故意这样地评价:“这个人呀,自我太强,态度虚浮,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么。”
他实在是个温和的性子,富有同情心,有时显得过分理想主义。在巡捕房做探长,整天和下层社会的三教九流打交道,骨子里却相当排斥暴力。回心细想,也许他才是真正单纯执着的那个人。
明秀扶着栏杆弯腰蹲下,缩成一团。实在痛楚难当,浑身不住地抖。今朝一别,后会难期。不啻从心里剜掉一块肉,沾着血,混着泪。她在一瞬之间苍老了,沦为满身疮痍的伤兵。
莫非要连最后一桩任务也完不成?不不不。坍散的架子,又被顽强地撑持起来。从未如此艰难,担负着性命相托的重量。
这一生都会等他,直到最后一刻。然而不得不准备起航了。
“砰——!”
枪声再响。
长卿蓦地站住不动。过一阵,重新张开眼——身后扑通倒下一个人影。那子弹只擦着他耳畔掠过,燎焦了几缕发丝。
回身看,倒下的那人帽子跌落,露出一张占满血污的脸。浑身是伤的孙歧人承不住这最后致命的一击,从尚未来得及拆除的麻黄色炸药堆上滚跌。喉咙被弹孔撕裂,手脚无意识地弹了几下,登时气绝。
吕道涵绷紧的脸,陡然放松下来。他的枪法没失准,嘴角微微皱起,像是在说,看,我杀尽所有的人,还是会放你一马。
恨意令他的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却没有继续扳动。莫非怯意反倒让他软弱?绝不肯承认,语气反倒更加咄咄:“何苦执迷不悟?好歹兄弟一场,共享荣华总好过你死我活。松井司令知人善用,只要你肯好好合作,到时整个上海商门政界,除了我俩还会有谁?”
他指指江面上飘荡的浮尸,歇斯底里:“顺昌逆亡,牺牲一批人就能换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繁荣安定,多划算的买卖!历史的进程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想法逆转,学人家玩什么‘忠孝节义’,你是唱大戏的吗?!”
说完哈哈地笑两声,有恐吓,也有试探,想从对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长卿无动于衷地听完,似冰封的岩石,丝毫不肯松动。
“我跟你之间,早已经无话可说。”他冷笑一声,双目精华暗敛:“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想告诉你两个字——休想!”
尖锐的汽笛声声鸣响,似催命符。
吕道涵浑身一凛,顿悟过来,不能让他继续拖延时间。举枪又再逼近一步:“让那艘船给我停下!”
长卿更笃定了。吕道涵之所以迟迟不肯开枪,并不是顾念旧情不忍下手,最大的顾虑,还是明秀那艘即将冲出囹圄的商船。
他昂首无惧,傲然地取笑道:“你可以设计所有人,谋算所有的事,但你没权利决定谁该被牺牲。”
“不自量力!”吕道涵狂怒无极,把子弹咔嚓上膛,“但我可以决定你的死活!”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对手,即使擎枪在手,也似全然无处着力。他一共才活了二十来年,享过什么了不得的荣华富贵,可知执掌权柄是多么称心快意?就舍得下万贯家财去跟共党厮混在一起?那笑容里竟还含着讽刺。
其实还是不甘的,怎么也想不通。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硬生生被搁浅成如今的死局。一生步步为营,从未如此进退两难。都成了困兽。
长卿肩胛中弹,翻身在地上滚过,顺势扫倒了吕道涵。忍着剧痛飞扑上前,用尽全力压在对方身上,殊死缠斗。
耳畔响起狰狞的咆哮,一下一下扩大;“你他妈甭想再活着从这艘船上离开!”
“我从来没想过还能活着离开……你也一样!”
生于不义,必将死于耻辱。
长卿伤口极痛,冷汗直流,弹孔因剧痛而不断渗出血来。
眼看就要落入下风,吕道涵的动作突然凝滞了。奇异的痛处从下腹传来,似吞下一团铁蒺藜,在五脏中不断冲撞撕扯,脸孔也变成涨紫色。为什么偏在这关头发作?他堕入惊奇的恐慌和不解中,浑身寒毛倒竖,恍然明白过来:是白蕴仪!
她要他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包裹着柔情蜜意的羹汤,冒着刺激气泡的可乐,里面都撒入了来自“爱理士红衣补丸”的败血菌。原本是促进肝脏新陈代谢的成分,她一天一天缓慢地下,分量很轻,但日积月累地蚕食着他的气血精神,直到五脏六腑都被蛀空。他心悸、容易疲倦、莫名的疼痛发作起来不分时候,间隔也毫无规律可言。却不像中毒的迹象,让他以为只是劳神太过的缘故。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人!
——长卿终于夺到那把枪。
一时天地静止。
长卿朝水天茫茫处眺望一眼,明秀的商船已经起航,被水波推至渐远。
吕家的商船大部分被孙歧人所带的部队击沉,仍剩三艘在奋起直追,试图把邮轮拦截在出港口。
一股莫名力气的在体内激荡,心头如滚油燃烧。他把枪口从吕道涵脑袋上挪开,指向那堆炸药。
“——你要干什么?!”吕道涵设想的无数结局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种。无关胜负,没有输赢,只是同归于尽。
“你说呢?”长卿微笑着,松开了保险栓。
没有别的办法了。大半个中国眼看将要沦亡,虎口之下,谈何余生。
只是你啊,还要好好地过完一辈子,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一声轰然巨响。码头整个没进火光和浓烟里,炸药被引爆了,火星子噼啪地乱迸。触目狼藉,全是难以重圆的碎片。她的灵魂也随着那艘沉船裂成千百片,像落进黄浦江的雨点,再也找不到。
意大利邮轮体型过于庞大,且设有双层隔板防沉装置,受到炸药冲击也并未沉入江底,而是倾斜横倒在江面上,堵住了黄浦的出港口。追击的船只靠得太近,接连被炸沉,剩余的已经无法继续追赶。
明秀扑倒在栏杆前,任由不断响起的爆破声在太阳穴剧烈捶打。面朝着烈火熊熊的码头,眼泪就像盐罐子一样撒了。从那天起,他整个人从她生命里彻底消失。
江水通红,一寸河山一寸血。唯焚身以火,方能照亮未来的路。
一号商船终于从黄浦江开进吴淞口,出长江,经崇明岛进入公海。
天将亮未亮之前,是最晦暗的时刻。
海风潮湿,浓厚的乌云堆积着。雷声愤怒轰鸣,一滴、两滴……暴雨噼里啪啦打在甲板上,洗刷不尽的余悲。
她坐在风雨里一动不动,似枯叶随风浪起伏摇摆。披一身夜雨,无悼有亡。
最后的那刻,他在想些什么呢。到底是血肉之躯,处于生死关头,即使抱定最坚强的信念,也一定会有许多牵挂和不舍吧。
一切得失成败,恩仇爱恨,褪淡成风中虚幻的尘埃。漩涡在汹涌中支离破碎,把紧握的流水归还给江河湖海。
然岁月流曳,总有些什么被留下来,不在而如同永在。
遥远的耳语越来越清晰:
“天越黑,星星才会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