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秀第二次来到平济利路的董宅。
上回实在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只能求思学设法救人,谁知连大门也进不去,却被告知思学前往吕公馆赴宴。当天夜里,洪春帮的一个小兄弟突然跑到宋家报信,让明秀第二天到宪兵队机关门口接人。
从那以后,姐弟俩也再不曾有过交集。
这次竟尔没被拒之门外,明秀多少有点意外。还是机灵的小扁担,十分殷勤地把她请入。穿过大厅,沙发里坐着个穿紫红色鱼鳞花纹锦旗袍的年轻女人,烫着时髦的飞机头,正跷着脚嗑瓜子。明秀匆匆一瞥,只觉那张细巧的瓜子脸有点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的。
闷着头想了半天,记忆里浮出故人的容颜,杜家小草。看来外界的传闻都是真的,他总是搜寻那些和小草长得相似的女人伴在身边。明秀暗暗叹息,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思学负手站在院里的枣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他穿一身灰底云纹麻绸长衫,袖口挽起道白边,远远瞧着,只觉无比陌生。
八月的枣儿也还没熟透,青里泛着点红。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落,把两人都笼进一片光怪陆离的明暗里。
明秀嘴唇发干,涩涩的粘在一起,摸不准是不是要打破他对枣树出神的凝视。
末了还是思学先开的口,声音没什么情绪:“听说宋长卿卖了工厂和房子,你俩现在搬去小衖堂里住着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手头紧?”
“我不是来借钱的。我——”
思学挥挥手打断她,“你我之间,论什么借不借。有什么着紧处,说一声便是。”
明秀多少也明白过来,思学并不想听她即将提出的请求。钱是小事,太为难的麻烦,干脆不要说出口,免得大家尴尬。可能见他一面实属不易,必须把话彻底说明白。
她这次来,是打算劝说思学加入“忍冬”计划。帮派势力不容小觑,若能说服他,转移物资的成功率就有了保障。
思学背对着她听完,默然一刻,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她。那眼神锐利入骨,仿佛要极目望穿她身上充满的难以预料的未来。
良久,他慢悠悠地说:“和上天赐给我的血缘至亲比起来,你其实和我更相似。都有亡命之徒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思学口气依旧,容色不变:“可这一次,我帮不了你。”
他不去看她,继续道:“我注资同孚,条件说得清楚明白。可宋长卿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拿着真金白银去通共!要怪就怪他不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白白把机会拱手让人。不光害了自己,还连累我进退两难。”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明秀还是一阵失望。
“跟日本人硬碰,是以卵击石。我手底下兄弟虽多,他们的命也是命,我不能不为大家考虑。不过……”
明秀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猛地抬起头。
“不管发生什么,我始终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看在姐弟一场的份上,我当你今天没来过,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眸子里的光很快熄灭了,蒙上一层模糊的水壳。
转身临去前,明秀背对他说:“当年你死活不肯再继续念书,跑去码头混江湖,言之凿凿地告诉我,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保护那些无辜的人。小草如果还活着,看见这吃人的世道变得越来越糟,不知会怎么想。屋里的那个,不管长得多像,都不是她。”
思学的背影无动于衷,继续仰着头打量树梢的青枣。日光太明亮,眼前全是晶晶闪闪的碎屑。
两人各自面朝着相反的方向,距离越来越远。
自从英租界道路码头委员会成立,外滩江边已建立了十余座驳船码头,其中包括洋行的私属码头和两座公共码头。
同孚码头初建时伸向江中并不远,是用石条砌成的直出踏步码头。水流夹带的泥沙沉积在码头周围,造成商船吃水日浅。为了让船舶停靠便利,扩建时便不断将码头往江中延伸,成为私用码头里最大的水上门户。
这些年接连不断的变迁中,有人粉墨登场,有人黯然退场。只有这些砖石垒砌的死物,历经风霜仍屹立如昨。
夏夜澄澈,江边刮起兜天荡地的大风,弹净了漫天浮云。江面浪涌滔滔,天地间仿佛翻滚着生生不息的潮洄。
长卿望着封装完毕的货船,慨道:“我最近常在想一个问题,能让这个民族延续下去的东西,该用什么来衡量?”
齐怀英泰然望过:“唔?有答案了吗?”
“不是以身份以财力以地位,而是以信仰、决心和无畏的勇气。”
人生际遇难料,无论是否演了一出好戏,都要有尊严的挺到最后一刻。
天刚一擦黑,四艘小型商船便率先锚出发。只剩最后两艘意大利籍重型货轮,上面运载的都是最至关紧要的大型机械和工业图纸,齐怀英和明秀、长卿、周绍栋将两人一组分别登船,全程亲自运送。每艘货轮上的工人义勇军人数约有近百,此刻都手拿武器,紧张地关注四周动静。
小商船乘着茫茫江波渐行渐远,四人极目远眺,始终未曾松一口气。
一点疾飞的火光,打破了夜的宁寂。
温热的液体飞溅到脸上,周绍栋身边咫尺之遥的一名义勇军突然倒地。
是枪弹!
拦截的商船仿佛从黑色波涛的深处突然冒出来,枪声火光乱成一片。明秀心头猛地一沉,认出那些船上的铜钱形标记,吕家的商船!
船上的武装分子大部分是未穿军装的日本士兵,无论从对战经验还是速度上都远胜过工人义勇军,很快占据了上风。他们把通往两艘意大利货轮甲板的栈道全部切断,火力阻隔异常猛烈。
长卿十分机警,立即抱住明秀滚倒在地,藏身在一滩乱石堆后。
“怎么办?路都被堵死了,我们上不去……”
长卿拨开她颊边的乱发,“你待在这儿别乱动,我去帮齐先生。”
周绍栋大腿中了一枪,被齐先生搀着,弓腰躲进散落在码头的木箱后。义勇军仍在枪林弹雨里顽抗,不顾死伤。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枪声却丝毫不见减弱。他伸头看了半晌,诧道:“不对,还有一拨人……奇怪,都是什么来路?”
手榴弹平地炸起巨响,带着硝石味的浓烟散去后,果然见一支队伍如神兵天降,暂时阻挡住了日本人的攻击。
明秀捂住嘴,瞪圆的眼睛里倒映出烈烈火光,还有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思学。
匣子枪一抖一抖,无情的金属管子里冒出黑烟。火器发出尖锐的鸣响,空气里都是刺鼻的气味。
长卿摸索到齐怀英身边,撕下衬衫的袖子给周绍栋包扎腿上的枪伤。若不把血管勒住,失血过多会有生命危险。
太混乱了,没人看见那一记冷枪是怎么从背后射出。小东北大喊一声把思学扑倒在地,硬生生挡住了要命的子弹。
脖子被豁出一个大窟窿,鲜血不断冒涌,堵也堵不住。他已经说不出话,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抬手指向一个黑漆漆的角落。一阵抽搐,终于软垂下了。
瘦猴和熊黑子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焦枯的唇动了动,十分不可置信:“二当家?”
“小……小扁担?”
思学放下小东北的尸体,血流披面地站起身。他瘦了,脸也尖削下来。颧骨和眉棱都突出来,神情阴郁。下巴长出的一片络腮胡子看起来更成熟些——被苦难的国家催逼着,定也经过许多不得已的矛盾、挣扎。如今这选择带来不可恕的背叛。
他抬起枪口,朝小扁担步步逼近。
一字一顿,嗓子已经被烟火熏得沙哑粗粝:“你要干什么?”
小扁担举枪的手不住打颤:“我……我想活。”
“我问你在干什么!”
枪声响起的那刻,明秀的心跳也停顿了。
小扁担打出的第二颗子弹偏得厉害,落在思学脚尖前不过三寸,细碎的沙石飞溅开来。
“哥!我对不起你,可我想活着!我想活!”
小扁担恨他冥顽不灵,带着哭腔吼道:“这是不自量力!难道要整个洪春帮都陪你去送死吗?!我这么做,也是为兄弟们考虑……只要你肯合作……”
他身后,渐渐聚起了一群人。
思学满脸鄙夷:“你看不出日本人在利用你?”
“我没有!我没勾结日本人,跟我合作的,是、是中国人……”小扁担神情狂乱,眼神始终闪躲着,有一丝愧怍,更多的是执拗。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思学指着小东北的尸体怒道:“可你杀的是中国人,你的同门兄弟!”
“中国人就是命贱!”吕道涵鬼魅似的身影从硝烟深处钻出,一张脸被志得意满的狂嚣扭曲了:“中国什么都没有,没有科技、没有枪药炮弹、没钱没文化——只有数不尽的人,庸庸碌碌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所作为,死掉又有何足惜?任何斗争都要有流血和牺牲!”
思学拿眼尾一瞥,络腮胡子盖住不出所料的冷笑,“跟你合作的,就是他?”
瘦猴“啐”一声唾在地,“姓吕的也好算中国人?我呸!汉奸二鬼子!”
吕道涵撇嘴一笑:“我谈不上投靠日本人。究竟谁利用谁,要赌到最后才揭晓——不过,你是没机会看到了,小山爷。”
吕道涵的人生里,只有运筹帷幄,没有“信任”二字。他从未相信董思学真能放下父仇跟自己站在同一立场,才在一开始就设法拉拢帮派里的二把手小扁担,步步都占了先机。
越亲近的人,背叛起来越是切中要害。帮派内部一旦遭到分化,就是一盘散沙。心不齐则事难成,只等董思学在乱战中死去,小扁担便顺理成章成为新一任帮主,这对未来“市长”而言也是一支相当有价值的势力。
本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精明诡诈如吕道涵,也绕进了一个当局者迷的怪圈。
喧嚣中忽然卷起另一种狂响,似惊雷震裂了地面。一支精良队伍一霎涌至,清一色美式装备,把僵持不下的双方团团围住。
始终埋伏在码头南侧驳船内的孙歧人,放下了本已在暗处对准齐怀英的枪口,率部下加入混战。他维护的是党国利益,一旦船上的东西落进日本人手里,就不再是内部斗争,变成了水火难容的敌我矛盾。
孙歧人镇定自若地把所带兵力一分为二,大队人马压制日方火力,另一部分负责剿灭倒戈的洪春帮匪众。
乱枪如麻,火光四射,仿佛天上的星辰纷纷惊惶摇落。
明秀担心思学安危,情急之下正要冲出藏身之地,突然被一双手紧紧拉住。
猛回头,火光映出一张苍白的脸。这是另一个执意背叛的女人,似午夜游荡的孤魂重返阳间,带着沉冤的秘密,只急切地要告知第一个遇到的人。
“明姑娘你不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