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前所未有地艰难,米粮也开始实施管制了。
米价从每担十四元,飞涨到四十二元天价。上海人吃的米有一多半是从常熟、太仓运来,还有一部分从外洋运来的暹罗米。而常熟、太仓的米不耐储存,稍放久些就碎成齑粉。唯有暹罗米,经过机器焙干,可以久藏不变,于是成了被哄抢的紧俏货。
市面上很快出现了抢米风潮,走投无路的饥民不得不铤而走险,成群结队地抢劫米店和运米车。报纸时评将这景况称为“扫米”,抢米时散落的米粒,成为饥民们搜寻的目标,他们拿着扫帚在路边仔细清扫,拢成一小堆,就像从沙土里淘黄金一样小心翼翼。这些米粒就是他们全家老小果腹的饭食。
战乱中生死悬命的平民,失去亲眷、流离失所,对侵略者的仇恨与日俱增。巨大的悲愤,化作夜以继日的劳作。没有人提出缩减工时,甚至主动加班加点,因深知这些东西最终都被用在哪里。
青壮工人下班后,还会自发积极响应工会号召,进行集中训练,工人义勇军人数不断扩增。
中共地下工作者的战略方针是“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在军事、情报、政治、文化、经济等战线上欲敌人斗智斗勇。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像黑暗中熊熊燃烧的野火,从星点渐至燎原。但——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危险的,一着不慎,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大上海不夜城的魅力,不曾因战乱失去颜色。无论白日如何满目疮痍,披上夜的华彩,摇身一变还是瑰丽妖娆。
一面是饿殍遍地,另一面,战乱也带来了畸形的繁荣。租界内集中了全国最多的电影院、舞厅、咖啡馆、游艺场、戏院等,娱乐场所触目皆是。大量江浙人涌入上海寻求庇护,江南地方戏也多了起来。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台上紧锣密鼓,一片银光乱闪。戏里戏外,都道了最关键的时候。
吕道涵被五、六个身形彪悍的保镖拥簇着,落座二楼中央的包厢。途经之处,寥寥的观众不得不起身向他鞠躬。在上海,百姓们都知晓他的来历,不过更忌惮他身后的靠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鄙夷、憎恶、好奇兼而有之,都敢怒不敢言。
吕道涵从不在乎这些,神气十足地跷起二郎腿坐定了,慢慢喝一盏茶。在这个大舞台里,他才是真正的赢家。唯一的,不可替代,谁也盖不过这锋芒。
保镖掀起帘子,让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弓腰入内。男子做堂倌打扮,高耸的颧骨上有颗长毛的黑痣,铜钱大小。他手捧托盘恭恭敬敬递上,卑微的表情和神色似模似样。吕道涵认得他,他总是不会忘记那些有心前来趋附的面孔。
面无表情接过托盘里的热毛巾擦了手,一股浓郁的花露水气味弥漫在鼻端。这是一个隐秘的讯号。
吕道涵仍不动声色,擦完了手,拈起一小块点心在眼前端详。掰开馅饼,里面果然塞了张纸条。看完了,若无其事揉碎丢进杯子里,皱眉道:“这什么茶,一股子涩味,换一盏。”
恭候在外的戏院经理不明所以,生怕得罪了这尊惹不起的神仙,忙不迭叫人再换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喝不过半刻,吕道涵意兴阑珊撂下望远镜,带着一众随从上了福特小轿车,浩浩荡荡离去。
日本兵在小东门大街的时和布行搜出三套义勇军军服,留守的11名伙计当场被全部带走,所有货款和账本都搜缴一空,而这正是同孚商行旗下最大的一家布行。
长卿坐在椅子三分之一处,身子向前探一点,胳膊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着,神色凝重而焦虑。时不时蹙眉望她一眼,欲言又止。
青色的天幕忽明忽暗,没有月亮。除了窗外虫蝥的窸窣,安静得让人心慌。
明秀鼓起勇气,率先打破沉默:“你是怎么想的?”
长卿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只等她这开口一问,说:“不能不管他们,我明天去一趟东昌路。”低低的嗓音中气不足,想是累得厉害。
陆家嘴码头遍布,东昌路更是沿江地带商业最繁华之处,理所当然成了日军重点防守的地方。日本人在浦东东昌路成立了“大道市政府”,盗用中国《礼记》中“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章句,一厢情愿地鼓吹“中日亲善”形象,但沦陷区的上海市民却故意将其读成“大盗政府”。在日伪的恐怖统治下,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激不起任何浪花。
日本人心里也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打心眼里认同和侵略本邦的外敌“亲善和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口号。
短短四个昼夜,长卿整个人蓦地憔悴下去。自从出了事,立即多方奔走,通过一个汉奸翻译官疏通,寻得“门径”打探消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后门”可走。因是人命关天,也顾不上讨价还价,递送好些珍贵礼物不在话下,那翻译官开口就是两万块现钱的“运动经费”。
谁知以为是一线生机,竟落入勒索的圈套。前前后后泼水一样花出去六万多,越使钱越是给对方送去把柄。翻译官开始不耐烦,传出话来,这次的事动静不小,没法子彻底遮掩。若没有暗中勾连共党,怕什么盘查审问?
随后就不肯露面,再也求见不成。
他实在是逼得没法子了,心一横,打算只身涉险。
“外面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吕道涵快要出任下一任上海市长了。市政公署督办处是他的地盘,不是你想进就能进去。”
这倒也是实情。长卿想了想,“那我直接去宪兵部。”
明秀心疼得揪起来:“就这么光着两手去要人?日本人更不会买你的账,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据可靠消息,他们的‘安国军’司令是个满族遗贵,女的。”
“女司令又怎样,不见得更好说话些。”
“宜早不宜迟,宪兵队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拖久了怕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再说,几套旧衣服说明不了什么,他们没有确凿证据。”
“日本人会和你讲证据讲道理吗?万一你……”
她眼圈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总不能眼睁睁不顾那十一条人命的死活。心里有两种感觉强烈地争持不下,左右都是为难,只竭力克制着。
长卿坐到明秀身边,偎在她肩头上,疲倦地说:“事情还没糟到不可转圜的地步,否则我也不可能还好端端地待在这儿,他们早就来抓人了。我答应你,会尽量保护自己,不会有事的。”
明秀心里乱得厉害,闷声往里让了让,扶他躺下。
“几天没合眼了,累就睡吧。”
长卿的脸贴着枕头就再也不想睁开眼,伸手拉她过来:“你也陪我躺会儿。”
明秀侧身躺下,抬眼望着他,心中五味陈杂。
天太热了,躺下不动也要出一身汗。风扇又不能整宿开着,怕吹出热伤风来。她拾起蒲扇给他扇风,一下一下慢慢地摇。见他在困倦中仍旧眉头紧拧,忍不住说:“我跟你一起去,缓急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不行。”他想也没想就拒绝。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等你出来。大马路又不是你家的,你管不着。”话说得气鼓鼓,一只手仍悬在他上方打着扇,未有一刻停歇。
长卿没力气再跟她争,闭着眼喃喃地说:“也行吧,那明天咱们早点起来。我想一起去拍张结婚照,虽然还没来得及登记,照片总要有一张……我答应过你的。临去之前把这件事办了,也少一桩遗憾……”
明秀被他说得心惊肉跳,背上粘腻的汗一阵阵地渗透了纱衫。拿扇子轻拍他胳膊一记:“又口没遮拦!瞎说什么呢,他们要不肯放人,咱们就再想别的法子,你一定要给我毫发无伤的回来!”
是担心他,也是安慰自己。身畔的鼻息渐渐匀停,他已沉寂下来睡着了。她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借着窗帘缝隙透出的光,描摹心爱之人的轮廓。修长的眉,鼻梁挺直,凌乱的刘海散落在额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长卿嘴里含糊地唤了声秀秀,翻个身继续沉睡。明秀累透了,还是舍不得睡,生怕看一眼就少一眼。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分分合合小打小闹的日子反倒是幸福的。
枪战、冤狱、罢工……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真是万水千山的波折。他学会了体谅,用积极的方式去争取变革,她也学会了迁就和退让。
局势越来越凶险,国家和个人命运前路未卜,何以家为?他们肩上都扛着必须承担的责任。战争面前,儿女情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始终彼此相爱。也许等战争结束,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像他说过的那样,找一个远离上海的地方平静度日,子孙满堂。白发苍苍的时候,可以笑着和后辈细数这些回忆。
明秀想着想着,倚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醒来脖子后头全是汗。长卿已经洗过澡,新换一件白衬衫,也刮了胡子,脸上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气味。明秀洗漱过后,换上一件半新的月白竹布旗袍,两人挽着手出门去。
他们下了电车沿着丰和路一直走,沿街竟找不到一家营业的照相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半开半掩的“永昌相馆”。照相是个舶来品,“盖映像之道,始创于外洋”,当时很多照相馆的照片卡纸上都印有“西法映相”字样,也是招徕顾客的一种手段。世道大乱以后,抵制洋货的运动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场,许多照相馆受到波及,不得不关门歇业。
背景是彩绘的,一张软软的布帘子垂下来,画上假山假石,亭台楼阁。高脚几上摆一盆长春花,枝条软软地垂下来。
按当时流行的结婚照拍法,明秀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长卿站在她身侧。照相的拿着镁光灯,把脑袋从黑布罩里伸出来指挥:“先生您再靠过来点,对,往右边站站。”
“砰”地白光一闪,画面凝固。
长卿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能取?”
“很快,五、六天就行。先生急着要啊?”
“倒不着急,你把颜色涂仔细些。”
明秀望他一眼,稍觉安心。他不着急,是因为彼此还有很长远的以后。
“是是是。”照相的兴奋地接过钞票,边点数边说:“先生您放心好咧,保管满意!”哈着腰,非常热切地搭话:“结婚照嘛,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哪能糊弄。”
忽闻一阵嘈杂,紧接着是刺耳的玻璃碎裂声。
三人都怔住。
“糟啦!”照相的一拍大腿,最先反应过来:“一定是橱里那张东洋舞女的照片又被砸了!你俩赶紧从后门走吧,跟他们有理说不清!快快快!”
愤怒的呐喊从前边传来:“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打倒狗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