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廷拿眼角瞥一记,见是吕方中的大公子,耐着性子淡淡打发一句:“不劳贤侄挂心。”想的却是,不过一个会长的位子,也敢在来老夫跟前耍巧卖弄,简直是鲁班门前舞大斧。想当初和你老子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娘胎里转跟斗。
难得赶上这顺风顺水的好时候,吕道然那肯轻易干休,非得有风使尽帆不可。施施然笑着再补一刀:“宋世伯生意做得大,果然气度非寻常可比。要饭的都知道,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也不满升。挂心又有何用?不如顺其自然,省得白费力气。”
宋文廷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手中文明杖顿地一响:“去问问你爸,到底是谁靠攀着风尘女子的裙带发家,谁自己心里清楚。真要拿到台面上来掰扯,怕是比要饭的还不如。小子,老夫好歹是你的长辈,今儿倚老卖老多说一句,想把生意做大,先学怎么做人。”
这边唇枪舌剑好不热闹,引得人人侧目。吕道涵从侍应生手里拿了两杯鸡尾酒,忙挤过来打圆场:“宋伯伯稍安勿躁,我大哥多喝了几杯,就爱开玩笑。”又对吕道然道:“商场上的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常事。总归是做同一门生意的,何必计较眼前短长?白让外人听见了笑话。”
吕道然吃了排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不能当众跟长辈呛声,憋着一股子气性全撒在弟弟身上:“笑话什么,谁敢笑话?道涵你搞清楚自己到底姓宋还是姓吕,要不是咱爸在外头熬尽心血挣下这份家业,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吕道涵嘴角抽动一下,神色微变。脸上的尴尬旋即回复如常,温声道:“大哥,你喝多了。”
动静越来越大,吕方中不能再视而不见。
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方才不紧不慢地现身,朝宋文廷敷衍拱手道:“犬子狂妄,让文廷兄见笑了。今日往来众多,老弟我是分身乏术。若有得罪处,望恕不周。”
那嘴角的笑纹落在宋文廷眼里,暗笑这笑面虎得志便猖狂。话虽说得客气,还是以主人姿态自居。选举还没开始,大旗未免竖得太早。
宋文廷冷哼一声,面如寒冰:“难怪自古以来,世人多瞧不起商门中人。‘士农工商’,士在前而商在末,只因商人多利欲熏心而罔顾道义。令郎想必学业有成,能言善道连讼棍也自愧弗如。真是虎父无犬子,吕老板好家教。”
宋文廷虽是生意人,却晓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修身甚严,对儿子也严加管束。他深谙“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道理,早早把宋长卿送去英国留学,便是指望这根独苗学有所成,将来能好生继承家业。吕方中膝下两子,吕方中的二公子吕道涵和长卿素来交好他是知道的,平日里看这孩子也算稳重谦。那大公子吕道然的名声么,却有些一言难尽。街头小报上,隔三差五就有吕大公子和小明星的花边绯闻,成了业内笑谈。
这一招正打在七寸上,连父带子全给骂了进去。吕方中俩太阳穴蹦蹦直跳,心道姜果然是老的辣。也不甘示弱:“论家学渊源,老弟当然是自愧弗如。犬子虽不成器,一向也怜老恤贫遵纪守法,好歹没捅出火烧百乐门的娄子来给当爹的拆台!甭管骑马还是坐轿,到地方就行。老话说得好,凡事量力而行,总强过机关算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吕道然步步紧逼:“那是,姜子牙开酒饭馆,卖不出去还能自己吃呢。”
句句夹枪带棒,饶是宋文廷涵养再好,也忍不住怫然。“吕老板做生意也不是一两天,岂不知话不说满事不做绝的道理?白字黑纸写在文书上的字据都不一定做得准,等那天大的好处落袋为安了再招摇不迟!”
仿佛一语成谶,这次选举果然没有预想中那么顺利。嘉宾席上空了一个座儿,关键人物韩宣怀还未露面。
阴天时间过得比寻常快似的,吕道然也快沉不住气,不住地掏出怀表看时间,招手唤来白管家耳语几句。那韩宣怀不知是春宵苦短还是怎么,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迟迟未到。电话拨过去无数回,只是无人接听。
催场的跑过来,尽职尽分地催促大方公司董事吕方中:“吕老板,下一个就快到您演讲,误了时辰可不好!”
吕方中到底上了几岁年纪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心底似热锅煎油,面上也云淡风轻。拍了拍长子吕道然的肩膀,拿着演讲稿去准备。成败系于今朝,不能出半点差错。一旦拿下这理事长之位,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到头了。
他故意把语速放得很慢,颇有点一咏三叹的味道。眼角时不时朝门外瞥,半个钟头相当难熬。缺了关键的角儿,戏台子搭得再光鲜也唱不成。没有手握百分之八股份的韩老板公开表示支持,理事长之位最终花落谁家,还是未知之数。
“不好了!不好了!——”
慷慨激昂的讲话被打断了。吕方中手里的话筒从案头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沉闷的声响。
好景总不长。
白管家蓦地推开门,跌跌撞撞冲进来,把这满堂富贵梦惊醒。
“什么事?站稳当了好好说,天还能塌下来不成!”吕方中不怒自威。
白管家惊慌失措,喘得说不出话来。
“不好了!不好了!”
座中马上乱成一片,嘈杂声快把屋顶掀翻。待白管家把那惊天消息吐露,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宋文廷身上。
思南路41号。韩公馆门口,已经拉起长长的警戒线,彻底封锁道路行人。
冬雨泡得满地泥泞,横七竖八的足印交叠在一起。几个巡捕正拿着软尺丈量,仔细排查线索。
那是栋西班牙风格的两层花园洋房。红瓦黄墙,暗红的半球形穹顶,气象峥嵘富丽。花园里种了四株高大的玉兰树,到了春天,硕大洁白的花朵熏得半条街都是香的。
韩宣怀在这所房子里举办沙龙,结交上海各界名流,屋内总是高朋满座。相邻的寓所住着京戏名角,据说是梅派弟子,常来此吊嗓子、唱堂会和会友。从公馆外路过,隔墙便可听到悠长悦耳的唱腔。
几束微光从彩色玻璃窗透进圆厅,尘埃漫起。
沉寂、清幽。似久不见天日的坟,陪葬着无数珍宝。
见到韩老板了——
他直直仰躺在圆厅中央,不肯瞑目的眼仁瞪得老大,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身下没有血,却兀自淌着一滩失禁的便溺。
富贵王侯还是贩夫走卒,死的时候都一样。留一副泡在污秽里的臭皮囊,毫无尊严。相邻的别墅里传来一段西皮流水:“似这等壁垒森严呀,赛过天罗网……必须要使巧计伤他性命,免留得他年的后患祸根……”
是一段《鸿门宴》。伶人把嗓音拔得很尖,似一根绣花针,打着转儿往上扯,凄迷袅娜地荡去九霄云外。
半世荣华付流水,一生功名化尘土。
门被砰一声关上了。
督察长马洪在花园子里拿出烟来抽,火柴受了潮,接连划断好几还是点不着。宋长卿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要给他点上,被马洪拿过来咔嚓打燃,狠狠吸上一口,说:“死人真他娘的臭,熏得老子差点没缓过气来!”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打火机揣进了裤兜。
马文才眼尖,早瞧见了,碰碰宋长卿的胳膊。
那黄铜打火机是美国货,原是宋长卿从先施百货买来准备送给父亲的礼物。宋文廷始终对和韩宣怀闹掰一事耿耿于怀,他心里也颇过意不去。谁想到就在竞选当日,韩宣怀竟死于非命,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苦笑着叹口气,只能当没看见。
马洪见他识趣,皮笑肉不笑地喷出口烟圈,说:“你这探长当了得有两年多了吧?整天跑这些脏活儿,也是大材小用。”
宋长卿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避过那呛人的烟雾:“哪里话,在巡捕房做事,可不就干的这个。”
马洪一手撑在腰后,慢条斯理再问:“夏秋桐夏小姐,你听说过没?”
没等宋长卿答话,冯文才一拍脑袋激动道:“怎么没听说过,别说在上海,就是全国怕是也没有不知道的。大才女啊,人长得漂亮不说,年纪轻轻就能写一手锦绣文章,还画得一手好工笔,当真称得上才貌双全。”
宋长卿抱臂思索片刻,说:“是那个笔名叫‘雪隐’的女作家?好像在报纸上看到过几篇她写的小说,走的鸳鸯蝴蝶派路子。我对那些风花雪月的文章兴趣不大,文笔虽则工丽,总觉伤于纤巧了些。倒是笔名很有几分意思,雪隐……雪隐鹭鸶,挺有意境。”
冯文才夸张地瞪眼:“开玩笑呢吧,夏小姐这么风华绝代的才女还入不了你的眼?我可是她的书迷。”
宋长卿笑他:“我看你迷的不是书,是人吧?认识的字儿算上错别字,全加起来没超过两千个,也只好望‘雪’兴叹咯。”
冯文才脸上一红,急着为远在天边的才女正名:“我念的书是没你多,可也不是睁眼瞎,好赖分得清。海栗你总该知道吧,就那个嘴皮子毒得不行的评论家,但凡写文章的一个不落全被他骂过,就连他都开口夸夏小姐。上月还作了一篇文章登在《申报》上,写的是‘她写旧诗的绝句,清新俏丽,颇有明清特色;写文章,韵籍婉转,又无雕凿之气。她的工笔花卉和淡墨山水,颇见宋人院本的传统。而她写的新体小说,则诙谐直率’,你听听……”
马洪大手一挥打断他:“行了行了,什么鹭鸶鹌鹑的,老子一听背书就脑瓜子疼。也甭尽着瞎惦记了,给你俩派个好活儿。夏秋桐家里要紧的东西丢了,涉案金额不是小数,长卿你明早带上文才跑一趟夏宅。地方远了点儿,在陆家嘴。”
宋长卿一时没反应过来,胡管家已经哭天抢地扑倒在马洪脚边,揪紧裤管就不撒手:“我家老爷死得好惨呐,马督察您可一定要狠狠惩办杀人凶手,老爷他在天之灵……”
马洪不耐烦地抖抖腿,甩不掉,没好气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是把他的在天之灵哭出个窟窿来又有什么用?快把手撒开!”又问巡长小金:“笔录都做完了?”
小金站得笔直,毕恭毕敬地敬礼回道:“报告马督察,都记录完毕。目击证人胡惟义口述,行凶的是一个叫明秀的年轻女人,在百乐门做女招待。大约半个多小时前,胡惟义回韩公园,在院子里撞见凶犯杀人后慌慌张张逃离现场,两人还打了个照面。进到厅里,就发现被害人韩宣怀已经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