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十足用心的大礼,方方正正足有两尺多高。抽掉缎带打开来,露出一尊宝光熠熠的白玉求子观音。那观音玉质上乘,佛手稳托净瓶,瓶口涌出玉雕的清泉,几尾鲤鱼跃然其上,静中有动,心思蔚为奇巧。
白立仁拂袖冷哼一声:“好歹也是吕家少夫人,打量你屋里什么宝贝药材、稀世补品都不缺,要送就送用得上的。我让人把这尊观音送到城外龙华寺开光加持,再放你屋里,也好保佑早得贵子。”
蕴仪嘴角动了动,森森然瞪着父亲。白立仁却不以为意,继续说:“这个没就没了吧,好好调理身子,两口子都还年轻呢,早晚能再有好消息。你一向乖巧听话,从来不让当爹的操心,怎么嫁了人之后突然变成这样?愈发不懂事!明知姑爷是那个脾气,非跟他计较个什么劲?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蕴仪在医院大吵大闹甚至以死相逼,怎么也不肯留下腹中的孩子,这种消息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吕道涵和白立仁想必早就知道,但从没有一个人当面问过她。吕道涵是无所谓,白立仁则选择性地忽略了女儿的态度,
没有什么事能省却酝酿的过程突然发生,也没人能一夜之间性情大变面目全非。要么是长久以来用心掩饰的结果,要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吕道涵是前者,白蕴仪则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永绝后患这种一劳永逸的做法,不正是你们处理麻烦最擅长的手段吗?”她近来神情愈发古怪,黯淡无光的双瞳黑得有些吓人。声音冷冽,嘴角却挂着一丝笑痕,仿佛他们正在谈论愉快的话题:“既然你比我更想要个姓吕的孩子,不如把观音自己带回去供着吧。留在我这儿,怕是白费心机。”
“住口!你个不肖的混账东西!”
白立仁气色不佳,眼睛下海挂着一大圈青黑,说话也不像往常那么干脆。
见他恼羞成怒,蕴仪禁不住一阵快意。她努力抑着声音,身子不住发抖:“父亲几时学会愁眉苦脸?是时令的瓜果没有头一份送来给您老人家尝鲜,还是最新的绫罗绸缎裁成衣裳不合心意?哦对了,听说您在外面还欠了好些糊涂账呢,就算我肚子里那块肉还在,姓吕的孩子,怕是也当不了你白家的挡箭牌!”
她话没说完,白立仁当即回过身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蕴仪晃了晃身子,脸色居然丝毫未变,可白立仁却觉得,从她的笑容里能看到淋漓鲜血。
“别忘了,你也姓白!老子倒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自己身子骨立不起来,成日病病殃殃只会惹人嫌,再没了娘家依仗,我看你以后在这家里能过成什么样儿!”
蕴仪转脸望向窗外,雨越来越大,把洁白的槐花打落在地。落花随流水成尘,混入泥沙。“所以,你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尽快再怀一个孩子?”她边说边轻轻地笑出声,仿佛面对一个最荒诞的笑话。
白立仁顺过气来,缓缓道:“姑爷前些天还问,你从医院搬回来住得习不习惯。事已至此,趁他对你多少还有点内疚,帮你爹我劝解几句。外头那件事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也没必要瞒着,我这手头还缺一笔款子方可摆平,就只担心姑爷……你给想想法子,到底是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凡事都有商量的好。”
蕴仪缓缓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打算。”
“你爹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这个家里除了你,是谁也指望不上。偌大个吕家宅子,只咱们两个姓白的,亲父女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呐!”
她的身体极虚弱,勉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已经耗费不少精神,撑不住显露疲态。过了许久,才漠然转身道:“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劝你一句有用的吧:他是什么脾气,你比我清楚。事情闹成这样,已经没法破财消灾。与其再去他跟前讨不痛快,不如称病请辞,回乡下老家颐养天年。你远远离了这是非,剩下的麻烦自然有人想法子解决。要是不自量力非往里头跳,就是现成的靶子,神仙也救不了。他的耐心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并不。再说,那些折腾的手段你也学不来。你呀……还是别去招惹他了,”
槐花湿冷的淡香四处弥漫,却盖不过空气里令人窒息的沉默。蕴仪深吸一口气,对僵立不动的白立仁继续道:“你要是听不进去,以后也不用再来,省得见了面,倒惹彼此心烦。”
白立仁重重地叹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临去前忽瞥见桌角几个玻璃药瓶子,诧道:“这玩意……”
蕴仪闻声回头,原是陶妈拿回来的几瓶西洋补药。吕道涵胃口越来越大,什么赚钱做什么,前一阵据说投了笔款子在上海震寰药厂,研制生产一种“爱理士红衣补丸”。
瓶身上贴着西方绅士头像,配以英文,借以证明它是西方上流社会的时髦保健品,又在《商权报》上大肆广告:“不寒不燥,味甘性纯,补血壮筋,益脑固肾,兼治男女老幼内部一切虚气……补者服之均效。”
“爱理士红衣补丸”很快就在一大堆琳琅满目的补脑丸、补脑汁、人造自来血里声名大噪,价格很高,仍引得时髦男女趋之若鹜。吕道涵俨然成为制药公司巨擘,狠狠发了一票大财。
震寰药厂派人送了两箱补药到吕公馆以示恭敬,陶妈瞧着心痒,想私拿一些又怕担不是,便借口给少夫人补身子,整箱的搬了来。蕴仪整天药不离口,更懒怠吃这些乱七八糟的补品,由她每天偷偷摸摸弄几瓶出去,倒腾进小药房卖钱。
“赶紧扔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白立仁神色古怪,不由分说把那几瓶药拧开,全给倒进了漱盂里,这才松口气。
“……你在干什么?这药有问题?”
“别问啦。”白立仁不耐烦地挥手,“你爹我还能害你不成?记着以后千万别吃这玩意。”
他走了很久,蕴仪还在望着漱盂里褐色的液体出神。
一场雨没完没了蕴仪躺在床上听大雨如注,昏睡过去几次,又很快地醒来。一时潮热一时又冷得发抖,薄绸睡衣都黏在肌肤上,伸手往被子里一摸,全是湿乎乎的汗。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太多。虽然心里隐隐明白,那番仁至义尽的规劝,白立仁恐怕是听不进耳朵。
他不是天真,只是贪心。能在吕家大宅里耀武扬威活到今时今日的,没有纯善之辈。他舍不得放掉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绞尽脑汁筹谋半世,双手沾上洗不掉的血,连亲女儿豁出去,末了落得个回乡避祸?
纸醉金迷为所欲为的日子,比福寿膏恶毒的芬芳更迷人,只要尝试过,终其一生都会被这罪恶的快感纠缠。是在穷乡僻壤冷寂无闻地苟活,还是留下来拼死一搏,他永远都会选择后者,从来没想过还有别的路可走。
密云深处雷声渐弱,绵密的雨丝淅淅沥沥敲打在玻璃窗上。雷雨之夜,是她和吕道涵共同的噩魇。夫妻一场,若说尚有唯一一件不曾同床异梦的事,恐怕也就只剩下素秋之死的秘密了。
这样的天气,他通常不会出门。蕴仪需卧床静养,一日三餐都由佣人端回房间。吕道涵不同,他恪守吕方中生前留下的习惯,无论家里人多人少,都准时出现在长餐桌上,从容自若地独自吃完一顿饭。日子长了,佣人们也都逐渐习惯,没谁会惊小怪。
吕宅里唯一一对年轻夫妻,餐不同席眠不同衾,过得就像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可是听阿蕙说,这晚二少爷把自己关在老爷尘封的卧房里一整个下午,到了饭点也没任何动静,谁都不敢前去打扰。
直到午夜时分,纷扬不休的夜雨终于有了停止的迹象,一小片白如霜雪的月光静静破云而出。
蕴仪竖着耳朵听门外走廊的动静。她知道,如果吕道涵离开吕方中的卧房,必然要从这条路上经过。
等了很久,四周除了飒飒风声,就是野鸟凄惨的怪叫。她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等,就在撑不住快要放弃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不急不缓,谈不上沉重却也丝毫没有轻松。只是无动于衷却又坚定不可阻挡地,一步一步走下去。每响一下,都像踩在蕴仪心口,让她扭在一起的手指忍不住抽搐。
就在他路过门前的瞬间,她猛地拉开房门。
走廊的没有开灯,光线十分幽暗。吕道涵停下步子,却没有转过身子,只是扭头望了一眼蕴仪。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有点意外,仿佛彻底忘记了这间屋里还住着她这么个人。也是,这段日子以来流言四起,他焦头烂额疲于应付,连折磨夫人这点乐趣也不得不暂时搁下。
蕴仪仰着头,静静对视良久,发现他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皱眉。
“你又要干什么?”
她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鬼使神差地说,“不要做傻事。”
吕道涵冷漠地提了提嘴角,“要是有人做了傻事,我不得不继续奉陪呢?”
说罢抄着兜扬长而去,无动于衷的背影很快消融在走廊尽头的漆黑里。
不知过了多久,蕴仪仿佛听到院里有压抑的争执。
她一瘸一拐挪到栏杆边,撩起窗纱凝目朝下望去。树梢渺渺,居心叵测地挡住了从三楼阳台投来的目光。
隔着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很快认出那两个纠缠扭打的身影,是白立仁和吕道涵。
用皮带勒住一个人的脖子,然后把整个身体拖挂在树干上,寸劲不松地越绞越紧,要多久才会停止呼吸?她发不出声音,机械地数着狂擂不止的心跳。一、二、三、四、五……
风和树都停住了动静,不停踢蹬的双腿也失去力气。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没有对凶手恶毒痛恨的诅咒,那个老谋深算不可一世的男人,竟这样窝囊地死在自己的乘龙快婿手里。
蕴仪在楼上的窗帘后,远远看完了这一幕,单薄的身体拼命躲在那处狭小的阴影里,像害怕被月光灼伤似的。
在这样的天气里杀人,是他不断献给素秋的祭品。而那些靠控制和欺骗得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心狠手辣的丈夫杀死了自作自受的父亲,她冷笑着抹去眼角星点泪痕,就像做了一个短暂又荒唐的乱梦。
吕道涵的岳丈因疾病在睡眠中猝亡,结束了在吕家数十年的鞍前马后,他的死去就像他的出生那样毫不引人注目。
白立仁潦草出殡的那天,长卿忍痛在售卖合同上签字画押。
原属于同孚商行的十二艘商船和曾重金购入的专属航线,被贱卖给一位姓余的绍兴商人。做买卖从来看涨不看跌,同孚债台高筑等着银子还账的事早就传遍上海滩,因此价码被一压再压。
商船加航线,再便宜也不是笔小数,能一口气吃进的买家不好找。长卿急于填补亏空,再三考虑下只得妥协。那位神秘的余老板甚至从头到尾都没露过几面,大部分事宜只托身边的连姓师爷代为打理。
连师爷是个瘦小精明的老头,年岁已经无法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实在是老得不能再老了,夹鼻眼镜后的眼神却并不花浊。大热的天,仍戴着一顶六合瓜皮帽,后头拖一根花白的长辫子。
签完字,在合同右下角摁下鲜红的指印,大局已定。
当晚吕道涵在燕云楼设宴,包下整座酒楼,闲人散客一概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