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猛地转过身,“为什么?!”
往事是一块洗褪色的布头,苍白弊旧,半点颜色也染不上心间。明秀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带着哽咽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坚定:“我在法庭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宁府满门七十四条人命,欠的债,得还。”
她多说了一个数字。是开口之前就已下定决心,要把宁馨死里逃生还活在世间的秘密永远埋藏。生父明旺堂丧心病狂的贪婪害死了宁馨一家,曾经情同姐妹的两个女孩,中间横亘着化不掉的血海深仇。这是她欠她的,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做最后的偿还。
“所以你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死我父亲给宁家报仇?”事到如今,所有丑陋的真相一层层揭开,每个以为熟悉的人都不是曾相识的模样。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又该怀疑谁。
明秀的心猛然一痛,可她点了点头:“是。”
让他死心,要恨就恨得彻底,好过钝刀割肉地折磨。
“秀秀……”他朝她走近一步,费力地说出:“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没有感觉,无论怎么欺骗和摆布也无所谓的木偶吗?”
你是我此生最爱的人。真可惜,这句话永远也没机会说给你听。今日一切,绝非所愿,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可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道:“我无话可说。”
他还是不肯相信,心灰意冷地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有什么苦衷?你把真相告诉我!”
“我亲手杀了宋文廷,一枪毙命,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从来,没有人逼迫我。”
他伸出手,在她的下颌接住几滴滚烫的泪。
“既然如此,一切都所愿得偿,又为什么还要哭呢?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眼泪……”
因为,我将要永永远远失去你了。
“如果你后悔撤诉,现在还有机会亲手为父报仇,我绝无怨言。”明秀语气强硬,义无反顾地自欺,坚决不肯回头。
长卿在模糊的泪眼中用枪指住她,“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我曾经,一心一意地等着你有一天能成为我的妻子,从来也没有怀疑过……”
“我没有亲人,在世上孑然一身毫无牵挂,也没打算成为谁的妻子。”
说完这些冰冷无情的话,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扑上前,夺过他手里的枪,想也不想便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她倒下,望着他——
“我不欠你了。”
长卿震惊地看着鲜血从伤口汩汩冒涌,像一朵妖异的花,汲取她的生命迅速绽放。他紧紧搂着她,用手去堵那伤口。
枪里有子弹,并且上了膛。
无论最终是否扣下扳机,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过,亲手了结这段孽缘。然而当她真的中弹倒在自己面前,生死悬于一念,他才知自己从来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她太了解他,深知他下不了手,余生的分分秒秒都将在矛盾和痛苦中饱受折磨,所以她替他开了这一枪。
豁出所有力气,全掷在决绝上。
血液喧嚣着朝外流淌,脑子里嗡鸣乱响。明秀强忍着钻心的痛,身体不可抑地簌簌抖着,牙齿把嘴唇也咬破,仍抓紧他的手:“不要……不要相信……孙歧人……他……他是军统……”
来不及说更多了。她是声音微弱得连自己也听不大清,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这关键秘密揭露——当初在秋桐房间里找出的那些文件,已经让她窥见了孙歧人真正的身份。
长卿的呼唤渐渐远去,她彻底陷入无知无觉的昏冥。
似睡似醒,极度疲倦。迷离恍惚的炙痛,从左胸蔓延至全身。在梦中陷入火宅,四周都是熊熊烈焰,烧灼着她。全身的血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焦裂,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挣扎得很辛苦,数不清过去多少个晨昏。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睁开眼,极缓慢地眨了一下。浑身都动弹不得,只有脖子能微微偏转。满目寂寞的白——失血的,被抽空了所有羁绊。
脸的苍白和被褥融成一色,界线都模糊了,连同那些在枪声中断绝的是与非。
医生来巡视时,告知:“你昏迷了七天,手术做得很成功,但以后难免留疤——”
她毫不在乎这些,问:“有谁来过吗?”
医生顿了顿,“宋先生送你来时,已留下足够的治疗费用。”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探视。
意料之中的答案。明秀缓缓点头,然后把脸转过一旁,重新闭上眼不再张开,仿佛再没有力气说话。说什么也没必要,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和他最后的诀别还没有到来。
黄浦江畔断情绝义,此生永不再见,是留给彼此最好的结局。
“前尘”已经清算完毕,死过一次的人,从此再看这人世,天地万物都不再如昨。鲜亮的颜色褪淡、花香失去诱惑、吃什么也味同嚼蜡。医院时时有人声嘈杂,愤怒的吼叫、悲剧绝的哭泣、疯癫的笑声……什么听在耳里都似隔着一层纱。
致命的枪伤,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换掉三分之一,失去味觉长达半个月。除了醒来当天,头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和混乱,记忆反倒是最快恢复的。
死不了,就还得活着。
按时吃药,每天挂五六只吊瓶,手背肿得找不到扎针处。她一声不吭,仿佛彻底失去痛觉。有时坐在窗前读一份报纸,从晌午到黄昏。脸白得没有表情,宁静冷漠。
一个半月后,明秀已经能够起身自由行动。医生例行巡视,询问伤口愈合情况:“阴雨天会有痛痒是正常的——”
明秀手里攥着刚刚收到的一只纸盒子,不知谁给送来,偷偷放在她枕边。必是个不愿现身也不愿透露姓名的人。
她微昂起脸,微弱但肯定的声音:“明天我要出院。”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这不行,关于心脏的检查——”
“我自己签字负责。”坚决地,似一只从地府上来的鬼,执意完成人世未竟的“偿还”。
在这期间,长卿始终未曾出现。
他其实根本无处可去。
这年盛夏酷热难当,墓园里的花儿都开得很好。长卿坐在墓前冰凉的石阶上,捡去素秋碑前的枯叶残枝,觉得心中无比难过,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难过。
气氛突然有些怪。
身后多了一个呼吸的声音,连寂静也显得拥挤。他回过头,意料之中地,看见一张熟悉却绝不想见到的脸。
没有虚伪的周旋,来者直接开口:“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吕道涵?”长卿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的事情很重要?”
吕道涵平静地抬起头,“我有掺和过不重要的事吗?”
长卿冷漠而倦怠地掉过头,不愿再和他对视。身边的每个人都隐藏了无数秘密,在他们认为最恰当的时候撕开面具展现在他面前。而他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一颗自以为获得了生命的棋子,给这凶险的诡局再增添一抹无足轻重的悲情色彩。
对方既然能一秒不差地找了来,想必事先早就派人打听过他的行踪。不把想说的话说完,不会甘休。
“戏台都搭好了,唱吧。你从来只有在残忍的时候才最坦诚,不是吗?”
“长卿。”吕道涵毫不理会他的讥讽,把插在马甲胸兜里的一枝玫瑰放在素秋墓前,说:“或许你会以为我在挑拨离间。没关系,真相可以掩藏,但不会消失。你是个聪明人,早晚能想明白——你那结义兄弟孙歧人,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再把他留在身边,无非是烂膏药贴在好皮肉上,自找麻烦。”
“你有证据吗?”长卿不动声色问。
这个说法对他而言已不新鲜,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那么多事,桩桩件件都跟孙歧人脱不开干系,所有或明或暗的关键都指向同一个人,绝非巧合那么简单。更何况明秀在垂危之际说的那句话……
孙歧人跟明秀从来无仇无怨,甚至还帮助良多——至少明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当一个人觉得自己马上快要死了,就没必要说谎话,也没有拉一个跟自己毫无利害关系之人下水的动机。唯一的解释是,她担心长卿,不愿他被继续蒙蔽下去受到伤害。
“你那做探长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凡事都要讲证据。那么我告诉你,我这个人,此刻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就是最有力的人证。因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跟我的合作的前提下才得以瞒天过海顺利实施。而我恰好有个习惯,永远不会完全信任我的合作方。”吕道涵哈哈一笑,继续道:“如果你想要的是密件照片之类的玩意儿,我已经派人打包送到你府上。免得你猜测辛苦,我还是决定亲口把细节交待一遍。这么珍贵的口供,你可绝对没有机会听到第二次。”
他从百乐门枪战开始说起,把孙歧人如何设局接近长卿,并借此跻身同孚商行并引发后来种种波澜的过程巨细无遗详述了一遍。
孙歧人军统特务的身份,此刻确凿无疑。他代表党国的利益,在获知宋文廷和日本人有所勾结后,方才想办法从黑帮的毒品交易入手,接近宋文廷的儿子。潜伏在同孚商行,把宋、吕两家原本就难以化解的矛盾挑拨得更加水火不容,欲借吕方中之手除掉宋文廷。
两虎相争,党国则从中坐收渔利,牢牢把控上海商界命脉。甚至连吕道然之死,也不过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当然,也是因为吕道涵比短命的哥哥更早一步投靠党国,并证实了自己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大方公司能得到利用偷运毒品跟军方合作的机会,处处占得先机,使宋文廷耗费巨资打造的航运专线形同虚设。
杀人的罪名被扣在长卿头上,导致他在秋桐房间被捕百口莫辩,以及后来的文量才之死,胶卷被毁,因此跟明秀产生的误会,也是孙歧人部下夏秋桐小姐的得意文章。
虽然过程都出了些意想不到的插曲,好在结果并未过分偏差。
吕道涵越说越感到快意,竭力搜索脑海中最细微的沉渣,把他们汇聚成无可反驳的攻击。原来向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揭发罪恶,远比跟一个旗鼓相当的同谋者交换秘密要令人满足。
他长舒一口气,“你看,我们其实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有些事,或许可以决定它是不是开始,却未必有把握让它按照你的想法去继续。我知晓这一切,比你更多更早。如今坦诚相告,是为了让彼此都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不再由别人来决定命运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