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珊像是在冰天雪地被浇了桶冷水,从头顶到脚底都凉透了。险些被强暴的恐惧还深深印在脑海,她惊惶地连退好几步。
“你……你来干什么?离我远一点!”
舞乐声早就停止,看热闹的人也开始纷纷围拢了过来,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面上都挂住含糊的笑。其中自然也包括李琰。
知道有李琰在场,孙廷钰使出了浑身解数,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好好“表现”,是挽回,是也是表忠。至于对锦珊求而不得的爱恋,早就被抛却九霄云外。他的内心深处被报复的冲动占满,反正弄不到手,不如当众毁掉也称心。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能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千金小姐踩在脚底,打碎她骄傲的嘴脸,让她金尊玉贵的外衣被当众剥落,彻底一览无余。把脏水往她身上泼,真正的同流合污,谁也别想独善其身摘干净。
“干什么?我今天就是要来当众拆穿你这个淫娃荡妇的真面目!”
除了报纸上刊登的照片,这是李琰第一次见到锦珊,早就已经在暗中打量了很久。以她这种身份,根本没可能和少帅夫人攀上交道,哪怕偶尔出现在同一场合,座次和活动范围自然也隔开得泾渭分明。
如今靠近了看,真真是珠玉一样的人儿,眉目明丽如画,通身气派贵不可言。虽然透着股让人敬而远之的傲慢,说到底也是种手段。这种手段就是她独一无二的高姿态,自幼在金堆玉砌中养成,寻常女人哪怕浑身披挂也学不出五分像。东北郑家是门阀望族,郑家的女人从来都用鼻孔看人,难怪孙廷钰多年来一直对这个表妹念念不忘,哈巴狗一样往上贴,被人连头带尾唾到泥地里也锲而不舍。只是不知道为何到处都传安陵少帅对夫人诸多不满,夫妻间形同陌路水火不容。其实以她和孙廷钰的那点表面文章,就算拎到明面上来,对比她这个人,也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这么想着,更禁不住妒火中烧,脸上艳丽妆容,竟如怒放的毒花,发亮的,充满恶意的快感。
她抱着臂,涂抹得晶亮的指甲修剪成杏仁样,尖尖细细,红里头带紫,手指微蜷,搭在嘴边掩映着,饶有兴致地看孙廷钰怎么在自己面前不遗余力地作践心头旧爱:“不守妇道放荡成性,结了婚耐不住寂寞,就一味地想方设法勾引我,色诱利许还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我还真就看不上!我孙廷钰行的端坐得正,今天在场的诸位当个见证,这荡妇倒贴不成恼羞成怒,大肆捏造新闻,散布各种小道消息诋毁我的个人名誉……”
宾众哗然。
这是一种万众瞩目的遗弃,前一刻的风光如同众口一词的谎言,顷刻把锦珊打入万丈深渊。
她脸色煞白,眼前一片空茫,只听得见自己艰难而急促的呼吸在胸腔撕扯。不是这样,事实绝对不是这样……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像被钉死在地面上的蝴蝶,无力地翕动嘴唇,逃不开躲不掉,没办法为自己辩解一句。
孙廷钰继续咄咄紧逼,“一个巴掌拍不响……”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挡在身前,抬手就是一耳光抽得他原地踉跄了一圈,“一个巴掌非要去拍另一个巴掌,你说拍不拍得响?”
还没等孙廷钰回过神,反手第二记耳光又朝他另半边脸上招呼过去:“老子问你话,够不够响!”
安陵清身上的戎装十分打眼,神情冰凉阴沉,盯得孙廷钰几乎想要立即落荒而逃。他怎想到这煞星今日竟也在场?自从跑马地那天暗中交锋一回,锦珊再不肯当众跟丈夫出现在同一场合。但百乐门的圣诞舞会每年举办一度,不是等闲酒宴,对入场资格的要求也极严苛,全上海滩最有头脸的名流要人几乎都汇聚一堂,能登堂入室者皆非等闲。李琰靠前夫遗孀的名头勉强凑个一席之地的热闹,孙廷钰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混进来,就为了当众羞辱锦珊扳回一城,谁料出师不利,正撞在枪口上。这才琢磨过来,他俩就算关系闹得再僵,毕竟没有离婚,名义上还是原配夫妻。锦珊被指摘水性杨花妇德有亏,相当于折损少帅的名誉,他出面回护也是人之常情。
锦珊被安陵清挡在身后,只觉脑中哄哄乱响,四周的窃笑从未如此清晰。她并没觉得轻松,悬着的心半点也放不下来。安陵清的解围来得巧也不巧,当她百口莫辩被侮辱损害的时候,确然是希望这个男人能及时出现,表现出应有的担当,起码说明他对她还有一丝关心,不是完全的不闻不问。
然而为什么偏偏是此刻。她宁可当场死去,也不要他在,不要他看见听见,这如此不堪的一幕。
门口传来一阵嘈杂,曲甫良带队小跑进来,拨开人群清场。
孙廷钰见势不妙,正要趁乱开溜,锦珊把心一横,从侍者托盘里抢过蛋糕上的银餐刀就朝孙廷钰胸口扎去,用的是同归于尽的力气。
“救命啊!杀人啦!”
李琰冷不防从人群中冲上前拦住,死死扣住锦珊的手腕,两个女人钗横鬓乱扭打在一起,倒让孙廷钰爬在地上慌不择路地遁了。娇生惯养的锦珊哪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落了下风。
事出突然,连安陵清也愣住,女人家的厮打他就不好上前插手,混乱中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李琰为人泼辣,却也不是不识好歹,常年在富贵场上混迹,有眼色会盘算。瞧眼前这般情景,估摸着少帅对这位丢人现眼的夫人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且等着一场大闹呢,护短护到这份上也就算到头了,应该不会自降身份和一介女流计较,因此愈发放肆,拿捏得住的使劲作践两下,反正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她一边撕扯还一边哭骂,口口声声指责锦珊勾引她丈夫在先,事情败露就想杀人灭口。丢脸不怕,谁面子大谁就丢得多。
锦珊又气又急,手心全是冷汗,渐渐握不稳刀柄,被李琰劈手夺去。李琰本也不敢真的伤她,打算就此收手。锦珊却不依不饶扑上去再抢,惯性太大收不住脚,眼看要朝挥舞的刀尖直撞上去。
明晃晃的银刀刺入肉体的声音尖锐沉闷,锦珊呆若木鸡跌坐在地,任由成串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裙子上。
安陵清替她挡了这一刀。
结束这场混乱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锦珊昏昏沉沉,整个人如同身在梦中,是怎么离开的百乐门,怎么在重重警卫的护送中上的车,怎么躲避小报记者苍蝇一样的追逐,怎么回的颐和路公馆,统统回想不起来。
两人许久都没有共处一室,面对面还是无话可说。没有兴师问罪,也没有预想中的轩然大波,安陵清淡漠得反常。
对锦珊而言,沉默即是无声的指责,另一种难堪的折磨。他会因此而更瞧不起她吧,爆出这种丑闻,对任何男人都是奇耻大辱,颜面扫地都不足以形容。
锦珊挣扎半晌,终于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听着也认不出来:“我知道安陵家从来只有休妻,没有离异。如今事已至此,算是天意要你我解脱。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文远,我们离婚吧。”
他偏转过身,默默听着她用意冷心灰语调继续说,“当然,为了顾全蓟台门楣,对外自然要宣称是我行止不端以致夫妻缘尽……随你怎么公布,我不会吐露另一种口声。”
安陵清晃着杯中酒讥笑,“难为你还记得有门楣这回事。今儿丢干净的,不仅是我的脸,连你过世的父亲一世名声也都沦为笑柄。我几时说要跟你离婚来着?孙廷钰我会让人处理,用不着你操心。这婚离还是不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不同意,没有哪个法官敢判。”
锦珊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胆俱寒。“……为什么?”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那么它将永远都无法达成。如果这会令你痛不欲生,为什么不呢?”
他口中冰冷的话语,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戳进骨缝,挑磨撕拉痛不可挡。她再也难以忍受,咬牙扑到衣架边,从他挂着的外套内兜里掏出那把雕花银柄的手枪。
锦珊强制着颤抖,把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安陵清。
“不管怎样,今天你我必须做一个了断。”
口口声声你死我活,与肺腑相违。真的下得去手吗,她自己也毫无把握。不过是逼急了,只想速速决断。
他连看都不看,径自又倒了杯酒慢慢喝着。身边的勤务军医已经把肩头那处伤口简单处理过,缝针包扎。好在餐刀本是用来切西点的,纯银质软,不过伤及皮肉,未动筋骨。
“你真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吗,从此白天黑夜都变得很不一样。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这种滋味。”
安陵清慢悠悠踱步到她身前,“而且,枪也不是这样用的。你连怎么开保险栓都不知道。”
说着,取下那枪,亲自拉开保险上了膛,再又递回到她手中,胸口朝枪管顶了上去:“对着这儿,扣扳机。”
他倒宁肯死在她手里?到底半世夫妻。这么快就走到尽头,再也没有了一生。
锦珊咬着唇,从模糊的泪眼中凝望他无动于衷的脸,迟迟下不了手。
他又往前压进数寸,“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是认真的。今天不开枪,以后,恐怕再也没可能杀得了我。”
锦珊深吸一口气,忽然狂笑起来。如果不是伤心绝望至极,怎能发出这样的笑声?笑得连咳带喘,连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沸滚起来,几乎没被烧死。是,她杀不了他。这辈子也没这可能。即使他一再地让她肝肠寸断,摆明了要用这桩婚姻彼此折磨余生,她还是下不了手。就是这么没本事没出息,她对这样无能又卑微的自己厌弃至极。
见她犹豫,他索性把话坦白。“你我夫妻一场,其中曲折颇多,谈不上尽善尽美。然我坐拥今日之势,离不开老岳丈当年留下的根基亦是事实。承此余荫,理该知恩图报。我可以和你以夫妻之名白头到老,但不能保证永结同心。如果你实在不能忍受,那么动手吧。”
“杀了你,我也还是安陵家的寡妇。安陵清,我这一生,都不想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把我葬在父亲和茂桐的墓旁,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她猝不及防抽回手,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杀不了他,也不能同归于尽,那就饮弹自尽好了。结束这充满悲剧和坎坷的人生,也结束漫无止尽的痛苦纠缠。
眼一闭,食指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