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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穷途竭

孙廷钰垂头丧气钻进一所花园小洋房的铁门栅里,进门就嚷饿。

他老婆李琰抱只哈巴儿陷在藤椅里晃着,正伸手摸牌,姿势熟练流利。牌桌上的搭档都是熟面孔,几个有钱有闲的富家太太,没事常凑个局一起打茶围,聊些家长里短。满屋里烟熏缭绕,窗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奋战了整宿。

周妈端了点心餐食上来,摸完四圈,正好吃点东西歇歇。孙廷钰伸头一看,金钱桃花、红油焖笋、干烧明虾、粉丝腌笃鲜、莼菜鸳鸯……全是扬州菜馆的拿手菜色。

忙活整晚竹篮打水,再加上许平川一番惊吓,孙廷钰肚子早就不争气起来,咕噜咕噜叫得欢,刚伸出去的爪子被李琰拿扇子狠狠敲了一记:“饿死鬼投胎么?没你的份儿,边上等着去,让周妈再给你做!”

桌上吃吃窃笑响起,“阿唷,把你厉害得来,阿要作孽好伐!”调侃着,正眼也没瞧他一眼。

孙廷钰讪讪瘫坐在沙发上等着,看这帮碎嘴的女人享用完了,还要掏出小圆镜子补补口红,又热热闹闹开起一局。

过不多会,老妈子端上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孙廷钰面前。他拎起筷子挑了挑:“阳春面?什么都没有,清汤寡水,就剩个好听的名头。”

李琰冷不丁把手上象牙骨雕的麻将牌狠狠一摔,“那你还想吃什么?这屋里上上下下吃穿用度有一个大子儿是你挣回来的?挑三拣四穷白相,趁早捡你那高枝儿飞远远的,少在老娘跟前招闲气!”

牌搭子听着好不尴尬,插话打诨,“琰姐脾气愈发大了,不就少了张自摸,至于吗,来来来我给你点上……”

也有落井下石等着看笑话的,“孙先生好脾气,我家那位要有这一半肯容让,我也就知足了——不过没那个命,倒也识相的,老老实实安分就好。听说犯了桃花会招损正运,看来是真。”举座大笑起来。

满座这样的笑,强横地,蛮不讲理又暧昧,直笑得李琰脸上的胭脂都挂不住,眉眼抖来抖去不安定,嘴一努,眼一瞟,咬牙把面前砌好的长城呼啦啦推倒,“不玩了不玩了,打一晚上牌脖子酸得要断掉。”

太太们交换个眼色,倒也识趣,懒洋洋打着呵欠起身告辞,留下满室乌烟瘴气的狼藉。

人前脚刚走,孙廷钰后脚把筷子朝碗里一摔,“你他妈吃枪药啦?我好歹是你爷们儿,人前就不能给我留几分面子!”

李琰背对着他,咬牙丢出两个字:“离婚!”

孙廷钰懵了一记,好容易定住神,“……你说什么?”

李琰从沙发边上抄起一叠报纸朝他劈头盖脸丢了过去,散落满地,油墨的黑色大标题大同小异,无非是许平川授意记者放的那些料,贪图钱财纠缠少帅夫人云云。

“长出息了啊,还知道要面子?老娘的脸面早就被你这混账行子丢得连皮都不剩!你也知道你是结了婚的人,外面偷吃抹不干净嘴,回来还想摆大爷架子把老娘当老妈子使唤?当我是冤大头么!”

李琰气得要疯了,咬牙冷笑,连珠炮似的指着他脑门啐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别忘了当年在北平你掐死的那个舞小姐,叫许什么……许娇容来着?尸首烂干净了骨头还在,埋在荒郊野外地底下三尺挖出来咱们显摆显摆,要不是老娘花钱出力压着,能有你这几年逍遥快活日子?要是没有老娘,你还有汽车洋房?大烟抽着佣人使唤着,你做梦!不知足是吧,招猫逗狗拆烂污,趁早给老娘夹起尾巴滚远远儿的,看是谁离了谁不能活!”

孙廷钰脚底不住发飘,冷汗淋了一身。

原以为时过境迁……遥远的噩魇还是悬在脖子上的一把刀,随时有可能落下,劈得他魂魄不全。

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不过是叫了个相熟的舞女陪着出堂会吧,吃吃饭跳跳舞当做消遣,末了往烟榻上一躺,烟迷雾锁的醉乐,很快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连那舞女的脸都想不起来,何况名字?只记得她烧一手极好的烟泡,火候掌握得尤其精妙,不焦糊不夹生。

后来是怎么起的争执,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醉烟了,神志模糊不清,长久压抑的不如意都涌上来,容不得半点违拗。老话是这么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偏生他两头都不靠。娶了个河东狮,钱也没捞着多少,做小伏低毫无尊严地厮混,攒下的脾气只敢在外头发泄。

好像还是脂粉钱上的纠纷,许娇容见他吝啬抠门得太过,埋怨了句什么,没成想戳中孙廷钰的痛处,顷刻刺激得他愤怒如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失控,只感觉整个人被装进了逼仄的笼子里,挣脱不开,连气也喘不上来。他一心只想挣脱,顺手扯过一个软垫使劲按在那女人的脸上,那么用力,要让她安静下来,再也不能发出那种讥讽的嘲笑声。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加重手上的力道,沉溺在末日般的快感里。像小时候摆弄够了一个昂贵的玩具,也不愿被旁人分享,非亲手拆得支离破碎不可,看着满地残缺不全的碎片,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可那不是他儿时的玩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果然不再发出声音,手脚垂软下来,没了呼吸,眼睛死死瞪得溜圆,遍布血丝狰狞。

浑如一道惊雷砸在耳畔,他从癫狂里清醒过来。但许娇容浑身都渐渐冰凉,他杀人了,再也无法挽回。

这桩罪恶最后在李琰的包庇下得以掩盖。这女人不吝银钱打点了所有可能知情的眼目,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把尸体藏在汽车后座,趁天黑以后拉到野地里挖个坑埋掉。反正偌大的北平,凭空消失个把烟花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是因着这缘故,夫妇俩才匆忙离了北平,迁居沪上。

要不是人命案的把柄被李琰抓在手里,他何至于忍气吞声当牛做马跟在她身边看脸色。打也不敢还手,骂多难听也只能竖起耳朵受着。现如今锦珊那头是彻底得罪了,再也指望不上,万一又被李琰扫地出门……他简直不敢想。

真要离了婚,就是鱼死网破,这女人报复心忒强,绝对做得出来。若发了狠非要整他一回,把当年杀人埋尸的事捅漏,牢饭是吃定了,搞不好还要挨枪子儿。

“我……我知道错了……”孙廷钰颤着声说,扑通一声跪在她边上手足无措地告饶。

李琰拔高嗓子踹他一记窝心脚,“少给自己长脸,老娘当年真是瞎了眼,糊涂油蒙了心,怎就嫁给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一个‘错’字儿值几钱?现在人人都拿我当笑话看!你自己说,老娘折的面子损失的名誉要怎么办?”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孙廷钰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揪扯着脑袋上枯杂的乱发,整个人是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

“我什么都肯为你做,真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求你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千万别赶尽杀绝……”

“事情闹成这样,满上海都传遍了。”李琰不带任何表情,把手一挥,“你不要脸我还要,被几家破报纸整天瞎三话四以后还怎么做人?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想法子解决,要不把婚么离离掉好嘞,滚去找你那好表妹哭丧!”

李琰打着呵欠拧身,摔门进了卧房歇觉,空余孙廷钰,和一地收拾不好的残局。

“唉!”他无声地叹出一口气,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

一而再地失去一切,或许因为,一切本就从来不是他的。

不不不,他抖擞着,怎甘愿就此沦丧一败涂地?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风水轮流转,不到最后一刻怎见分晓。孙廷钰捡起筷子,继续吃剩下的半碗阳春面。面早就搁凉了,黏糊糊堆成一坨,挑起来希哩呼噜往嘴里塞。一辈子没那么饿过,有东西压在胃里,六神无主的心才算勉强踏实了点。

不过是一碗面吧,寻常老百姓哪有锦衣玉食,不过求一个屋檐三餐饱饭,又是一生了。他原也可以有平稳顺遂的一生,不见得荣华泼天,起码能小富即安。谁料一念之差,竟惹来无穷祸祟。只要能让李琰消气,他已经什么都豁得出去。离婚?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大上海的热闹,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泡,此起彼伏交替升腾。不问疾苦,不知岁月,无论发生了什么,歌照唱舞照跳。

下过几场雨,天寒得猝不及防,这也浇不熄摩登男女纵乐狂欢的热情——圣诞快要到了。这西洋人教派的耶诞日,受到时髦市民们前所未有的追捧,在冬青树上挂满彩灯,用棉絮撕碎了装扮成雪片,煞有介事的过起节来。

上海西区是著名的“贵族区”,戈登路上的Paramount Hall(百乐门大饭店舞厅)更是洋人和有身份的华人们寻欢作乐的高级交际场所。

这天的平安夜假面舞会堪称五光十色美奂美轮,奢华的舞厅布置得如同水晶宫一般。骄矜的名媛贵妇们穿着大开背的晚礼服,就这么裸露出大片白花花的皮肤在舞池中摇晃,脸上戴着精致的珐琅面具,

女伴朝斜对角努努嘴,“那不是你家孙先生么?他怎么来了?哎,今天少帅夫人也在场,别是又私会老情人来了,这大庭广众的,你也不管管。”

李琰愣一下,顺着视线看过去,从牙缝里嗤一声,慵懒地慢回娇眼恨道,“来就来呗,有什么好管的,横竖这桩婚早晚都要散,我现在也懒得理他爱干嘛干嘛。趁早别靠近老娘身边五步以内,否则要他好看!狗头上戴不了金花的糟烂玩意儿!”

一曲罢,好些人忙着换舞伴,交错间拥挤的舞池顿时显得空旷了许多。

锦珊推了别人的盛邀,独自拎了杯红酒准备离场歇息。还没走出几步,忽被扳住肩膀拽了个踉跄,“郑锦珊你害得我好苦!”

她喝多了几杯,有点头晕,闻声迟迟地回头望,见是一张赛璐珞的舞会面具,夸张的大红鼻子占掉半张脸,显得滑稽可笑。鼻子下面挂一把黑翘胡子,还戴了个铜丝眼镜框。

孙廷钰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锦珊醉眼里的重影合在一处,化成一张木然而鲁莽的脸。 t/otSgCrH82YeS5GzbnWNSoJ71xGYSeX/CFx0YKtssCDtOca/GCF3zOKPzaD/9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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