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无用,当适可而止。
天光从窗帘缝隙隐隐透进来。琳琅把手从钢琴键上收回,新的一天又开始。
漫长的往事令她疲惫,眨眼就过了这么些年。也许一生也会很快地过去,谁知道。从十四岁等到二十岁,她手中还有大把的时间,总有天能等到个结果。
原本想把白日里看到的那两个人同安陵清说一声,她也拿不准究竟怎么回事,这太奇怪了。可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已经落荒而逃——开始也没想到,她的深情,有朝一日会变成负担。
他手头还有正事要忙,又着实冷落了她一阵,才想起来打个电话过去,被她接起来直接摔掉。
她被惯坏了,发起脾气也是不留余地,因着挫败感,分外不依不饶。
安陵清苦笑作罢。隔几天,又拨了另一通电话。琳琅的私人女秘书美宝报告,“叶小姐花钱淌水一样,用来发泄。有时候整晚跑出去跳舞,片场一迟到就是大半天,脸色倦得上不了妆……”
刻意胡作非为,看他能忍到几时。
她还自作主张从霞飞路的洋房搬了出来,住进海格路(今华山路)公馆。那是一所隐秘在英法租界里的独立花园别墅,十分幽静,只是离他的军署远了不少。
曲甫良奉命去请,次次吃的闭门羹。
他只得亲去海格路,掏出钥匙进了门,把她从一堆乱糟糟的被子里扒出来,皱眉道:“还要跟我怄气到几时?”
她把脸扭过去,嘟着嘴不搭不理。
安陵清叹口气,直接在床前单膝蹲下,把她一双手拢在掌心里:“是我粗心大意,让你委屈了。要还不解恨,再让你咬一口?”
又赶紧补一句,“除了脸上,咬哪儿都行。小姑奶奶消消气,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出去见人。”
她终于绷不住露了点笑,生怕被看见似的,又赶紧止住。轻轻抽了下胳膊,被他握得太紧,也就作罢。
“你啊……”百转千回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能真的一直跟他闹么。就像跳舞,不管怎么进退周旋,若即若离,她的舞伴从始至终都只有这一个。
到底隔了一段日子不见,难免有姑息和企盼,就这么原谅了他的冷落乖张。
恰是周六,黑色的普利茅斯轿车把他俩送到静安寺路,跑马厅看赌马去。
跑马通常在下午举行,琳琅起身洗漱收拾完毕,临出门又被他拽住,打量一番:“这支口红颜色太淡了,换一个。”
唇上淡肉蔻色的膏脂只薄薄抹了一层,就是她日常用的那种,也没见他说过不好,今天却一反常态。她不多问,又去换了支樱桃红的,气色瞬间饱满艳丽。
安陵清左右看了看,满意了,这才携着她出门去。
还没来得及下车,已经有大波记者围拢过来。琳琅顿感十分意外,还刻意放慢了步子,同安陵清拉开点距离,却被他自然地顺势挽住了胳膊。
他往常把她保护得很好,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当众出双入对,更别说像这样并肩依傍,由着大堆记者拍来拍去。
为确保安全,没有他的许可,警卫不会让未经盘查闲杂人等靠近。这天所有放进来的记者都查过证件,只可能出自事先刻意的安排。
四周真是人山人海。没有墙垣,马场围了短栅,赛道分外档和内档,绕场若干匝。骑师们身穿颜色各异的马术服以作区分,先抵达赛场西南角石牌坊者为胜出。
票价敖昂,最外层的小市民只能花几枚铜板站在长凳上,朝里引颈翘首地探望。
安陵清接过经理呈上的哨枪,亲自开场。十几乘彪悍骏马冲出木栅,在烈日下扬蹄,卷起尘土飞扬。
未几,胜负快要分明,周围人声沸腾,把报纸卷成喇叭筒状,凑在嘴边狂喊:“七号!七号!”
七号是一匹非常昂扬漂亮的良驹,四蹄雪白,遍体浓黑中糅杂些许银针似的白毛,却不显斑驳,黑面上有一道雪白流星自前额沿至口鼻,让人一望而生奇异的威严泰然之感。
她拽拽他的袖子,皱眉问:“那是谁的马?”
安陵清买的是十七号,却落在第二。
他拍拍她的手背,附耳轻笑:“是你的。”
赛马之后,还有摇彩和小型酒会,都是形色各异的刺激。在贵宾休息厅,她才知道那匹踏雪胭脂马是安陵清买下送给她的礼物,价值万金——用来给下部新戏做宣传。
叶琳琅“男装丽人”的荧幕形象令人耳目一新,恰赶上北平的五四风潮刮到了魔都,政府大力推行女性平权活动,是文明新风,因而占尽人和,顺风顺水大受欢迎。新戏里便趁热打铁,特意安排了女扮男装从军赴战的桥段,旧故事新说从头,忒新鲜,映期还没排好,大观楼、金城、飞仙等各大戏院老板已纷纷主动前来接洽。
女秘书美宝尽职尽责宣传:托赖少帅支持,宝马赠美人,那匹踏雪正是新戏里叶小姐的坐骑。且今日又赢了比赛,正是力拔头筹的好彩头,准落地红。
记者们开始纷纷围上来拍照。琳琅穿一件荷叶领连衣裙,领子和喇叭状的袖口翻飞着一层又一层繁琐的轻纱,窄细的腰用缎带蝴蝶结束得不盈一握。戴双半臂白手套,摩登感十足,比一众穿高开衩旗袍的时髦小姐贵妇都亮眼新潮。
连三岁小儿都能郎朗念出的顺口溜,“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出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上海是全国最大的电影市场,她就是如今影坛的新标杆。口红的颜色,帽子的款式,无不引起争相效仿。
记者们开始起哄,要少帅和叶小姐亲密合照,提出的问题尽打擦边球。
安陵清面上云淡风轻,只顺水推舟:“叶小姐是多少影迷的梦中倩影,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只可惜我那匹马今日却不争气,怎么追也追不上。不过——说不准以后还有机会。”又含笑望她一眼:“你说呢?”
不好答的,她一律一笑掩过,颊边粉霞之色却晕染得更深了,想遮也遮不住。神秘而羞赧的,引人浮想联翩。
说来说去,不过绕着那匹马打趣,分明又话中有话,句句是弦外之音。
早已见惯场面的琳琅心头竟生起丝慌乱,他这是要干什么?明目张胆的制造一个“事实”,摆在面上让人人都看见。她猝不及防地被从他身后推到台前,等于是半公开地承认了。
安陵清今日兴致颇高,应记者们诸多要求,作出各种姿态在镁光灯前同琳琅摆拍合照。
风流少帅和绝代佳人,站在一起多么合衬。军阀和戏子的故事同样历久弥新,最易酿一段绯色佳话。
突然一阵诡异的静。厅门口伫立一人影,也不知站了多久,看尽这场热闹,才袅袅而来。
是少帅夫人,安陵郑锦珊。
专座前还设有夹着玫瑰的名牌卡,仍旧冠着夫姓。一世都抹不去的印记。
原来她今日也看跑马来了。身后伴着个分头梳得溜光水滑的男子,神气十足,举手投足间尽是小人得志的轻佻,又刻意显示着亲密。甫一露面,果然也成为镁光灯的焦点。
琳琅低声问,“那男的是谁?”
“她表哥。”安陵清简短答。
夫妇俩一前一后到场,身边却各自有人,堂而皇之各领风骚,堪称奇景。
连记者都替他们感到尴尬,手中相机却是腾不出半秒空闲。
锦珊今日也打扮得很美,波浪刘海贴着精致的头脸,黑色网眼手套上套了枚钻石戒指。她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朝这边一瞥。那男人俊朗如昔,神采飞扬,眉梢眼角之间,尽是傲慢英气。
怎能不春风得意?北平的阴霾仿佛随着安陵海和林婉慈的死彻底石沉大海,他却因此真正继承了父帅留下的权势和风光。从此再无挂碍,可以无所顾忌地大展拳脚,实现心中所愿。八年纠葛算什么,他还是很年轻,有的是八年又八年。
这样的碰面,实在出乎意料。锦珊并不知道他今日也会出现,竟开始公开带着那女明星到处招摇。真的是“偶遇”,还是他有意为之?锦珊只觉自己沦落到和这种风尘戏子在同一场合被比来比去,是非常难堪的一件事。
因此越发做出澹泊的神气来,拎了杯酒上前寒暄,对着久未谋面的丈夫道声:“好巧。”
彻底将叶琳琅当做空气,傲慢的眼神一丝也不肯落在她身上,十足高姿态,矜傲而目中无人。
安陵清却偏不让她如意,对侍应生捧上来的酒视而不见,直接从琳琅手里接过喝剩的半杯,对锦珊还了一笑,“赛马好看么?听说你今儿押的那匹也输了。”
说着,正对那杯子上月牙形的口红印子处饮了一口。
杯上的胭脂渍,是似是而非的缠绵暗涌,大抵是个男人都经受不住吧。这种风月中的小伎俩,却分外被良家女眷瞧不起。
然而安陵清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他就吃这一套,锦珊纵有再多的鄙薄和厌弃也没用。她的马输给她,她的人也输给她。
分明已经彻底决裂过了,面对他猝不及防的报复,锦珊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里子碎个彻底,干脆连面子也弃了么?这么公然让夫人被情妇压过一头,也不知丢谁的脸。
她变了脸色,冷笑对峙,“那匹马是不错,不过这海上滩险坑多,千万别看走了眼,蒙着脑袋只顾往前奔,容易摔断腿。”
安陵清挑眉,“过奖,千挑万选出来的,确实是匹好马,绝不肯吃回头草。”
叶琳琅一言不发,站在旁充当他俩唇枪舌剑的背景。她仿佛明白了安陵清今日带她出来的目的,没来由地一阵心灰。
相机声还在响,打光的灯泡瓦数太大,烤得很热。绮绣锦章的天地笼罩着她,然而并没保护她。她是这方天地的身外物,从此事事都像身外物。
锦珊终于纡尊把眼风落到沉默的新宠身上。
真人比画报上的照片更鲜活灵动,长得美是事实。肌肤透亮晶莹,薄敷着香而腻的脂粉,微汗令它半融,全是有意而为之的破绽。在女人眼里的破绽,在男人眼里却是风情,鲜妍堕落的温柔乡。
人人都在看琳琅,她只好把眼睛看到天上。难不成低头么?
从那天起,她再不许安陵清留在自己住处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