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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啼笑缘

时候长了,琳琅也觉着老紧绷个脸斗嘴赌气当真没趣,尽显得小家子气,便不再苦苦追问他硬要把自己和嘉树留在此处的原因。反正,问也白问,他什么都不会解释。

两个月以后,安陵清还是一点要放人的意思都没有。

琳琅终于忍不住,打算找个时机主动和他摊牌。

八岁的嘉树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白日里上蹿下跳没一分钟消停,晚间常容易饿,琳琅自忖身份尴尬,也不好真去使唤这屋里的下人,便时常亲去厨下给弟弟调弄点吃的。手边找着什么就做什么,也不挑食材,横竖没有差的东西,菜叶子上连个虫印都见不着。

从厨房端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出来,刚要上楼,却瞥见沙发上一团黑影。他竟还没走。

也不开灯,就这么闷声不响坐在黑暗里,不知想些什么。

“嗳”,她从背后试探地唤一声,“我下了面条,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安陵清扭过头,“你还会自己煮?”他这辈子也没弄清楚过厨房究竟长什么样。

“是啊,准比李妈做的好吃,不试试会后悔。”她得意地笑。

片刻功夫又端来一小碗面条,看起来家常,滋味却鲜浓。细看用料也讲究,像是以前清宫五色面的做法。高汤金黄,细面乳白,各色鲜蔬切成薄丝码砌在碗边,似一朵盛开的菊花模样。

“闻着倒挺香。”

琳琅把一双牙箸包在餐巾里递过去,“喏,趁热,放凉就坨了。”

一边看他吃,一边絮絮说从头。有了心事,话便格外多些。

“这面以前小时候常见,也是家里老妈妈做的。我还会包饺子、蒸馒头……哎你知道不,冬天的时候,炭不够烧,在煤球炉子上坐一壶开水,堵上炉口留点火星就成,让水慢慢咕嘟,能让屋子会变得很暖和……是不是很厉害?”

他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原来市井贫寒人家的生活,是这样。

她突然停下,隔着氤氲的蒸气,认真起来:“那天偷走你的衣服,实在情非得已,缘由你也知道了……总归是误会一场。我身边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嘉树还要念书的,老关在这房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耽误他。”

说着,从贴身的内兜里拿出个碧青幽绿的物事,轻托在掌心,呈到他面前。

“喏,赔你的衣服。要是还不够,我真的可以再去赚钱还你。你……放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放下筷箸接过一看,是块厚实的青鸾纹老玉,成色上佳,水头透润,后背还有篆字。

安陵清一诧:“你是……固山贝子的女儿?十四格格?”

金枝玉叶竟尔沦落至此,教人唏嘘。

她尴尬地笑笑:“又不是什么光彩来历,何苦取笑。你认识我阿玛?”

“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当年那个事情闹得挺大,还上了报纸。”

他把后半句忍住了没说,毕竟连自家祖坟陪葬都肯挖出来卖的人,不多,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那你额涅呢,就不管你们姐弟了?”

“过世了……肺结核。嘉树也不是我亲弟弟,是容姨的儿子。不过他现在跟我姓,同亲姐弟也没区别。容姨走以后,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会好好照顾他,供他上学,把他养大。”

“所以,你原来叫‘纯懿’?挺好的名字。”

她气馁,把头垂得老低,“琳琅不好听么?”

他心头莫名一扯,手悬在那微颤的肩头,迟疑未敢落下,生怕惊扰了她。

纠结半晌,终于还是收回,放在身侧垂着。“都好。”想了想又说:“任凌飞上个月带着剧团离开北平,听说去了天津跑码头,你已经没地方可回去了。”

琳琅猛地抬起头,及腰的长发自颊边滑落,满目是块黑缎。

她望着他,却什么都再说不出。又柔顺地抱臂伏在餐桌上。一时之间,萎靡不振。自从失怙以来,没一件顺心事,光活着就费尽全力。终究她也才十四岁,已经要一手撑天为更幼弱的弟弟遮风挡雨。身如飘萍,周围没一个可靠的人。不由自主地,总是被“抛弃”。生父、生母、养母、任凌飞……出于种种原因,或生或死或失踪,都不可挽回地离她而去。她又只剩自己了。

他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在舞厅跳舞也没什么前途,以后怎么办?不如想想你喜欢做什么。”

她很茫然,浑身都失去力气,只觉一切都是渺茫。“不知道。我除了唱歌跳舞,别的什么也不会。啊对了,我糊过洋火盒子……”她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比划出山一样大的一堆,“做一千个五毛钱,楚先生在关帝庙的私塾,嘉树念一个月学费也要七块,不够的。”

本来打定主意绝口不提的过往,在这个出乎意料的晚上,对他毫无保留坦白了,一贯的刁横无影无踪。

第二天,小公馆里来了三个家庭教师,其中还有一个是洋人,专门负责给嘉树补习,课程排得很紧凑。

安陵清丢给她一张纸,一支笔,“把你以前认识的人,或者见过你的,但凡能想起来的,全写下来。”

琳琅听话地照做。

他开始着手替她斩断前尘,扫清过去。歌舞女郎的经历被涂抹成空白,曲折身世重掩,再无人可知悉。

不是不讶异于他的慷慨和用心,这般不遗余力的栽培,究竟图什么?

问得紧了,他半玩笑半认真地捏捏她脸,“你就当我心血来潮吧。我钱太多了,花不完。”

她安于这奇异安排,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只等着他哪天对这番心血来潮失去兴趣,就像接受命运每一次不得已的颠簸和迁徙。

过得和母亲在世时也差不多,读书画画练琴,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不,比原来更忙了,每天还需不停地试新装换发型。她有自然流露的艳光,稍一打理便熠熠发亮。

偶尔也会不耐烦。没完没了的,像橱窗里任由打扮的洋娃娃,唯一作用是被观赏。但她耐着性子去适应,从不抱怨。偶尔想起冯如兰,怀揣明星梦漂在上海滩的旧日同伴,现也不知流落何方了。这番机缘,也是许多人求之而不可得的吧。

安陵清每隔几天会来看看进度。他待她很好,但从没什么过分举动,仿佛只为满足一时兴致。他一手托承了她此生的繁华,却并无旁的所求。

她站在宽大的落地镜前,平展开双臂,微仰下颌,让裁缝拿着软尺在身上比来比去,不停地量各种尺寸。

镜子里倒映出他在沙发上候着的身影。总不好再混蛋来混蛋去的称呼,她改口唤,“安陵先生,你是不是想认我做妹子?”

他抖了抖膝上报纸,抬起头,“不想,我有亲妹妹。”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面面相对,突然离得很近。当他们并立,她一点也不卑微,固执地仍旧仰着头,对上他的眼睛,“是不是?”

他眸中盛满盈然笑意,忽伸出手去,轻掠过她面庞,便在那颊边薄染芙蕖之色。等过漫长的一瞬,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喘不上来气。

那手指最终也只是落在她耳畔的平安扣翡翠坠子上,“这副耳环你戴很好看。”

量完了尺寸,两人坐汽车出门,到惠罗公司看布料,又去挑行头。

先施百货公司。先施同永安、新新、大新百货齐名,是上海滩规模最宏大的四百货巨头之一。经营法国香水化妆品、瑞士手工制造的钟表、捷克的玻璃水晶、法国的五金器具,都是高档商品,包装上无一例外印着洋文,前来光顾的,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等华人”。

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招待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个个笑脸迎人十分热情。其实也没别人,为安全考虑,不愿被闲杂人等看到传出风言风语,早就提前清了场,整座大楼只迎接这一对贵客。

琳琅鼻梁上架一副老大的太阳眼镜,遮住半张脸,在目不暇接的物质里挑挑拣拣。

化妆品柜台前,已经有了叶琳琅的大幅广告相片,彩色的,摩登感十足。

什么双美人牌雪花膏、美丽香皂、力士牙膏、力士胭脂、蝴蝶牌香蜜粉……千变万化的着装,新式衬衫短裙,蕾丝花边袜口束在纤细足踝上,配袢带平底圆口黑皮鞋,倩巧如鹿。

重叠招展的广告牌,全是她的脸,渐渐家喻户晓。

逛完了,又订了座去红房子吃法式西菜。她累得腿酸,坐下就要一客火山冰淇淋。

他摇摇头拿过菜单,“明天还有支广告要试,不许吃凉的。”

“偏要!”

“不行。”

她故意骄纵地坚持,便如愿以偿得到他一再关心的制止和管束。

满意了,便适可而止地妥协。由他做主,点她喜欢的奶酪烙蛤蜊,白脱起司酥和奶油泡芙。滚烫的咖啡又苦又甜,琳琅含在舌尖,尝到点混沌初开的滋味。现在她已十分习惯这一切。

再不似当初,一个姑娘家孑然一身闯荡江湖,自生自灭。如今身后有他,突然什么都不必操心了,天塌下来也磕不着碰不着。且还来去自如——他不再限制她的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身边随时跟着大群保镖,不怕遇上流氓小混混,从未有过的安全无虞。

无上的权威确实令人倾慕敬畏,而他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自古以来,美人想要扬名立万儿,身后少不了肯力捧扶持的倚靠。

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里,也未见得能出一个明星。可他挑中她,那么就是她了。为什么得蒙垂青?她也迷蒙而费解。思来想去,只愿相信他待她终究是有心的,就像她对他。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说不清道不明,也早就无从追究。

安陵清来看她,几乎都是白天,从不会耽搁太晚。但那天夜里,他出乎意料地露面,额头还带着伤,血把半边领口都染透。

锦珊用烟灰缸砸出的口子,足有寸许来长,隐在发际后,包扎起来十分麻烦。

琳琅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形容,很是吃了一惊。但她什么也不问,默默打来热水,挽起袖子替他清理上药,折腾到后半夜。

她有奇异的蜕变,眼角眉梢都暗换了芳华。不由自主的,又带一点甘愿。也开始懂进退,识分寸。或许,这是每个女人天生的本能。不需要刻意去学,遇到那个人,自然就会了。

安陵清换过一身干净便服,从酒柜取出白兰地。

琳琅盘膝坐在沙发上,执意不肯先去睡,“一个人喝闷酒容易醉,给我也来一杯。”

他点点头,又拿出一只杯子。见她还穿着打回力球时的一身轻便白运动装,男式的,和他的那套一模一样,不过尺寸小些。

“扮假小子有那么好玩儿?”

“没扮小子,只想扮你。”得不到他,就变成他的模样。怎会毫无察觉?她开始有意无意的模仿他说话的手势,走路的姿势,甚至神情语气。穿他宽宽大大的衬衫,一种奇特而隐晦的依赖。

他仰头饮尽,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忽明忽暗间,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连自己也不自知的角落。 uC4xF0U7m0FrjngzYEN428m9odwc199EXcHn++OD+Wxoy7DZ3Oz7DpTf/pvobG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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