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不会去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娃,却喜欢睁着平静而怜悯的双眼,隔岸观火,看那些疑惧他的人自乱阵脚。唯有身居高位的人能具备这项天然优势,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慌乱。有了恐惧,就会露出破绽,变得容易驯服。
但这次竟未能如愿。
琳琅紧咬银牙,自保地:“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还没好好跟我道过谦。”
“我道歉了你就肯放我回去?”
“不一定,我还没想好。”
安陵清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像他这样察人于微的,竟也有些拿不准。叶琳琅年不过十五,虽则半点心机都没流露,但他知道她其实相当聪明,也早就见识过她应变和机敏。紧抿的嘴角倔强十足,仿佛落到什么境地都绝不肯妥协。也许小小年纪就出来跑江湖,卖艺为生,养成习惯防备太过了,时刻都绷紧着,锋芒全部外露,不知要与谁为敌。
听说还念过不少书,人在屋檐下,刚极易折的道理难道不懂么。这么一味的张牙舞爪,要换个别人,早被他收拾得找不着北。
可偏偏对她就气不起来。真要拿枪仗势所逼,未必要不到一句软话,却没多大意思。他想看看她还会带给他多少意外,究竟能拧到几时。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我走?真要心疼那身军服,我……我赚了钱还给你!”
他兴致盎然,继续逗这头小凶猫,“因为你‘已经很好看’了啊,多看看又不亏。”
这说的是昨晚琳琅落跑时丢下的那句戏言。
谁知一句就踩炸了老虎尾巴。她听在耳里,全然不是玩笑那回事,不知联想到哪里去,寒毛蹭蹭倒立。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突然身陷囹圄,难免手足无措。所有脾气都发完了,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全不着力。
她蹲下来放声大哭,“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全是一群臭流氓!放我回去呜呜呜……”
说骂就骂,说哭就哭。也不是梨花带雨那种,稀里哗啦的嚎啕,连哭带喊,口口声声臭流氓。
心头有种没经历过的滋味在辗转。真像个陷阱,他退一步,她就得寸进尺两步。他待要拿出往日威严来进一步,却发现没处下脚,她彻底不吃这一套。
不知天高地厚,也有这点好处。她抵死不肯服软,反过来变成他来妥协。
他尴尬起来,一时也有点讪讪,“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哭得震天响,让外头的人听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连头发丝也没碰过你一下,怎么就成臭流氓了?”
费尽诸般周折,只为要她服个软,低声下气赔不是么?仿佛也不尽然。说不定最后他拗不过她。
把人关在小公馆里,天不知地不知地藏着,究竟是要干啥?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难道要等到她一步一步,自动缴械投诚?她还那么小呢。一个耗时耗力的游戏,如同一场冒险。开始糊涂,结局难料。
但他看到她身上隐藏的潜力。一种燎原般蓬勃炽热的生命力,教人忍不住好奇,想要一手栽植出来,看到底能开出朵什么样的花儿。
琳琅和嘉树从此在宁海路“住”下了。
实在也没别的法子,金屋好似天罗地网,根本跑不出去。
他不放人,也不多加为难,就这么软禁着,不说为什么。
公馆由警卫层层把守,屋里屋外光佣人老妈子就不下十个。给姐弟俩提供的衣食精致鲜洁,既不过分奢侈,也丝毫不显怠慢。唯有那个许副官,每次露面都没好声气,凶巴巴瞪着她,就像看油缸上的耗子,偏又赶不得抓不得。
嘉树小孩儿心性,很快就适应了全新的生活。说到底,这里比起破胡同里冬冷夏热的破瓦房真是舒服多了,到处敞亮阔大,天花板高得好几个人叠罗汉也够不着。到了晚上,电灯拉起来锃光瓦亮,再用不着凑在半截蜡烛头前面熬神费眼——这栋楼里几乎每个房间都有书架,上面有看不完的书,中文的洋文的一应俱全。浴室有自来水、厨房有自来火……什么都是“自来”的,只除了他俩。
他什么都不懂,钻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和姐姐怎么就“自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突然不用上学,不用去茶馆跑腿,姐姐也不用再到饭店里唱歌,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最初的恐惧和担忧很快消弭,他有时候甚至觉得,那个总是来去匆匆不苟言笑的军官哥哥也不是那么可怕。他一点也不凶,还会带来许多只在课书上见过的新鲜玩意。
琳琅有次午睡方醒,身边不见了嘉树,着急忙慌满屋子去找,结果在走廊尽头不起眼的一个小房间发现动静,里面隐约传来童稚的欢叫声。
门刚推开,她当下便吃了一惊。那房间说是书房,却也不像,四壁空空连桌子也没有一张,只用来摆放一样东西。
一架很大很大的金属浑天仪。
西洋人制作的浑天仪,比三个人叠起来还高,转动起来能看出日月运行的轨迹。一百多个轨道上有一百多颗星辰,每一颗都会转动。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列宿皆在其中。整架仪器使用的时候,往往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推动转轮,难怪要专门的一间屋子来安置。
这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
嘉树盘坐在地,睁大双眼眨都不舍得眨,正仰头看得目不暇接,
沿着轨迹缓缓转动的球体突然停下,从阴影里走出来个人。在后头边推动浑天仪边滔滔不绝解说天文的,竟是安陵清。
他偶尔过来看看,或留下来吃顿饭,时间不定,忙起来或许很久都不露面。
她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是谁,但态度并不曾因此变得软和几分。
大军阀又怎么,不见得人人都地卑躬屈膝奉承着。他真要存心计较,笑成朵花也没用。许平川冷眼旁观,忍无可忍斥她不懂规矩没上没下,马上被她一个白眼丢过去,冷笑着讥讽,“你自己言听计从惯了,何必用蝼蚁的心来教别人怎么做人?看不惯放我走啊,又没让你们非得受着!”
三番两次挑衅也好,不搭理也罢,他全当看不见。用餐就一心一意用餐,要她在餐桌旁待着。琳琅心里老大不忿,这和以前八旗子弟熬鹰有什么区别?花花世界,一样米养百样人,跟鹰一样,有的为了生而驯,有的总是不甘。
佣人撤去残席,送上两杯褐色的汁液,雕花银杯滚烫,还汩汩冒着热气。他站起来,闲闲端一杯放在她面前。
她瞟一眼,没接。“什么鬼东西?”
他若无其事把自己手里那杯吹凉饮尽,慢悠悠道,“怕就别喝,免得毒死你。”
琳琅赌气端起来大口大口喝掉,原来是牛肉汁,叫什么保卫尔,以前也在广告牌上看到过。咸的,太烫了,舌头有点受不了,输人不输阵,反正不能示弱。她喝得太急,呛出咳嗽连连,扶着桌角好半天才缓过来,咳得眼眶泪花乱转。
他哈哈笑得欢畅,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她最成功的一次出逃,距离大街不过隔了一个小花园的远近。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根据她一个多月以来的耐心观察,每到正午,轮值的警卫会交班,中间隔了摸约十分钟左右的空子,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安陵清那天恰从军署回来,开了一上午会正头昏脑涨,打算就近在这边吃个午饭歇一歇。车子刚路过花园外,隔着铁栏就看见三楼阳台的汉白玉雕花石栏后头,抛下来大团七扭八歪的绳子。一望而知,定是就地取材的成果,由床单撕成布条打结系成。
他在树荫底下给自己点根烟,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阳台抛下来只鞋,紧接着又是一只。
这女娃不但性子野,手脚也利索。她又换上来时的那身破旧男装,抬腿横跨过栏杆,两手紧拽住绳子,就这么一点点往下攀爬。
到底是害怕的,始终不敢往下看,仰着头压低了嗓子唤道:“嘉树嘉树,你快帮我看着点儿啊,还多远到地面?”
雕栏后骨碌冒出个脑袋,一眼就看到站在草坪上候着的安陵清。
小家伙挠挠头,夸张地叹出一口长气,“姐,要不……你还是爬回来吧。”
琳琅心头咯噔一记,顿觉不妙,鼓起勇气朝下瞅了一眼,原来离地面也只剩不足三米高的距离。这不是重点,要命的是,安陵清这厮不知几时站在下方,正笑吟吟望着自己。
怎么如此背晦!平时从没见他这时候出现过,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会子露面,把她堵个正着。琳琅心里止不住发慌,踩在罗马柱上的脚就打了个滑,又往下落了半米。乍一失去支撑点,所有重量都挂在双手攥着的绳子上,整个人荡在半空晃来晃去。
渐渐力气不支,两条胳膊酸沉难忍,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往上爬回去是不可能了,往下跳也不敢。正进退两难,一个笃定的声音传来,“松手吧,我接着你。”
她迟疑地望着安陵清,他就站在正下方,长长的双臂横展开,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眉目清楚认真。
琳琅心如擂鼓,十分犹豫,迟迟不敢决断。跳还是不跳呢,不管怎么着,今儿铁定是跑不了了。
认识这么久了,从未见她像此刻般,似足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会害怕,会不好意思。他暗自发笑,面上却假作不耐烦,“那我先走了,你就这么挂着吧,想好了叫我。”
说罢竟真的转身,作势要走。
她急起来,“哎哎你回来……我跳。”
秋日的风很大,吹过鬓边有点凉,失重的瞬间带来短暂晕眩,云山雾罩。
原来他的怀抱很暖很结实。他没骗人,真的稳稳接住了,没摔着她。
琳琅喘口气,回过神,偷偷睁眼望,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下巴有点淡淡的泛青,能闻到薄荷爽冽的味道。
和一个男人挨得这么近,还是头一遭。毕竟小姑娘家,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
“你可以放开了!”
他“哦”一声,竟就这么直接松开手,任她从那暖和的怀抱里摔在草地上。
“省得再被你骂臭流氓。”
琳琅维持她跌坐的姿势,一动不动,目送他抄着兜气定神闲远去的背影,咬着唇,这次没有开骂。
轰轰烈烈的逃跑计划就这么付诸东流,从那天起,连后花园里也添加了巡逻警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