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川头大如豆斗,叉着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呼哧带喘:“什么赵三赵四,少掰扯些有的没的,小小年纪就满嘴跑火车,你身上军服哪儿来的自己不知道?赶紧的,脱下来物归原主!看看都糟践成什么样了,那是给你擦鼻涕抹泪用的?!”
琳琅抻着袖管正往脸上胡抹乱蹭,听如此说,胳膊顿时僵住。乌黑的眼珠子滴溜一转,便仿佛明白过来。原来他俩和赵三那帮人不是一伙的,那就……更不好办了。
任凌飞日日在耳边念叨,出来跑江湖混口饭,求财倒是其次,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宁得罪有钱的,莫招惹当官的。这下倒好,两边全得罪个彻底,连枪都拔出来指在脑门上,这麻烦当真非同小可。
嘉树臭小子,让他去台下摸黑偷件体面的西装外套回来,好死不死偏顺手捞回来件军装。这下可怎么办呢?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她站起来吸溜鼻子,把外套脱下来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我要是把衣服还了,你们……就肯放我走么?”
安陵清也跟着直起身,又朝她靠近了两步,淡淡道,“我要是说不肯,你是不是就打算不还了?”
琳琅一听,脸色刷地变了,青红难分。闹半天还是想仗势欺人么,占着点理就不依不饶,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气鼓鼓瞪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他正色起来,收了吊儿郎当的笑意,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显锐利。
“叶琳琅小姐,我这个人脾气一向不大好,不喜欢被一再地挑战耐性。今晚这桩破事儿,说出大天来也是你不对在先。穿着我的衣服和舞女当众做些不堪入目的举动,万一被记者偷拍了去,名誉损失要怎么算?眼下东窗事发被逮个正着,我觉得你应该先道歉,而不是谈条件。至于怎么处理,那是我的事。当然,关键还得看你道歉的态度,是不是够有诚意。”
琳琅这一下受惊不小,张口结舌指住他,“你……你到底什么人啊,哪家记者闲得慌,黑灯瞎火非躲着去拍你干嘛?这衣服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有什么证据,你叫它一声它答应你吗!骗子混蛋臭流氓,我看你和赵三儿就是一伙儿的,要不怎么知道我是谁?想诓姑奶奶,门儿都没有!”
“嘿,你这强词夺理起来还没完了是吧?少废话,赶紧把衣服脱了!”许平川心头冒火,把枪往皮套里已揣就要亲自动手去把军服抢回来。
“哎你等一下!”
凶巴巴的女娃换了副神气,好像刚想起什么极要紧的是,煞有介事地问道:“那个、那什么……我记得,‘借’衣服的时候,还在沙发上留了把伞来着……你们,没带着啊?”
边说边往后挪着步子,又堪堪退出去三五米距离。
许平川紧拧着眉,仍旧亦步亦趋靠近。“你可真会胡搅蛮缠,偷就是偷,几时变成的‘借’?那破伞有什么好稀罕?”
眼看他俩站的位置差不多了,琳琅暗暗松一口气,认真说:“因为……那把伞,你们一会儿就用得上,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啊……”
表情是无比诚恳的,半点促狭也看不出来。
话音未落,街边的两层木板楼上,突然泼下大桶凉水,正对着许平川和安陵清直直淋了下来,从头到脚浇个湿透。
三十六计走为上,嘉树这小子也不是一点都指靠不住的。
趁他俩还没回过神,琳琅早就甩掉那双碍事的沉重皮鞋,钻进一条又黑又窄的小胡同口,窜得无影无踪。埋伏在楼上捣鬼的嘉树,自然也瞅准空子从板楼后门脚底抹油跑掉。
枪被水泡哑了火,却浇不熄许副官的暴跳如雷,“小贼有本事别跑,抓住了老子要你好看!”
远巷里响起一连串清脆欢快的笑声,仿若银铃抛洒:“我已经很好看啦!”
相隔太远,已辨不清是从哪个方位传来。
两人狼狈不堪地杵在胡同口,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从里到外没一处是干的。秋夜的风很凉,安陵清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转身就往回走。
“把她找出来。”
许平川连忙称是,垂头丧气跟了上去,只觉懊恼难言。这叫个什么事?如此严重的失职还是头一遭,说出去定要让人把大牙给笑掉。
熟料前边又紧接着丢下一句:“人找到就行,别伤着她。”
许平川愣住,眼睛眨一眨,也就了然几分,心头怪不是滋味。
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吧。
他跟在少帅身边这么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蜂飞蝶绕,从未见安陵清对谁稍假辞色,何以偏偏地这凶猫一样蛮横不讲理的小姑娘另眼相待?且还是个小偷小摸。
——虽然她也长得很美。不同于寻常少女那般娇柔羞怯,恁地张扬而刁钻,什么古灵精怪的歪招都使得出来,是和少夫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调调。扮男人搂着舞女又亲又抱?真是离经叛道,大胆得可以。
北平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对大帅府来说,要找出个有名有姓的小舞女分分钟不在话下。
那晚过后,琳琅和方佩自然是不会再到丽都饭店大舞台演出。嘉树连学也不去上,任凌飞把影剧学校关闭,原打算先躲一阵避避风头再图后计,谁知来不及了。
不过隔一个白天,突然来了大群荷枪实弹的兵把校舍团团围住。整条胡同给把守得水泄不通,外不许进内不许出,苍蝇插翅也难逃。
华北军巡防治安队?竟不是警察局。任凌飞鞠躬作揖好话说尽,还是不明就里。为首长官模样的年轻人寒着脸,指名道姓只要交出叶琳琅,其余什么也不肯透露。
堂而皇之的威胁,若傍晚前还见不着人,剧团上下都得以违反《北平市警察局管理舞厅规则》为名拘押。
“雇佣舞女奇装异服,演奏妨害良善风俗之音乐及舞蹈……”条条拎出来都是大罪。
两列士兵已经大摇大摆冲进楼里搜人。枪杆挑起被褥铺盖丢到地上,四处翻箱倒柜,摇摇欲坠的旧桌椅一踹一个坑,掘地三尺誓不罢休的架势。
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各人枪杆子底下的安危,任凌飞只得把叶家姐弟的住址透露。不禁暗暗为那丫头捏一把冷汗,究竟得罪的什么人物,惹出这么大阵仗。他就是再想庇护,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听口风,里头竟又没有芳佩什么事,倒不像是赵三公子背后使的鬼。
日头尚未落尽,摸约五六点钟光景,华灯待上。
鼓楼宁海路上的一所洋楼小公馆外,停下辆福特小轿车。
这一带是外国使馆建筑聚集之处,警备森严,几乎三步一岗,闲杂人等概不得靠近。
两名看似斯文有礼的副官,“半暴力”式从车里“请”下来两名少年。
“他”不满:“推什么推!我长脚了自己会走!”
咦,听声音倒是个姑娘。却穿一身洗得泛黄的衬衫,袖口胡乱挽着,下边套条松垮的靛蓝粗布工人裤,歪歪戴顶鸭舌帽,乍看去,和街头卖报的穷小子差不多。一口牙齿灿白灿白,骂起人来不留余地。
另一个男孩儿年纪尚小,下了车就紧紧牵着阿姐衣襟,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满脸警觉惊惶。
昨晚还跟任凌飞犟嘴呢,今天都没过完,谁顾得上明儿怎么样。
明天这就来了。她实在也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成这样。
许平川幸不辱命,好歹把她找到,就差没捆起来绑到少帅跟前。谁叫安陵清事先吩咐了,“不许伤她”?然而这凶顽的野丫头伤起人来可是半点都不含糊。另一个副官不过伸手搡了她弟弟一把,被她不由分说扑上去就是一口,当场咬得皮开肉绽。
正饮尽一杯好酒,安陵清抬起头来,见跟前站定一个细瘦身影,正是昨晚那混不吝的小姑娘。
琳琅定睛细看,漂亮的眉毛都皱成一团,她怎么也想不到是他。
安陵清斜靠在书房沙发上,好整以暇打量她。衬衫半幅门襟耷拉出来垂在身前,帽檐挡住眉清目秀的半张脸,唇边还残留着几丝不明显的血痕。气鼓鼓,凶巴巴,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儿,谈不上来历和去处,过了今朝不知明日在何方,因而分外的目中无人。
“光天化日抢人?厚脸皮欺压良善!”
他嘴角上勾起浅浅的一个弯,“黑灯瞎火做贼,好一副傲骨铮铮?”
“不过仗着有枪吧,咋咋呼呼跑到剧团里吓唬一群姑娘,究竟算哪门子本事!”
她瞧不起他?
堂堂华北少帅,向来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没曾想被一个混迹欢场卖艺的小姑娘坍了台,钉子碰完一个又一个。
反激起他的好胜心。不过觉得好玩吧,但绝不可能栽在这小丫头手上,这成何体统。
眼神又落到她颊边血痕,当即皱眉问,“怎么回事,他们打你了?”
许平川急忙辨白:“没、没动手,属下不敢造次,那是……”另一个副官默默撩起袖管,露出成排牙印,破损的皮肉上还粘着血痂。
他失笑,扬手一挥,手下们领命退出。
谁都不说话,就这么对峙着,她先绷不住开口。
“哎,你怎么找到我的?就为件衣裳闹得鸡飞狗跳至于吗?”
对安陵清来说,这实在简单到不值一提。永芳剧团的演出合约签在丽都,成员名单和详细地址全都写在白纸黑字上,清清楚楚,找经理一问也就水落石出。
见她问得天真,便也一本正经答道:“你不是还在胡同里丢了双鞋么?要再找不着,正打算让全城的舞小姐都挨个穿上试试,合谁的脚就把谁抓来。”
琳琅瞪大眼,一脸嫌弃地望住他,“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就一双臭皮鞋,又不是水晶做的,还真以为能找出个Cinderella?”
安陵清并不动怒,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窗外不觉已天光褪尽。
“呵,还知道得不少。听常经理说,你英文学得不错。在哪儿念的?我有说过你就是我要找的Cinderella么?”
她蓦地脸一红,才察觉被他绕进这语言的陷阱中,负气道:“跟你说不着!”又补一句,“你不告诉我,我也没必要什么都跟你说。”
“不说就不说吧。那咱们说点别的,先是偷走我的衣服,又浇我一头凉水,今天还咬伤了我的人。这笔账,该怎么算合适?”
也许他表现得太从容,凡事无可不可的,她胆子愈发大了。
琳琅只觉受了委屈,“衣服还你就是!你的人在学校又打又砸差点儿把屋子都给拆了,还吓着我弟弟,这又怎么算?咱们扯平了!”
“扯不扯得平,你说了不算。”他收起笑意,漆黑的眸光一敛,语气突然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