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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石裂

夜更深了,浓黑中仿佛藏着头蓄势待发的兽。墙角的西洋座钟仍无动于衷地来回摆动着,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像一种冷静迂回的试探,谁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安陵海直直注视着他,一言不发。安陵清站在灯下的阴影里,寒意自脚心直冲脑门,掌中也渗出一把凉汗。那函件自指间松脱,无声坠地。

事情确然不是他所做,他对暗杀和围剿都一无所知,但谁在乎呢,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看到的。

关键是,刚刚死里逃生的安陵海是否还在乎。

安陵清微微仰头,迎上那双审视的眼睛,极缓慢地开口:“所以,父亲相信这种漏洞百出的安排,出自我手?”

“怎么判断,如何决定,那是我的事。你只说你的解释。”

父子血亲之间,猜忌到了需要为是否大逆弑亲而解释的地步,通常已经没什么值得解释。但他并非坐以待毙的性子,毕竟也是上过战场见惯生死的军人,不会忽遭一记暗算就阵脚大乱。

“文辞、笔迹、甚至常用的纸张,这些小节人尽皆知,诚心模仿怎会不加注意?但是父亲,或许连你也忘了,我小时候有一次和卫兵练习拳脚,右臂自肩胛往下关节全部脱臼,又罚跪了许久延误医治,右边胳膊有年余都不大灵便,功课却不能懈怠,因此惯用左手,印信签名通常落在左下。军署往来函件随意找找就有一大堆,拿来对比便知真伪。”

安陵海听罢,不置可否地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大概伤后行动不便,不慎将瓷盖滚落坠地,发出一声脆响。碎片滴溜溜转到停,一坐一立的两个人,没有理会。

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安陵海沉默着,任由茶渍在桌上洇开,勉力强撑的气势竟似坍了一角,名将白头的凄凉感油然而生,再难掩藏。毕竟老了。

眼看那滩茶水汇成道细线,朝桌边蜿蜒淌去,就要朝那张被遗在地的密函上滴落,目前唯一的证据。安陵清忙蹲身去拾,弯腰的瞬间,眼角余光却无意间撇到右侧屏风底下,露出双黑色寿字暗纹千层底布鞋。灯光太暗,角落看不分明,拿不准是否眼花,也不能贸然再次弯腰探究。

他立刻警觉起来。房间里或许还有别人。这次父子间的谈话,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私密。安陵清捏着那张薄纸站起身,面上不露声色,却忍不住暗暗自嘲,笑自己太过天真。劫后余生,放在普通父子间,是件值得执手唏嘘的私事,但在瑜园,则是毋庸置疑的公事。对面坐着的,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更是权倾一方的华北军总司令。

他不会让自己身上的血白流。

云端泻下一丝曙光,透过窗扉投在书桌前,似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泾渭分明,楚河汉界。

“那你觉得,这次所谓的请君入瓮,谁的主意,目的为何?”

安陵清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装作对屏风后的秘密一无所觉。愈加谨慎地回答:“暂时没有头绪。但或许,可以从情报局入手开始彻查。此事牵连甚广,总不会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一个小小旅长,没胆子只手遮天促成整个行动,不过是丢在明面上的弃卒。”

他一边说,一边留心关注屏风后的动静,但除了那一晃而过的马脚,始终声沉影寂。只得凝神续道:“暗杀已成事实,无论事后有没有将敌人一网打尽,都错失了先机。不惜拿父亲的安危做引,慷的是他人之慨,难道还指望事后因此而受褒奖?这种伎俩看似贪功,实则只能招祸。把我拉下水,不过为着身前多块枪靶子。父亲若有闪失,我则顺理成章背上里勾外连的骂名。一箭双雕,大概就是他们的目的。”

他的条分缕析冷静而难寻破绽。既是嫁祸,首要找出背后最大的受益人,其次,除了替罪羊外,最该承担责任的那一方,往往也就是始作俑者。

所有解释,都在这里了。安陵清从怀中掏出那枚令他成为众矢之的的印鉴,轻轻放在安陵海面前。

“兹事体大,毕竟还牵涉到我的部下,儿子自知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这东西留在身边不过徒惹争议,便请父亲收回也罢。”

为避嫌,他主动交出兵权,自请停职待审。

以退为进?知子莫若父。安陵海拈起那枚印章把玩在手,迟迟没有说话。良久,拧起眉:“眼下风动异常,重标方向,亦不失为上策。可一旦交出军印,接下来马上就会有人提议裁撤合并你麾下的编制。还嫌麻烦惹得不够多?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稳看住了!”稍顿,又沉声添补一句,“明枪易打出头鸟,东北郑家的事,先缓一缓吧。”

最末那句明显意有所指的告诫,让安陵清心头微沉。他从小就懂得分辨父亲给予的每一个暗示。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若这次赶回来,将那些兵马也全部带进城中,是不是正好递出个“拥兵自立”的话柄?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觉疲惫伤感,竭力忍住了刻薄的回应。却见安陵海突然捂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口气,面露痛苦的神色。

“父亲?!我马上去叫医生。”

那一刻,不是没有过发乎天性的关切和担心,自然流露不需掩饰。

安陵海挥了挥手表示默许,仰倒在沙发上,阖起眼睛养神。坚定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下渐远。

半盏茶功夫,安陵清带私人医生匆匆赶回,刚掀起暖帘,紧闭的门扇后忽传出人语。

“不是他。但他或许……知道是谁干的。”

伸向门把的手迟疑一瞬,重又收了回来,不自觉地在身侧紧攥成拳。

方才书房里,确实不只有他和安陵海,还隐藏着一个不肯露面的人。就隐身在屏风后,鬼鬼祟祟,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窥视他的神情,揣摩他的言谈,进而做出某种分析和评判。

披件大白外褂的军医挎着西式药箱,识趣地垂首恭候在三米开外,眼观鼻心,充作两耳不闻。

蓟台是什么地方,他心里有数,不该听的,凑在耳根旁也半字不入,性命攸关。但对话还是断断续续飘出来:“只有还不能完全脱离父亲自立的孩儿,翅膀未硬,才会由衷地希望我这个爹别在不恰当的时候突然咽了气,以免留下个烂摊子难以收拾。”

安陵清深吸口气,眼中黯然的恍惚,一闪即沉。北国的冬总来得迅疾,一夜间连风也变得更硬。片叶落而知秋意深,如今枯索遍地。心冷不过是瞬间的事。

他不知是该庆幸父亲最后的一丝“信任”,还是该为那句“或许”而失望。

定了回神,安陵清再次放轻脚步,往后退行丈许,朝噤若寒蝉的军医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乖觉地踮着脚尖跟上去。

一阵短暂沉吟,将四下不安的气氛又往下拉坠了几分,安陵清询问了几句伤情,旋即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止痛针药效褪得快,打多了反倒更不顶事,还有没有什么更管用的?”

军医一愣,吞吐道:“还有……吗啡。”

“枪伤发作起来疼痛难忍,父亲年事已高,若夜间难以入睡,更影响康复。”

说话间,手指状似无意地摸了摸腰间武装带上的皮质枪套。裹着白褂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缩紧起来,忙躬身应答:“属下明白,一切以司令贵体为重。”

轻重利害,再如何掂量,也到了该给自己选个阵营的节骨眼上。谁让他运不凑巧,偏赶在这当口,听到了几句不该听的话?安陵海毕竟年事已高,受此重创,来日是否方长,谁都说不好。而眼前这位,就算翅膀未算全硬,气候也已渐成。且素闻其在军中的名声,一贯的作风强悍,幽冷犀利,绝非轻易便能糊弄过去的主儿。

军医表明立场后即喏喏而退,自去书房门前听候召唤。

但事情还没完。

安陵清这次回来,虽算不上大张旗鼓,到底是未经大帅允可私离驻地。若说只为牵挂父亲安危,何不快马加鞭返京,中途却为一伙八竿子打不着的流寇耽搁了三天,头脑发热就逞能去和匪帮火拼。救人?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平民之女去报灭门之仇。一个萍水相逢,没有任何用处,但相当年轻漂亮的女人。

二叔安陵晏在袁氏的煽动下,一味地推波助澜搅浑水,揪住这小节大做文章,话里话外的意思,指摘他身为人子,放浪形骸延宕归期,实属不孝不悌,带重兵围城,更疑有忤逆之心。

这是太严厉的指控。

安陵清被卷进这场欲加之罪,在瑜园的处境变得越发尴尬。任谁也想不到,最后替他解了围的,竟是那个使他饱受非议的民女林婉慈。

即使时间过去许多年,这个故事仍旧为瑜园仆婢们茶余饭后所乐道。年长的余婆子为向新来的丫环们显摆资辈,常刻意压低了嗓门,绘声绘色地比划她当值时看到的情景。

下人日子枯燥乏味,使得她们对里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物充满揣测,总是乐于编排出许多饶有兴味的轶事,真真假假,好增添一点禁忌般的刺激。

那是个阴沉黄昏。早起天光就一直灰蒙蒙,没有风,寒气里透着潮闷,冻得人骨头缝里都止不住哆嗦。一封远自武昌发来的电报,不知何故,令父子俩起了争执。

大帅发起怒来,有多吓人?

“你是疯了还是傻!武昌是谁的地界不知道吗?打着华北军的旗号咋咋呼呼动枪火,剿匪?简直鬼扯!恭老头又不是三岁小儿,会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解释?!”

一记耳光何等爽脆刮辣,响亮得连院里的麻雀也纷纷惊起乱窜。 VDWMvhkcCnVIDi162vnBwvuoJtipu4eSLLSoeS6hDbYZE0zWvqBfTPthAfV3zJ2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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