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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青梅嗅

满族遗贵里,能靠着在前清积累的雄厚资本和在军阀政界名流间拓下的关系网而跻身金融、企业界的寥寥无几,大多如同固山贝子之流,对理财经营懵懂无知,既无谋生手段又奢靡无度,没多久就家产荡尽穷困潦倒。

到了后来,当这位贝子爷想要离开北平去青岛另谋生计时,发现连路费也已经凑不齐。数年的挥霍,他不仅卖掉了花园,搬空了存放珍宝玩器的库房,还押掉了拥有四百多间屋舍之广的贝勒府。

为倒腾出银钱来,他竟别出心裁,企图借“移陵迁墓”取出祖坟陪葬的珍宝来变卖,不料却因和坟地所在地的县衙分赃不均,最终被判下了大狱。刑期不长不短整七年,阶下囚的苦头岂是身娇肉贵又鸦片瘾缠身的贝子爷所能承受,不过咬牙捱了一年多就病死在囚笼,这都是后话。

【注:历史细节考证于《辛亥革/命前后的满族研究》、《清代八旗王公贵族兴衰史》等文献资料。】

琳琅的母亲是汉人,年轻时曾是京城烟花会馆里数一数二的名交际花,花名唤林韵媛,生得容貌不俗,也是五陵年少挣缠头的人物。后被固山贝子赎了出来,放予外宅安置。满汉不通婚,何况这样不光彩的来路,连妾都算不上,她生的女儿纯懿,也就只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一个昔日王族的姓氏,和一块篆有生辰芳名及贝勒府正黄旗徽记的玉佩。

在贝勒府里人眼中看来,这对母女身份十分低微,是连正眼都不稀罕瞧的下九流。固山贝子锒铛入狱后,家眷仆佣怕受其牵连,纷纷作鸟兽散。谁都自顾不暇,外宅自然更无人看顾,瞬间断掉了一切经济来源。

新旧杂陈的时代,满族亲贵穷困潦倒乃至王孙世子上街拉洋车之类的新闻,开始屡屡出现在报刊之上,从博人眼球到见怪不怪。惨况愈演愈烈,庄亲王的后人就饿死在南横街的一处会馆空房子里,连尸骨都寻不出人肯收敛安葬;靖海侯施琅的后裔,一位曾经的侯爵夫人,丈夫染病后因无钱医治而亡故,为谋生计,她只得沦落到和贩夫走卒为伍,双日拉洋车,单日卖萝卜。

林韵媛一朝失去依傍,靠风光时攒下的积蓄勉力支撑了一阵,还不忘每月往狱中汇去接济,供沦为阶下囚的固山贝子勉强糊口。树倒猢狲散,乱世里,这点风尘中的情谊已算难能可贵。

然而就连这样的景况,也很快无力为继。固山贝子病死囚狱中的那年,纯懿才只有九岁。

为抚养女儿,林韵媛不得不重操旧业,回到浮华空虚的烟花生涯,用赚来的脂粉钱供纯懿读女校,学钢琴,接受良好教育,吃穿用度几乎与幼年时无异,家中旧使的老妈子开口仍称“小格格”。墙外的世界天翻地覆,有母亲遮风挡雨,尚未影响到她一方安宁天地。

这种状态持续到纯懿十二岁。林韵媛长期积劳抑郁,不幸染上肺结核,收入每况愈下。到后来,为给母亲治病,不得不典卖掉当年固山贝子给母女俩置办的那所两进小宅院。把最后的私产低价沽售掉后,母女俩连栖身之所也无。

幸得林韵媛昔日风月场上的好姐妹余娇容仗义相助,把她们接来自己的居处暂住,互相照应。但那些钱除了日常生活开销,还得维持高昂的医药费用,很快就捉襟见肘。林韵媛沉疴不起一年余,耗光了最后一点钱,终于撇下女儿撒手人寰。

穷在闹市无人问,何况命若飘萍的烟花女子。林韵媛死得悄无声息,姐妹行子纷纷拿出一点体己来凑个分子薄葬了她。身后事办得很寒酸,但总比破席一卷丢去化人场强。

年少的纯懿父母双失孤苦无依,若无人照管,最后也不过流落在外。年纪那么小的女孩子,又生得花容月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简直不可想象。余娇容早年曾与林韵媛义结金兰拜过姐妹,念在旧日帮扶的情谊,只得将这女娃一并收养在侧。纯懿识趣乖觉,从此不再唤她容姨,改口称干妈。

余娇容当时不过三十五六年纪,身边也有一个刚满五岁的儿子,名唤嘉树,亲爹身份去向皆不详。那男人也许死了,也许跑了,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从不肯轻易开口提及此人。嘉树活泼机灵,从小便和纯懿以姐弟相称,两人一处长大,感情甚是亲厚。纯懿从金玉笼中被连根拔起,一朝寄人篱下,小小年纪就尝遍人世辛酸。学校自然是没法上了,能有片瓦遮身,粗茶淡饭已是天大的幸运。三人就这么挤在胭脂胡同的破落小院里,相依为命又过了大半年。

好景不长,纯懿刚满十四岁那年,余娇容出门赴堂会,被一辆黄包车接去,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

姐弟俩在清锅冷灶的屋子里等了三天,晨昏不安,始终等不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朝不保夕的年月,流徙者众,拐子扒手遍地,治安状况堪忧,人口失踪并非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就算报去警察厅也没谁有那个闲工夫帮着找。何况余娇容操持的皮肉营生本不光彩,谁知得她罪过什么人?若运气实在糟糕,过些时日被发现暴毙荒野也属寻常。又或是运气太好,傍上哪位金主,撇下拖油瓶的儿女独个远走高飞去亦未可知,不需给任何人交待。

姐弟俩被从警察厅连推带攘轰出门去,附带一顿难听至极的议论嘲笑。

十四岁的纯懿牵着年仅七岁的嘉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走着,被奔忙的人流挤来挤去,举目四望,前路凄迷。她根本不相信余娇容会毫无预兆地撇下他们远走高飞,否则一开始就不会收养自己这个麻烦。大街上卖儿卖女随处可见,多添一张嘴日子就多一分艰难。余娇容已经失踪一个多礼拜,恐怕是凶多吉少。

嘉树再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纯懿忍住泪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亲姐姐。以后姐养活你,别怕。”

为了活下来,姐弟俩想尽一切法子。嘉树白日里手捧一个破铁罐到天桥附近晃荡,连脑袋也不抬,光低着头寻摸一路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每发现一枚,都如获至宝地捡拾起来,扔进铁罐里存着。待攒下多半罐,寻个没人的旮旯头蹲着,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残旧的烟丝一点点拆散了剔出来,拨弄得蓬松些,再掏出半叠裁成小片的烟纸,仔细卷裹好——这就成了。

这地界鱼龙混杂,尽是低矮木楼、破旧瓦房,衣衫褴褛的贫寒百姓和跑江湖卖艺的。嘉树揣着翻新好的“快手牌”香烟,走街串巷叫卖兜售,两枚铜板一根,销路很好。零沽散卖出去,换十几个大子儿,也勉强够一餐半饥半饱。讨生活的穷苦人,管这叫“平地抠饼”。

嘉树是男孩子,在外头四处野跑还能勉强凑合,纯懿就比较难办。她是女娃儿,年纪又小,荐人馆的伙计瞧她这身细皮嫩肉就不像能干粗活的,去给人帮佣都嫌不够力气。满口贝齿莹润糯白,可见每天都得用牙粉仔仔细细刷出来,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有适合她干的活计?若在屋头接些缝补浆洗的手工,多少也能添补些。可她压根就不会,从小到大这些琐事都有老妈子打理,她也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念书识字弹钢琴,不需操心柴米油盐。此刻落魄到底,才惊觉两眼茫茫四下都望不见出路。

纯懿上过几年教会女学,程度很好,足够她通读报上的招牌启事:“聘小学女教员、需师范程度。家庭教师,能教西洋绘画、钢琴,每月二十元。”或“饮冰室女招待,中西文通顺。洋行女职员,需大学毕业……”然而没有用,都不是她眼下能够胜任的工作。

她只能每天蹲在破院子里糊火柴盒子。把一摞大中华火柴公司的火花渔樵图商标捻开,刷上地瓜面熬成的浆糊,顺着压线的痕迹,逐个粘牢在草板纸盒上。再用铁皮夹子夹一阵,晾干就成。这还只是外壳,糊内盒的工序更繁琐庞杂得多,光数得出来的就有“打序”、“圈盒”、“封底”……等等。必须一气呵成,否则纸条就会粘成一坨报废掉,损耗当然得自赔。

就这么夜以继日地折腾,糊一千个才五毛钱,计件月结。趁白日有天光的时候,更得抓紧多做一阵,到入了夜,只能搬个小凳子到电气路灯底下借点光接着干,被蚊虫咬得浑身肿痒。赚那仨瓜俩枣的小钱,是绝对不够熬油费蜡的。

靠嘉树满大街卖烟卷、到铁路边上捡煤球核,养活不了两张嘴。若遇上霸道的野小子们成群结伙争抢地盘,动辄被揍个鼻青脸肿回来。长贫难顾,左邻右舍的接济到底也有限,姐弟俩渐渐连破屋的租子都快付不起。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她在报纸夹缝里瞥到一则不起眼的招生广告。

北平影剧学校,常年聘收女学员,毕业后推荐工作。

很奇怪地,不仅不收学费,还提供膳宿。每天像普通公学一样开课,分两部分,“艺术”和“文化”。

纯懿左思右想,决定放胆一试——反正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万一是真的呢。

豁出去了,牵着嘉树上门自荐,“我来报名考学。这是我弟弟,叶嘉树。”她也给自己改了名字,去掉姓氏。小时候读过的旧诗书里,有很喜欢的一句:“骅骝多逸气,琳琅有清响。”即便落魄至此,骨子里那股淡泊的傲气仍在,这就是“叶琳琅”的由来。

校务专员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前这小女孩,不知哪里攒出的底气,一上来就敢张口谈条件。

她先是问清楚学校都教些什么,发现自己曾在教会女校修习的文教程度,早已远超这里能提供的课程——影剧学校所谓的文化课,无外乎一些简单的外语会话、时事概要,外加练练抄写。然后自信满满地保证,以自己的条件,绝对会成为这所学校最出类拔萃的学员。除此之外,她还会弹钢琴和一点横笛,能在排练时协助教员伴奏和编曲。

唯一的条件是,要把亲弟弟带在身边照拂。

如果顺利毕业后,校方确实能兑现保荐工作的承诺,那么叶嘉树的膳宿费和学费,就用她未来的工资做押。

初生牛犊不畏虎,正因没有退路,更显得理直气壮。不行拉倒,反正也没抱多大指望。

歌舞剧团的头儿恰从窗下路过,听见这番滔滔不绝,十分欣赏这小女娃的气魄,便做主留下了这对姐弟。

赔本总不至于。她确实生得一张极漂亮动人的脸蛋,盘亮条顺,口齿也清楚伶俐。诚然这世上从来不缺青春光鲜的皮囊,但一个有胆色的美人,总比没胆色的木头花瓶要耐看得多。 DmSk9mk7vzGHk/+ejuGHxBEJDPEkejgN3m4j4ee2rlsPEipmekusvjXK0wO9LP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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