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珊后来才知道,那天在沉心堂的剖白,既是诀别,也是宣战。
他对离婚一事仍旧只字未提,然而初衷却已经南辕北辙。真要用恨当做武器,彻底彼此折磨起来,她实在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人想要平安度过一生,往往需要巧妙地掩藏很多秘密,情爱里也一样。
到了什么都可以无所顾忌大白于光天化日的地步,说明表里都已经分崩析离,再没有维持下去的必要。水至清,游鱼也不见了踪影。
恨镜花水月太匆匆。
上海是个红男绿女们互相欺骗但永不拖欠的地方。
霞飞路的高级住宅区,窗外夜色斑斓,风过处,路旁粗壮的法国梧桐摇晃叶片,发出哗啦啦如海浪起伏的声响。
其中有一栋带前后花园的欧式白色建筑,是当红女明星叶琳琅叶老板的居所。
安陵清每回出现在他的小红颜知己面前,大多数时候都状态不佳。这次更是前所未见的疲倦和恍惚,整个人消瘦得厉害,本就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显犀利。他苍白的脸色让琳琅掌上的茶香在一刹那失去所有香味。
然而他望向她的眼神,一贯是柔和的。像秋日暖阳,在暮色尽头褪淡了火红,拂落第一片叶子。
“你这儿有酒吗?今天不想喝茶。”他扔了外套,陷进柔软的沙发深处,累得说话都提不起力气。
华北大帅突发疾病暴毙,报纸上讣告铺天盖地。她自然早就听说了北平发生的变故。料理完后事,打点好府里的一切,安陵清一天都不想多留,立即动身去了沪上。
琳琅不动声色地把刚煮好的茶汤泼掉,转身去酒柜取出一瓶三星白兰地,倒在两只高脚杯里。水晶杯子反射着香薰洋蜡跳跃的火苗,在清莹的眸子里揉了碎金,那光华却和少年时的璀璨逼人截然不同,十分内敛。她今年已经十九岁。山河岁月里打滚,一定也经过许多不得已的变迁。
她擎着两杯酒,袅袅偎过,递给他。
“要是实在难过,就哭出来啊……反正灯都灭了,也没人能看见。”
他摇摇头,接过来一饮而尽,又要续第二杯。
“为什么要哭呢?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如何改变,也不知道还能为她做点什么。被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困住,时常懊恼痛苦。奇怪的是,她过世以后,我心里却觉得,她好像还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安静地活着。不会再痛苦,不会受伤害,也不需要任何来自人世的挂念。只要一想到这个,反而非常平静安心。”
“那地方,是你心里一个不会再打开的角落吧。其实,你夫人有句话说得很对,你啊……从来只为得不到的东西牵肠挂肚……彻底没影儿了,倒能消停下来。”
两人喝了不少,她已经微醺,他仍旧看不出醉意。
那天晚上,琳琅问了一个问题,“我昨儿读到书里有句话,说的是‘弄水看山到天明,过尽行人不相识’,究竟好还是不好?”
他早已习惯她的率性天真,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睁大眼睛缠着他问这问那,有时候好像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明白。
大半瓶烈酒入喉,安陵清仿佛恢复些许精神,站起来抻了抻腰背,又亲拎起酒瓶给自己倒满最后一杯,“年轻时前路漫漫走不完,什么都想抓在手里,总担心错过。如今年纪大了才觉得,有些人有些事,生怕错不过,宁可从没遇上更好些。彼此都是遥不可及的风景,远远欣赏足矣。不必贴近了,露出满目疮痍,也就不会互相伤害。”
这就是他们始终若即若离的原因么。真奇怪,琳琅从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他只要她陪着他,看着她,借由这抹倩影,把心神投漾到不可及的渺远之地,不肯与人共赏。
就像此刻,他站在沙发前,离她那么近,目光却落进窗外那一大片触不到底的茫茫夜色里。
“你多大啊,不过三十来岁么,何必总把自己数说得暮气横秋,跟个老头子似的。”
“你可不是还小么,我对你来说,差不多算半个糟老头。”
“我已经长大了。你从来都看不见么?”
琳琅在自己的酒中看见他的倒影,是水中月,清晰却不可及。她心里一颤,仰头一口吞尽了,好像就此把那个人也一并囫囵留在体内。香烈的液体如尖细的利爪,从喉咙一路乱叩到胸口,烧灼丹田如沸。
他淡淡一笑,“可我还是比你大很多很多,已经老了。”
君生我未生。
中间有个水火不容的界限,一咬牙一狠心,也就跨过去。
仗着酒劲,她放任自己萦绕着新鲜的渴念。那头沉睡蛰伏已久的小兽,又蹑手蹑脚地醒来,带着秘而不宣的决绝,探出尖牙。
琳琅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起,只把一双流转秋水的妙目望定他。忽地用力一搂,被醉意染红的脸庞紧贴上去。安陵清实在有点意外,一时忘了挣开。隔着层厚厚的呢子军服,下腹仍能感觉到那抹肌肤醺然的烫。
他一动不动如石雕,浑身都硬了,心却徒然软下来。半晌方哑声道,“你……在干嘛?”
她不答,顽皮又阴险地,用细白的牙把最下端的铜扣给咬开。
夜太深了,无边无际。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袭来,他觉得有点热。几番挣扎终于定了定神,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往后轻轻推开,又勉力作出一点轻松的调侃来:“饶了我行不行?老头子年纪大了,消受不起。”
“为什么?你嫌我?”
“不是。”他飞快地答。
“那我要是走了,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会不会也这么每天想着我?”
“也好啊……好不容易翅膀长硬了,想飞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没什么不对。”
她气急,扑上去用力一咬,连皮带肉,让他疼到闷哼出声。
痛楚令头脑恢复清明,到底还是从这缠人的胭脂罗网里脱开。
不知是为片刻的失态尴尬还是气恼,他几乎是狼狈地转身,有点像落荒而逃。
“我还有事,你自己早点歇着。以后不许再喝酒。”
琳琅抱着靠垫半蜷在沙发上,把脸埋进厚实的棉垫子里,不敢再乱动。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从没有过的挫败感,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这么费劲。
在他拧开门把的那刻,瓮瓮的声音从绣垫后传来,带着点不可言喻的凄酸,张牙舞爪的老虎重新变回猫儿。
“你来我这儿的时候,连怀表都从来不摘,是随时都准备走吧……连从不离身的配枪都解了,却没放下过一块表。”
安陵清短促地笑了一下,旋即收敛神色说:“……那是我在提醒自己,没有可以随意犯错的机会。”
清脆的落锁声咔哒一响,她又是一个人了。
不是不委屈的——他把她养大,既驯服了她,便该有义务承揽到底,对她的心负责任。然而什么都不曾落在实处,他不要她,也不放她。
过去许多相处的日子,安陵清但凡留宿,也无外乎求一枕安眠。她总是守着他入睡,静静望他睡着的样子,能看一整晚。
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弄水看山到天明,终究无法靠近。
但这晚他甚至都没有留下。
琳琅闷闷地起身,拿起还剩一点底子的酒瓶倒空在杯子里,想了想,还是放下没碰。
哪怕他不在跟前,她也习惯不去做任何违逆他意愿的事。
花园里响起汽车发动的轰隆,铁门哗啦啦打开又合上的撞击声,她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一片芳心无可托,只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又独自枯坐了半晌,末了神情怅惘地走到钢琴前。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也只有不开灯,假装他还在。
手指一触上黑白键,就立即灵活起来,是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清澈的音符在午夜回荡,如歌如吟的徘徊。有种深远的落寞,难以亲近,却向往贴近。
这曲子上一次弹起,还是在安陵清的生日宴会上。听者虽众,但她却是弹给他一人听。
一曲奏罢,琳琅仿佛听到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个声音在温柔地说:“这么动情的曲调,真希望以后能时常听到。”
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有许许多多的的分离,才需要时常“送别”吧。
她微微一笑,泪珠子就落下来打湿了琴键。
平日里甚少贪杯,偶一次喝得多些,反倒睡意全无。站在喷头下,暖烫的热水冲淋而下,落在皮肤激起颤栗。她怜惜地抚摸着初长成的自己,有点羞涩。如手中盈握一只待飞的鸟儿,微贲的,跃跃欲试又惶然。
蒸腾的雾气里,往事深深浅浅浮出重围。
琳琅其实心知肚明,外人眼里呼风唤雨的华北少帅,完全不像坊间私传的那样,声色犬马间游刃有余。说夸张一点,私底下过得跟个苦行僧差不多。
逢场作戏的时候当然也有。她至今都记得,当年是怎么阴错阳差拿下那部大电影的女主角,近乎传奇般的青云直上,名成利就。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不叫叶琳琅,而是叶赫纳拉·纯懿,固山贝子的第十四庶女。
前清遗贵,镶黄旗满族,说起来尚算可寻根溯源的身世。然国体变更,覆巢之下无完卵。几乎一夜之间,曾经纵横天下的八旗子弟被拉下马背,成为浪荡纨绔的代名词。长年不事稼穑的的旗人,早已在代代荣华渥养中,成为一群只会仰食祖辈荫庇的不仕不农不商不贾之徒。
固山贝子祖上最显赫之时,不过爵袭三等承恩公,到了这一辈早已没什么功绩可言。人倒架不落,贝子爷仍在内城过着十分萧闲而颓靡的日子。靠典当房产、珍宝古玩、金银首饰、名贵家具维持昔日排场。为打发无边无际的空暇,提笼架鸟、携鹰逐兔、秋天斗蛐蛐、隆冬怀鸣虫。坐吃山空的生活终难久持,似这般终日饮食嬉戏,流连勾栏瓦舍醉不知返,或倒卧于胡同烟馆的帐幔后吞云吐雾,不到十年就把百万家资挥霍一空。
革/命爆发后,当时的政府对于宗室亲贵,除了在免除兵役等方面有所保护,银钱上已是断绝了所有额外的津贴资助。没了俸禄的满族亲贵纷纷散往天津、青岛、旅顺等地,各奔前程。凡有家资者,绝大多数都携资出逃。
《大公报》曾有报道,“人烟稠密之京华,将有十室九空之叹矣。”一时难以脱身的亲贵,则令要紧的家眷先行出京,京奉快车头等车厢内,亲贵夫人占其大半,火车轮船,几无容足之地。余者无足轻重的,只得一律就地遣散,逐出府邸生死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