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中,残雪白霜涂抹上一层浅金。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眼角眉梢都染了清寒,淡淡的白雾盘桓在他唇边,却听不到叹息的声音。
“装模作样!”锦珊狠狠地嘀咕,一脚碾碎了地上的梅花。
“差点忘了,你害死的人比我多得多,所以才会对这种事那么有经验吧。为了个林婉慈,连弑父这种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勾当都做得出来,人前自然也能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正是你最擅长的伪装?”
在锦珊眼里,安陵清的若无其事,是比痛哭流涕更刻骨百倍的隐忍,恰恰说明他如此在乎,在乎到一丝痕迹都不敢显露。这一刻,她竟有点羡慕那个一辈子都默默无闻,连生死都只能任由人摆布的女人。若今日死的是她郑锦珊,未必能拥有林婉慈此刻拥有的东西:他不惜一切的用心,历久弥新的痛悔和思念。
对安陵清而言,林婉慈是一粒闯进蚌中的沙,心事痛久了,凝化成珠,那点光华却不能示人,从此被埋在触不可及的地方。那么多年,他们避不见面,把心意深藏着,一旦被别人抓住把柄,就要给彼此和他们的孩子惹来天大的麻烦。日子流水般过去,这种回避渐渐养成了习惯,再难掀动波澜。
所以此刻,当她已经彻底撒手尘寰,他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提起。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再也忍受不了做父亲侍妾的……折磨,才不得不投水自尽。后来又从旁人口里听到一些别的事,原来是你逼死了她——虽然我知道,就算这么当面问你,你也不会承认。”
“你还需要我承认?”锦珊毫不回避地盯着他的脸反问:“你不是已经在心里把这认作事实了吗?对,是我做的,如果你只想问这个。我就是要你永远都不能轻轻松松把对我犯下的罪全部抛诸脑后,然后若无其事地去过年、喝酒、听戏,仿佛毫无负累地度过余生!”
“谢谢你今日的坦白。我只是不明白,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和她早就不再有瓜葛……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一个把自己关在深宅里消磨余生的女人?她对你没有威胁。”
“父帅死了,可你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因为你不是悲悯众生的佛,只不过是个自私的人。当你觉得那个死掉的人,比你自己的快乐还重要时,自然会尝到锥心刺骨的滋味。茂桐死的时候,我问过你同样的话,他对你根本没有威胁,可你还是容不下他。这算不算一种公平的报应?”
他没有看她,眼神只投向幽远青穹,口气飘忽。
“这不是报应,只是无意义的报复。”
锦珊银牙暗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把抓住安陵清的手臂,迫使他把脸转向她。
“八年,也差不多是你该和她说再见的时候了吧?就算是报复又怎样?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替她报仇,然后对外宣告我暴病身亡,这对你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做到。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说服她跳进振鹭池吗,我不介意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把真相告诉你。因为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一分一秒,都已经让我无法忍受!我说过,总有那么一天,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后悔,尝到我当日痛苦滋味。”
锦珊把翠翘雨夜的求告,那一纸诊断书的来由,她对林婉慈的威胁,统统巨细无遗地回忆一遍。末了,徐徐地呼出口气,“那张纸已经烧掉了。你应该庆幸的是,我还算是一个遵守信诺的人。她答应从此消失,我对此守口如瓶。如果那张诊断书不是落在我手里,不是用来进行你口里‘无意义的报复’,而是留在你二叔身边,你失去的,只会比现在更多,伤心只怕也会比眼下更甚。”
一切都说清楚了,她此刻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安陵清一字不漏听完,表情没有半丝波澜,淡淡说,“人总会死的,世上并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美好的事物从来难以长存……可遇不可求者,可求不可留。锦珊,你既然那么恨我,为什么不直接来对付我呢?”
以他的性子,真有心兴师问罪,不会选在光天化日的府邸内,不会是这样。可她弄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又为什么清早送去那枝梅花,然后耐性十足地站在冷风里和她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面对面地交谈,不争吵,不吼骂,只有平心静气的对话,哪怕是揭露彼此心底最深的疮疤。
锦珊对上他突然含笑的眸子,有片刻的晃神,心底生出一丝柔柔的牵扯,抿紧了唇没有回答。恨他,当然。恨到恨不得彼此毁灭,把对方逼上无路可退的悬崖。可若没有铭心的爱,哪来刻骨的恨。
即使在痛之弥狂,差一点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那刻,她也从没想过,要像安陵虞那样,用毁灭一切的方式来对付他。还是不舍得吧,终究不忍心。当然,这点无用的牵挂,早已经变成笑话,她宁死也绝不肯承认。
他没有逼她回答,仿佛将一切都了然于心。这个狡猾又残忍的人,从来什么都知道,正因如此,才更不可原谅。
安陵清轻轻地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换了一个问题:“早上送你的梅花好看吗?”
她黯然神伤地别过脸去,还是没有回答。
他却仰起头,仔细地在繁乱花枝间寻找着什么,终于又挑中一束含苞半露的花枝,小心翼翼折下。“这枝似乎更好一点。”
安陵清将那梅枝擎在手里,看了半天,神色愈加温柔,“八年前,我在回北平的路上救了一个全家都被土匪灭门的小姑娘。原本是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两种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还花了三天时间,草率地在太行军的地盘擦枪走火,替她报了仇。我的前半生里,从没遇到过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我以为把她留在身边是很容易的事。果然,上天很快就让我为这种莽撞和自负付出代价。我把她带回了瑜园,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能力保护她。所以,就像你知道的那样,那个姑娘最后成了我的……小妈。”
锦珊仿佛很疲惫,不得不把后背倚靠在梅树上,轻轻摇头:“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已经不想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太迟了。”
“听听又何妨?”安陵清微笑着站在她身前咫尺的方寸间,“就当是一个故事,反正终究也会被忘记。”
他的声音是那么轻柔舒缓,让汹涌的回忆变也得宁静安详。
“年少轻狂的动情,变成一生也难以偿还的枷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堪重负,却无力反抗。后来,在我痛苦难当的时候,在这棵梅树下,又遇到另一个女孩子。她很美,有点傻得可爱。大概是在宴席上喝多了几杯,迷迷糊糊就让丫环给我送来一块手帕,又因为害羞死活都不肯承认。我跟着她稀里糊涂走到这里,看她穿着细高跟在雪地里跟一株梅花较劲——我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某个刹那,突然让我觉得,有些东西可以重新开始。动心这种事,不仅痛苦,而且危险,一生里不需要太多次。可她让我愿意试试,或许她才是真正适合我的人。我们有相同的家世,接受过同样的教育,在差不多的环境里长大,这样的结合,几乎不会遇到任何人力不可抗的阻碍。”
寒梅的幽香浮动在鼻端,他的呼吸很近,很暖。
安陵清终于深深地望向她,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一阵冷风吹过,散乱的飞花太多,模糊了眼眸,锦珊看不清楚。
他甚至把设局诱赌茂桐的事也对她坦白。
“我没什么恋爱经验,也不会用正常的方式追求,总是惹她生气。但她是我一开始决定要娶到的女人,就像攻克一个堡垒,拿下一个阵地……我只能用我唯一会的那种方式去达成。我不是个幽默的人,可我说什么她都会笑。我忘了有没有对她说过,她笑起来的时候,美好得就像满园的花同时绽开,能让刺骨的冰雪也失去寒意。她喜怒哀乐都那么鲜明,毫无心机,是我一生也不可能做到的坦荡自然。然而当她成为我的妻子,却时常都在落泪。是我这个丈夫做得不好,总是惹她伤心。”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如果有,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我现在慢慢说给你听,你以后记得也好,忘掉更好。”
她用尽全力把泪水憋回眼眶,安静地听他说。说他们的过往,重述点点滴滴属于他们的故事。八年婚姻,喜欢过,沉溺过,也残忍过。他对她的心意,竟也有那么多。
半世迢迢。
锦珊怔怔地听着,隔着滚烫的泪水看他的脸,看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任由他把往事一件件交待完毕。
“那天傍晚,没有替你折下沉心堂的梅枝,还惹得你发一通脾气骂我小气,只是为了还有机会把那株珊瑚送给你。后来才知道,如果我能给的,不是你最想要的,又有什么意义?那一直是我的遗憾。所以今天,我想要亲手替你把开得最好的梅花折下来。”
他忧伤地笑着继续说,“有些话,我该早些让你知道。可惜二十三岁的我,不屑于去解释那些儿女情长的琐碎。想再说的时候,已经错失机会。如果一点都没有爱过,我根本就不会娶你,也不会碰你,更不会让你怀上我的孩子。我是真的想过,要斩断过去,和你好好度完余生。”
锦珊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迷茫地悠悠回答:“是啊……你为什么,从来也不肯告诉我呢?”
转念又被一股浓重的悲伤包裹住,真的只因为他从没那么坦白地表明过心意吗。是她一直都耿耿于怀他的过去,不断把那些往事翻拣出来,把他拖进无休止地争吵和质疑,看不见他所有的包容忍让和付出,终于把他推得越来越远。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才是真正的诀别啊。安陵清这样的人,从不会说多余的话,也不会随随便便真情流露。
一生只能说一次的告白,太危险也太沉重,他决意把这些藏在心底的回忆全部挖出来,还给她,连血带肉在所不惜——因为从此,他们再也没有了未来。
当他终于停下的那刻,她清楚地知道,郑锦珊和安陵清将要迎来结局。
安陵清说完,静默片刻,突然收敛了温柔的神态,掰开她僵硬的右手,把握暖的花枝放进去。
“如果仇恨和彼此折磨,就是你对这段婚姻最后的要求,那么——如你所愿。”
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都结束了。
锦珊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个支离破碎的微笑。她对他说;“这样也好。每次你对我好一点,过后总要害我不停掉眼泪。我想,这次不会了。”
安陵清没有更多的话要讲,缓缓倒退了两步,也回她一个笑,然后决然转身离去,脚步没有半分迟疑。他对她温柔地一笑而过,是因为除了那样的笑容,已经再不会给她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