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锦珊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我对你,已经忍无可忍了啊!我不想看到一个错误被无休止地延续,变成甩不脱的桎梏。我希望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人,静静离开。命里无时莫强求,如果你愿意为了保护那些‘在意的人’而付出代价,那么,在我忍耐的最后期限内彻底消失。”
“命里有没有没关系,心里有没有才要紧。生死又算什么呢?”她的语气十分平常,将“生死”二字轻轻说出,就像讨论一盏茶放凉了,泼掉再换新的也一样。
“哈……说得好。你命里没有他,可得到了他的心。我得到他的人,命里却求不来半点心。所以我没办法说出你口里的大道理,只能用我的方式来讨还被亏欠的,那条命。”
林婉慈没有立刻回答,但沉默之后的回答仍然是,“我答应。”
“还有,如果他知道我今天来找过你——”
“他不会知道。”林婉慈打断她。
“我还没说完,他知道又能怎样?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大不了鱼死网破。如果说有什么影响,只不过会让你所做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到时他自顾不暇,你们的孽种恐怕也难有立足之地。”
小七爷一个人踏过满地银白跑回屋里,顿觉室暖如春,不由得手心出汗。
丫环老妈子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着领进内堂,挤在有火炉的一角,拿刚绞出来的热毛巾给他擦手,一群人又是倒水又是添毛坎肩,你言我语问他冷不冷,可觉得饿了乏了,需不需要再吩咐厨下做些热粥暖暖身子。此起彼伏的关切声塞满了耳朵,尽管都是周到的照拂,还是让小小孩童觉得十分聒噪。
他早就已习惯了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注和拥簇,无奈地摇头道,“娘亲常嘱咐,晚间不宜放纵饮食,积了食半夜容易走困,睡不安稳。”
这孩子生性好静,从来不喜身边乌泱泱口声嘈杂,下人都知晓他脾性,也不敢多嚷扰。沏好花饮放在桌上,把炭盆里的火拨旺了,便留他独自在房中歇息。
林婉慈还没回来。往常这个时候,母子俩早已偎在一处,在红彤彤的炉火前讲故事消磨睡前时光。
他忐忑不安地翻了会儿书,总是神思不定,突然觉得气闷,终于决定跑回园里看看。轮班值夜的莺巧这晚正有些闹肚子,早早地就收拾歇下了,在外间睡得很沉。老妈子们上了年纪向来觉少,忙完一天的活计,总要聚在一起偷偷摸摸赌两把消遣漫漫长夜,因此并没人发现小七爷已不见了踪影。
他蹑手蹑脚蹭到窗下,屏吸凝神,只听到最后几句语焉不详的对话。
“那上头的字你又看不懂,就一点儿都不怀疑我诓你吗?这么快就急着答应,可见做贼的,终究心虚。”
“如果你也有孩子,就会明白,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拿这样的事去冒险,赌一个可能性。你既存了这个心非如此不可,没有这张纸也会找出别的。”
这是林婉慈在这场明显处于劣势的对话里,唯一一次正中要害的回击。
紧接着是“啪”地一声脆响,小童蹲在窗下打了个哆嗦,不敢露出脑袋去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响亮的耳光在夜里听来尤为清晰,仿佛终结一切对话的利器。
锦珊临走前,绕到书案前又看了看那副画,饶有深意地说了最后一句,“这池子不错,是个好地方。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副画,恐怕是画不完了。”
小七爷缩在暗处,目送大嫂寒着脸跨出见月亭,步下台阶头也不回地告辞。珊瑚红的长裙在暗夜里摇曳,像大团燃烧的火焰。
那么紧的风全不见了,四周静得瘆人。亭子里氛围之沉重,连他也觉得喘不上气来。仿佛有无形无影的愁苦在到处弥漫,大嫂一定在里面留下了不少阴霾,否则母亲的脸色怎会比霜雪还要苍白。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背影像结冰的湖面上傲然的一座孤岛。
小七爷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假装从没来过。他想,母亲一定也希望他从没窥见过这令人费解的一幕,无论如何,大嫂的出现,肯定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拜访。
两个月以后,这座孤岛竟毫无预兆地沉进了振鹭池。
他不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只隐约感觉,母亲突然自溺,和那晚隐晦的对话有关,和态度诡异的大嫂有关。
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林婉慈投水的当晚,北平城郊巡防营的秘密集结。比如深受刺激卧床的老帅爷,临睡前服了几贴安神温补的中药,竟突然面孔发黑七窍流血,很快也跟着一命呜呼。整件事都透着蹊跷,安陵海走得迅疾,连话也没留下一句,死因可算扑朔迷离,却无人敢提着脑袋多言揣测。没有众说纷纭,只有众口一词,老帅爷思怀爱妾导致病情反复,半夜心梗复发,抢救不及深夜暴毙。连少帅都对这个结论没有异议,旁人自然也无权置喙。
自从目睹母亲溺毙,小七爷在发热和昏迷中,沉进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
某一年的盛夏晚晴天,林婉慈携着他在那池子边乘凉,摇着轻罗小扇,笑扑流萤。即便是流火的夏夜,她的手依旧很凉,笑容如同虚幻的月光。他的手轻轻挣了挣,像蝴蝶欲飞又止的翅膀,最终没有从母亲的手中抽出来。仰起头疑惑地问:“娘亲为什么喜欢萤火?”
女子声音温柔,他却呼吸到某种冰冷的气息,从阴暗的地下传来,让遍体生寒。
“心里若有思怀的人,寂寞难以排遣,就连看到水泽上蹁跹的萤火,也怀疑是从忧伤梦境之中游离出来的魂魄。”
这样匍匐无声的情感,是尘埃里低伏的温柔,怅惘得令人心碎。
“你思念的人究竟是谁?如果你觉得寂寞,为什么不去找他?”他心里有大大小小的疑惑,隐约和某个熟悉名字牵连在一起,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她笑了笑,果然没有回答。“转瞬即逝的光,比长久的黑暗更令人寂寞。若从未惊见过那光芒的乍现,枯寂余生会否因此而变得更容易忍耐些?可是那点微弱的光,真让人不忍心舍弃,除了用生命来供奉,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说完这些,她主动松开了儿子的手,哼着一首平日里常唱的调子,慢慢朝池水中央走去。姿态决绝,毫无留恋。
他就这么僵立在原地,望着那义无反顾的背影,头发几乎全竖起来。想要大声尖叫,舌头却僵在口中,想要跟着跑上前去拉住她,四肢却无法动弹,像压了万钧铁铅一样沉重。
小七爷在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挣扎,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紧揪住心脏,痛楚令他在昏迷中也抑不住哭出声来。缥缈的歌声在耳边不断浮浮沉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永远郁郁寡欢的林婉慈,连在忧思里终老的机会都没有。最终只能像枝头单薄虚幻的花朵那样,被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但她留下一个孩子,似乎是和人世唯一的联结。
安陵清在凝翠苑守着昏睡的幼弟两天两夜,在他醒来前离开了床边。
再露面的时候,他握着这孩子的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安——陵——晏。
早春的寒风携雨丝飘洒进窗扉,将书案纸页吹得哗啦啦乱响。
安陵晏把冰冷的小手从他掌中挣脱开,从毡布下小心地抽出一张四尺斗方。
安陵清接过,温和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是什么?”
孩童身体虚弱,仍仰起脸清清楚楚地答,“是送给大哥的礼物。可惜大嫂说过,这张画,怕是画不完了。”
然后把那张寒池梅花图从大哥手里拽下来,一下一下撕得粉碎,动作无比坚决。末了扬手一洒,任纸屑漫天飞舞。
墨色深浅的宣纸碎片纷扬在眼前,模糊了彼此的面目。
安陵清木然地站在原地,一股寒意在他背上漫开。
这是安陵晏成年以前,和大哥单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这孩子仿佛患了失语症,除了舍伯外,几乎不会主动搭理任何人。尤其是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
做完这些,安陵晏捂着胸口咳嗽几声,拒绝了他的搀扶,摇摇晃晃回到床上盘膝坐下,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后背。
安陵清缓缓蹲下身,把满地的碎纸归拢成堆,又艰难地探身到桌角下的旮旯里,一点一点全部捡拾起来,直到一片不剩。
安陵晏抱着被子缩在床上,听到窸窸窣窣的的动静,猜到大哥在做什么,可他决定不作任何回应。
又过了许久,身后响起一声重重的叹息,紧接着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自言自语。飘忽的语调里,包含着浓重的悲伤和失望。
“不用担心你的敌人,他们最多杀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手下,他们最多背叛你。要小心那些口口声声在乎你的人,才最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后,他捧着那些残屑离开,轻轻掩上了门。
安陵海的棺椁前脚落葬,灵堂后脚就撤得一干二净。白绢挽的极乐结松脱坠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香烛硝石气味,久久不散。鞭炮留下的碎屑被宾客们杂沓的脚印子碾碎,像一地肮脏的红雪。
老帅一死,子承父业是理所应当。葬礼结束后不久,安陵虞认为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找个公事上的借口连夜坐火车逃离北平,从此带着夫人和儿子流亡异地。
变故简直像是凭空发生的,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陡地老了。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安陵虞性子阴鸷多变,各派系混战期间曾数次主张倒戈,堪称一个善战的军人,然而却不懂政治,往往车到山前再没有回旋余地时,只能出尔反尔,因此素为他人所忌。如今其身边除了那帮年事已高的旧日元老,后期中坚力量大多由嫡系下的一个混成旅发展而来,当他连自保都已经无力做到,余者只得以更快的速度各寻活路。
九姨娘新丧,紧跟着连老帅爷都没了,家里接二连三出了这样的不幸,身为帅府的长房长媳,锦珊自然也要随丈夫一同搬回瑜园奔丧,筹办后事。守孝期内夫妻分居,也谈不上多突兀,锦珊住在他们旧日的婚房,安陵清则照旧独居四知堂。
两个月后故地重游,果然“一开始就不该出现的人”,已经静静消失。锦珊谈不上有多开心,林婉慈的死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能带来复仇的满足。
她真的可以为他去死。哪怕不认识纸上的字,一样毫不犹豫,半点也不迟疑,在那么冷的天气,把自己溺进漂着碎冰的池水里。就连这个,都让锦珊觉得情何以堪。
这天夜里,她总觉得自己能听见府中某个地方传来不安的动静。彻夜失眠已是常事,索性起身去拧亮了灯,睁着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心里愈发清醒,干脆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从手袋里翻出那只荷包,把诊断书取出来,凑在烛火前烧掉。
过分浓重的伤感把沉重的夜色撕裂了一个口子,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从远处响起,在寂静里传得格外远。